按旧例, 乾明宫宴于未时开始,时辰一到,集英殿内便奏起了中和邵乐。
威严庄重的丝竹声中, 姜黎听到一声阴柔的“皇上驾到”从殿外传来,紧接着殿内殿外所有人齐齐起身, 恭敬地跪了一地。
她忙跟着霍珏一同出席伏地, 行跪拜之礼。
姜黎谨记着佟嬷嬷的教导,不敢抬头目视圣颜, 眼角余光里,只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从廊下走过。
成泰帝与一众妃嫔入了主殿后,众人方才纷纷起身。
没一会儿, 便有宫婢、太监上前摆看盘(1)。
姜黎低垂着眼,望着那些个精致的铜镀金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盘、碗、寸碟、雕漆果盒逐一摆上黄梨木长几。
皇宫是这天底下最讲究礼制的地方,正所谓“食之有敬”, 这宫宴里的每一座席位能分得什么样的吃食, 都是与百官的品阶一一对应的。
放于主殿的看盘最是奢靡, 山珍海味样样不缺,而走廊处的看盘自是要差上不少, 虽也有山珍海味,却是降了不少等级。
可饶是如此,长几上摆着的热膳、冷膳、瓜果蜜饯、糕点米面足足有上百品, 这还不加上果茶、奶茶、热酒、米汁之类的饮品。
御膳房做的吃食自是美味异常, 但这样的场合, 姜黎着实没多少欣赏美食的心思,只饮了一盅汤膳, 挟了几筷子素菜便搁下了象牙箸。
一顿宴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到得酉时方才结束。
这期间各类“舞乐”“雅乐”之类的表演层出不穷, 又有百官恭贺声不断,真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吃罢宴席,这场宫宴却尚未到尾声。
朝臣被引到紫宸殿,与皇帝一同品茶论策。女眷们则被安排到御花园,与宫中妃嫔一同赏花。
姜黎位于末位座次,等到正殿外殿的人都快走光了,方才轮到她。
来给姜黎等人引路的便是一开始在承天门给他们带路的小太监,也不知晓是不是姜黎的错觉,总觉着眼前的小太监比之初来时要殷勤许多。
大抵是给的荷包起了作用罢。
就像佟嬷嬷说的,入宫后多备些荷包总归错不了,一会到了御花园,得再多塞个荷包给这位公公方才好。
姜黎随着小太监往外走,快出集英殿庑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便见霍珏身边簇拥着几个年岁相仿的郎君,其中一人似乎是御街夸官那日的榜眼。
许是察觉到姜黎的目光,霍珏听宗奎说话说到一半,便微侧头看了过来。
瞧出小娘子眼底隐隐约约的彷徨,他快步行了过去,温声同她道:“阿黎可是紧张?”
姜黎眨了眨眼,给自个儿鼓了鼓劲儿,道:“不紧张。”
她的情绪在他眼底从来都是无所遁形的,霍珏定定望着她,也不拆穿她,只笑着问:“阿黎可信我?”
姜黎闻言便是一怔,继而道:“信的。”
“那你莫怕,今夜你只管与如娘安安心心去赏花便可。等紫宸殿的茶宴一结束,我便来寻你。”
霍珏说话语气很淡,可莫名的就是让人信服。
当他目光笃定地让她别怕时,她心口那点子因他不在身侧而起的惶然,登时就少了许多。
一时之间,还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大抵是被他护得太好了,自打成亲以来,每一日都是岁月静好,没半点烦心事。
一下子到了宫里,见着这么多手握生杀大权的达官贵人,多多少少有些忐忑。可霍珏的一席话又让她安心了不少。
姜黎抿唇笑了笑,冲霍珏点点头,道:“好。你也别着急着来寻我,我听人说了,茶宴上皇上是要考你们的学问的。你可要认认真真地答,免得旁人说你这状元名不符其实。”
霍珏提唇一笑,颔首应了声“好”。
小太监侯在一边儿,笑眯眯地听着小夫妻俩说话,也不催他们。
倒是姜黎有些难为情,同霍珏道别后,便对小太监道:“劳公公久等了。”
小太监忙摆摆手,“嗐”一声:“奴才没等多久,霍夫人不必客气。赏花宴在御花园那,请您随奴才来。”
从集英殿去往御花园属实不近,好在这一路的风景十分赏心悦目。
巍峨的宫殿,在黄昏金色的光里显得格外气势恢宏。
沿路铺着嶙峋山石,叠石别致,佳木葱茏,各色花朵一蓬蓬盛开,在徐徐夜风里摇曳,花香郁馥。
几人行至半路,忽见一个穿着宫装的宫嬷从一边小路赶来,对小太监道:“小德子,鸿胪寺卿家的二小姐尚未到御花园,贵嫔娘娘让我差个人到集英殿去找找。你脚程快,快去集英殿瞧瞧二小姐还在不在,我给这几位领路便可。”
这位嬷嬷口中的贵嫔娘娘姓周,是鸿胪寺卿周大人的妹妹,与王贵妃娘娘一贯来亲近,近来也颇得陛下宠爱。
在宫里也是个不大能得罪的主子。
小太监觑了觑宫嬷,一时有些为难。
高大人可是同他说过的,要他好生照料好这状元娘子同她的侍仆的。这会要是离开,万一出什么事了,他可不得被高大人给削死?
这宫里的太监,谁不怕一脸凶相的高大人啊!
那宫嬷见小太监迟疑,面色倏地一沉,道:“怎地?你再耽搁下去,贵嫔娘娘的亲侄女若是出了意外,是不是由你来担待?”
小太监一听,后背心登时凉了半截,忙毕恭毕敬道:“唉哟李嬷嬷,就小的这条贱命连周姑娘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得,您这话简直是折煞小的哩!您莫着急,小的这就折回集英殿去寻她!”
说着,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溜烟地就跑了。
那宫嬷见小太监识相,脸上那点子不虞总算散了,回头望了望姜黎,不冷不热道:“夫人请跟随奴婢来。”
-
弯弯绕绕的曲径里,小太监走了没几步便脚尖一转,钻入了另一条小路,若是有宫人在这,定然是看得出来,那可不是什么去集英殿的路。
这宫中的小太监小宫女,对皇宫的地形最是了解,也最知晓如何抄近路。
不到半刻钟,小太监便找到了高进宝,道:“高大人,方才奴才正引着那几位往御花园去。谁料行至半路,贵嫔娘娘身边伺候的李嬷嬷忽然出现,要奴才去集英殿寻那什么鸿胪寺卿家的二小姐。奴才推脱不得,只好赶紧过来同您说一声。”
高进宝一双刀斧似的浓眉紧紧拧起,道:“周贵嫔?”
高进宝对这位贵嫔娘娘并不陌生,鸿胪寺卿家的嫡长女,长兄在通政司任职,幼弟周晔是三年前的进士,如今在工部任职,听说是个浪荡的,平日里花街柳巷没少去。
鸿胪寺的周大人几回想将他逐出家门,让他到外头吃吃苦,偏生宫里的姐姐护着溺爱着,这才一路安生到现在。
近来这位贵嫔娘娘同王贵妃走得很近,一派姐妹情深的。
想到王贵妃与督公的关系,高进宝不免也犯了些踟蹰。
皱着脸来回踱了几步,他终是沉声道:“小福子就在紫宸殿外侯着,你速去同他说,就说明佛山的那些贡茶,出了些意外,需要督公亲自来看看。”
小太监“诶”一声,撒开脚丫子便往紫宸殿跑。
此时御花园北面的一处僻静的梅林里,周晔从头顶的树枝扯下一片叶子,放嘴里吹了吹,没吹出声响儿便不耐烦地掷在地上。
朝臣们正在紫宸殿里同皇上品茶论策,他与宣毅不能离开太久,偏这会李嬷嬷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实在是令人着急。
他觑了觑一脸阴沉的宣毅,忍不住道:“毅哥儿,这是表哥最后一回帮你。一会你对人小娘子可别硬来,这里到底是皇宫,不是外头。就算有我阿姐在,也保不准惹来一身麻烦。话说回来,我听母亲说,舅舅已经去胡尚书家提亲了。你怎么还——”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他这人虽喜欢拈花惹草,这盛京里同他有过私情的官夫人官千金数都数不过来。可他有一点好,他从不强来。
眼下毅哥儿这架势,分明就是要强来嘛!
宣毅听他提起胡玉雅,脸色沉得都要滴出水来。
周晔一看他这脸色便知不好,忙又转了话题,“李嬷嬷怎地这般慢?从集英殿到这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唉,真真是急死人了!”
这厢李嬷嬷也很着急,贵嫔娘娘正在御花园那里等着她回去。她原本是想着将人送去梅林,就赶回去御花园的。
哪里料得到这状元娘子才走了短短一截路就说崴到脚了,眼泪大滴大滴往外冒。还油盐不吃,不管她如何劝,都只会咬着唇哽着声儿,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李嬷嬷心急如焚,指了指素从,道:“让你这婢女背你过去!快!娘娘们都在御花园里等着,夫人可莫要再耽误了!”
姜黎瞧着李嬷嬷这模样,越发笃定这嬷嬷有问题。
方才她那般强势地使走那小太监,又将她们引向一条幽静的曲径,要说没有猫腻,她才不信!
再说了,她一个六品小官员的家眷,在这宫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就算不去赏花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宫里的娘娘们就更不可能注意到。
哪会像她说的那般,去晚了就要落下个“大不敬”之罪,这是在欺她年岁小又没见过世面,在糊弄她呢。
姜黎心里猜着,兴许是徐书瑶或者薛真买通了这嬷嬷,给她挖了个坑往里跳。
她又不是傻子,跑不了,难道还拖不了吗?
思及此,姜黎便抹着泪珠子,摇头道:“我这婢女没比我高壮多少,怎能背得起我?嬷嬷您放心,我就再歇一小会,等脚不疼了再走,可好?”
李嬷嬷哪能应她,瞥了瞥瘦瘦弱弱的素从与如娘,心里骂了声“嗨气”,正要伸手去扶姜黎。
一见李嬷嬷把手伸向姜黎,素从与如娘齐齐有了动作。
素从细长的手指翻出了一根冒着冷光的牛毛似的细针,公子可是交待过的,只要有人伤害夫人,甭管是谁,先扎几针再说。
不管闹出什么动静,便是出了人命,都自有他来应对。
如娘不知晓她身边的素从从头发丝到鞋板底都藏满了淬了药的暗器,生怕那嬷嬷伤到姜黎,没多细想就上前两步,挡在姜黎身前。
“奴,奴来,扶夫人。”
李嬷嬷手伸到一半被如娘挡了回来,心里头的焦急一下子化作了怒火。
贵嫔娘娘近来在宫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她作为娘娘的心腹,走到哪都是被底下人敬着的。
眼下竟然被个小门小户的贱奴给冒犯了,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得,这官夫人她打不得,难道这贱奴她还发作不得了?
“大胆刁奴!”李嬷嬷斥了声,高高扬起手。
只是手还未落下,前头忽然传来一道阴阴柔柔的声音。
“李嬷嬷。”
这宫里头就没哪个宫人会认不出赵督公与余掌印的声音,这声音轻飘飘传来时,李嬷嬷甚至怔了下,以为自个人是听错了。
皇上如今去哪儿都带着赵督公,他此时应当是在紫宸殿里伺候才是。
李嬷嬷赶紧抬眼望去,碰上赵保英那笑吟吟的眉眼,心口重重一跳,扬在半空的手慌里慌张放下。
赵督公在宫里是出了名的温和,也方才也不知为何,同他对视的那一眼,让李嬷嬷很有种心惊胆跳的惊惧感。
她咽了口唾沫,殷勤地叫了声:“赵公公!”
那厢如娘见那宫嬷一脸煞气,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眼见着方才还嚣张得很的宫嬷像老鼠见了猫一般老实下来,便猜到了那“赵公公”定然是个地位高的人。
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这人会不会对阿黎不利?
赵保英自是不知他那小结巴正在害怕着他会对状元娘子不利。
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如娘,便温声道:“咱家听小德子说周家小姐迷了路,贵嫔娘娘正着急着要寻她,既如此,咱家亲自带嬷嬷一同去寻人,也好安贵嫔娘娘的心。”
说着,他冲一边儿的高进宝招了招手,道:“你送霍夫人一行人到御花园去,方才霍大人在紫宸殿做了篇极精彩的策论。皇上龙心大悦,不仅赏了霍大人,还赏了霍夫人一柄玉如意,那玉如意也差不多该送到御花园了。”
高进宝忙答应一声,扯了扯僵硬的唇角,硬是从那张虎气的脸里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对姜黎道:“霍夫人,请往这边走。”
高进宝指的方向是方才小太监带她们走的那条路,姜黎心下一松,道:“有劳公公了。”
高进宝在前头带路,主仆三人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如娘站在姜黎左侧,低头与赵保英擦身而过时,恰好一阵风吹来,搭在赵保英臂膀上那长长的拂尘被风撩起,掠过如娘的臂膀后,又缓缓落下。
姜黎忍不住回望了眼,只见方才给她们解了围的那位公公身着朱红色的吉服,细长的指很轻地摸了摸臂上的拂尘。
-
姜黎几人回到原路后,走了不到两刻钟,便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娇柔悦耳的说话声从前头的琼苑门传出来。
穿过琼苑门便是御花园了。
姜黎停下脚步,冲高进宝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如娘立在一边,想了想,取出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高进宝,道:“多,多谢,公公。”
如娘送的这荷包是她亲自绣的,上头绣了一丛红色的堂鸟花。
高进宝原想推辞,可目光一落在这荷包上,便“咦”了声,道:“这是定风县才有的堂鸟花罢?赵督公也有一个荷包,上头就绣着这红艳艳的堂鸟花,听说这花很是罕见。”
如娘递荷包的手一僵。
豁然抬起眼,问高进宝:“也,也是,红色的,堂鸟花?”
高进宝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一点头:“对,就是红色的堂鸟花。”
如娘垂下眼,静了片刻,转身同姜黎一同进了琼苑门,藏在袖口里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快到御花园时,她忽然住了脚,对姜黎道:“阿,阿黎,我要去,寻个人。”
姜黎一怔:“寻人?在这宫里?”
“对,就,就是方才,那位赵,公公。”如娘的声音有些急,“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姜黎是头一回见如娘露出这样的神色,既震惊又悲伤,仿佛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她重重“嗯”了声,道:“如娘婶,我陪你去。”
如娘却摇头,言简意赅道:“你要,领赏赐。我自己,去寻。找高,公公,带我去。”
高进宝到这会都不知晓他方才一番话,就将赵保英给卖了。
将人送到御花园后,也没走远,就在琼苑门守着。
督公怕他面相凶,吓着人了,他便也不靠近她们,只在这守着。御花园里头的内侍泰半都是督公的人,真要有个风吹草动了,自然有人来寻他。
正想着那贵嫔娘娘为何要为难人姜小娘子时,一抬眼便见如娘急匆匆走了出来,叫了声:“高,公公。”
高进宝心里一咯噔,忙迎过去,道:“可是霍夫人出了事?”
“不,不是。”如娘拿出方才高进宝拒收的荷包,道:“你可以,带我去,见见那位,有红色,堂鸟花荷包的,赵公公吗?”
高进宝听见此话,心里也不“咯噔”了,直接风干成一块石头,沉沉地往下坠。
完了完了,定是他方才说错话,把督公给卖了!
-
被高进宝不小心卖了的赵保英,在李嬷嬷离开后,也不急着回紫宸殿。
而是站在那条静谧的曲径里,细细回想着方才如娘低头从他身边走过的场景。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总喜欢垂着头走路。
这习惯其实不大好,可也不能怪她,小的时候她走路总不稳,动不动就摔地上豁出几条血口子来。
疼了几回后便学聪明了,走路时要低着头看路,一步一步慢慢走,自此再也不摔了,而这习惯自然也留了下来。
赵保英从紫宸殿出来时,还想着万一她认出他了,要如何办呢?
天知道,方才如娘从他身侧经过时,他的心里有多煎熬?
想她认出他,却又怕她认出他。
他是一个去了势的阉人,连个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
眼下大权在握,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可哪日权没了,抑或命没了,旁人说起他赵保英,大抵也就一声嗤笑:“不过是个奴颜婢膝的阉货!”
她没认出他也好,就让她对他的记忆,停留在定风县里的赵保英罢!
这般想着,赵保英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甩拂尘,正要提脚离去,身后忽然飘来一声:“保,保英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