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在姜黎看来, 余秀娘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她身上有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遇事处变不惊。

姜黎都觉着, 像秀娘子这样的女子,到酒肆里做个后厨帮工都太屈才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 那宫宴, 秀娘子从前的夫君应当不会去罢?秀娘子说她是中州来的,和离后才来了盛京投靠亲戚。我琢磨着, 她那夫君应当不在盛京罢?”

小娘子揪着他的衣襟徐徐说着,细长的眉一会拧着一会又松开的,瞧得霍珏心里一阵好笑。

余秀娘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她在盛京的那十年几乎没去过任何宴席,就是宫宴,也是以病体抱恙的理由推掉了。

是以, 这盛京识得余秀娘的人, 除了从前侍郎府的几位旧仆, 也就只剩一个齐昌林了。

可霍决心中却有更好的人选。

自打酒肆开业,高进宝手下的小福子隔三差五的就会到顺乐街买酒, 每回去酒肆都只买那百花酿,却从不多嘴,只一个劲儿地夸如娘酿的酒好喝。

没人知晓, 喝那酒的人是赵保英。

霍珏知晓赵保英是不想惊扰到如娘的安稳, 更不想有朝一日有人查到了他与如娘的过往, 拿如娘来威胁他。

虽说如今的司礼监,干爹已稳稳压住了余万拙一党。

可余万拙身后毕竟站着个凌叡, 而凌叡如今在朝中之势, 犹如滔天之焰。与他为敌, 一个不小心便会引火烧身。

以霍珏对他这干爹的了解,火烧到他身上他自是不怕的,怕的是烧到了如娘身上。

也因此,他宁可在背后默默守着,也绝不会出现在如娘眼前。

除非……如娘遇着他了。

思及此,霍珏低眸望着姜黎,温声道:“秀娘子和离了好些年,她那夫君说不得已经调到了盛京任职,多年前他便是六品官的话,如今多半是升迁了。”

姜黎扬起的眉角登时一耷拉,失望道:“那还是别让秀娘子陪我去,免得遇着了她那前夫会伤心,我从府里的仆妇寻一个稳重些的陪我入宫便是,反正就走个过场。”

霍珏淡淡“嗯”一声:“阿黎可曾想过让如娘陪你入宫去?”

“如娘婶?”

姜黎愣了愣,倒真真是未曾考虑过如娘的。

如娘性子敦厚温柔,做事可靠,在酒肆里很得众人尊重。

可如娘与性子泼辣的杨蕙娘以及行事干练的秀娘子到底是不一样,她太过敦厚老实,被旁人欺负了也只会默默忍受。

从前遇到了那样不慈的公婆,遭了那么多的毒打,也只是咬牙忍着,不吭一声。

此番进宫,若是风平浪静平安无事自然是好,可万一遇着个颐指气使不讲理的高门贵女,欺负不到她头上,便拿她身边的人来撒气,那可怎么办?

如娘婶因着口疾,本就有些自卑的。

如今在酒肆里做二掌柜做得顺顺当当,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点自信,姜黎可不希望去一趟宫里就把她攒起来的自信给弄没了。

姜黎自来是藏不住话的,便与霍珏实话实说道:“我怕遇到些不好相处的人取笑如娘婶的口疾,你知道的,那些个高门贵女里也不是个个都是好相处的,有些人嘴巴可毒得很。”

譬如说姜黎那位死对头,镇平侯府的大小姐苏瑶。

那人从小就是个嘴毒的,这趟宫宴若是碰见她了,谁知道她会说什么话来羞辱她?

“无妨的。薛世子在宫中有人,他会安排人照料好你们,你只当是带如娘去宫里开开眼界便是。皇上寿诞那日,女眷会有赏花宴,届时御花园百花争艳,有不少是世所罕见的花中珍品,想来如娘会喜欢。”

霍珏见姜黎面露迟疑,又温声说了几句,这才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姜黎思忖片刻,道:“明日我问问如娘婶,若她愿意,我就带她一同去。”

隔日姜黎便同如娘说了这事。

原以为如娘定然要考虑一番才做出决定的,谁料话才问出口,如娘便即刻点了头。

如娘其实也没多想,只想着阿黎年岁小,头一回入宫,定然会害怕。自己到底比她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好歹算是个长辈,陪在她身边,至少她没那么容易犯怯。

诚然如娘自个儿也不是个胆大的,可杨掌柜一家对她有大恩,阿黎又一直像个贴心小棉袄似的温暖着她。

如今阿黎需要她了,她哪能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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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卫媗知晓了宫中设宴之事,没几日便派了佟嬷嬷过来。

将入宫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叮嘱好,又给姜黎简单提了提此次宫宴里有可能会遇见的贵人们。

譬如常年礼佛的中宫皇后,乘鸾殿的王贵妃,公主府的惠阳长公主,诚王府的明惠郡主,凌首辅的掌上明珠凌若敏等等。

宫中设宴自来都是按照百官的品阶来排座,各府女眷的排座自然也是如此,父兄夫婿的品阶越高,便能离那几位贵人越近。

霍珏的官职虽说成泰帝破例提了半个等级,但也只有六品而已。姜黎入宫去,多半是见不着佟嬷嬷说的那些贵人。

可既然要入宫一趟,有备无患总归是好的。

姜黎也知晓这个理,听得格外认真,恨不能将佟嬷嬷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等佟嬷嬷说完,她垂眸想了片刻,终是问起了苏瑶:“嬷嬷可曾听说过镇平侯府?那侯府的大小姐从前名唤苏瑶,是苏老爹的养女。听说是小的时候被侯府的仆妇弄丢了,去岁方才从桐安城寻回来的。阿黎小的时候与她有些龃龉,也不知晓这次宫宴会不会遇见她。”

佟嬷嬷闻言便微微攒起眉心,细细思忖了片刻,方才道:“镇平侯府在盛京一众侯府里早就成了末等侯府,前段日子又因着镇平侯宠妾灭妻之事,被都察院的御史轮番抨击,约莫过不了多久就会降爵。”

姜黎的性子佟嬷嬷很是了解,小娘子单纯善良,从来不会主动同人交恶。此时听她说到那侯府大小姐的事,心里很快就将那大小姐划做心思不善之人。

她拍了拍姜黎的手背,慈祥道:“至于那位侯府大小姐,嬷嬷只知她与鸿胪寺卿的大公子定了亲,再过两月便要成亲。其余的倒是不大清楚,不过你放心,世子爷的堂妹莹姑娘刚从幽州回来,下月的宫宴她也会去。莹姑娘与姑娘一贯交好,姑娘已经拜托她照料好你的。”

姜黎倒是不曾想卫媗这般事事为她着想,不过是个宫宴,又是让佟嬷嬷过来教她规矩,又是拜托旁人照顾她。

眼眶便不由得有些热,她这人的眼窝一贯来浅,丁点大的事都能叫她热泪盈眶的,于是忙眨了眨眼,笑着撒娇道:“嗯,我晓得啦。嬷嬷回去替我同阿姐道谢,等我哪日得空了,便做些阿姐爱吃的糖糕送国公府去。”

佟嬷嬷瞧着小娘子红红的眼眶,自是笑着应下了。

日子一日日挪,转眼便到了六月二十三。

为了这一日,姜黎连自个儿的生辰宴都没什么心思过。

本想简单吃碗长寿面应付一下的,谁料杨蕙娘与如娘根本不依,说姑娘家一辈子就只得一次十六岁的生辰,不能敷衍。

于是六月初六那日,酒肆歇业,杨蕙娘、如娘、秀娘子还有府里的一众丫鬟仆妇,忙上忙下地给她整了个热热闹闹的生辰宴。

姜黎今日穿的这套衣裳,便是月初生辰宴那日卫媗送来的生辰礼,用的是宫中御赐的云锦。

上身是烟紫色如意缎绣五彩缂丝衫,下配月白曳地百褶凤尾裙,聘聘婷婷的,立在曦光里,似花丛里正欲盛开的一蓬鸢尾花。

都说人靠衣裳,佛靠金装。

这衣裳一穿上,屋子里的人俱都看楞了一瞬,连杨蕙娘都道:“我们阿黎今日瞧着,同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女们都没甚差别了。”

如娘也在一边儿点头道:“阿黎,好看。”

杨蕙娘觑她一眼,笑道:“你就不好看?”

如娘被杨蕙娘打趣得脸颊一烫,她今日也穿了套极好看的衣裳,用的料子虽不及云锦那般稀罕,可也是顶顶好的料子。

可她都多大岁数啦,哪能同阿黎这样的小娘子比?

如娘温和一笑,拿蒲扇轻拍了下杨蕙娘的肩,清澈的眉眼似月夜下的一眼湖泊。

“蕙娘,你莫,莫要,打趣我。”

几人笑闹了好一会,等到巳时一过,便听得何宁在门外恭敬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

宫宴自午时便要开始摆设,百官及其家眷须得在午时之前入宫去。

姜黎与如娘、素从刚忙出寝屋,刚走到垂花门,便见霍珏从一边长廊信步而来。

他今日穿了件靛紫色圆领绣祥云纹的吉服,如此艳丽的紫将他身上清冷的气质生生压下了几分,瞧着竟然有些艳丽。

要搁往常,姜黎定要夸他几句的。

可此时如娘和桃朱都在,她到底脸皮薄,自是不好意思夸的,敛眉抚了抚裙摆,偷瞧了霍珏一眼后,便乖乖地往大门去,踩着马凳入马车。

哪知道人才刚在软凳坐下,身后便伸来一只手,在如娘同桃朱上着马车而无暇顾及他们之时,悄悄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捏。

姜黎嗔了他一眼,回握住他的手,唇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

车辕辚辚,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到了承天门。

此时的承天门外停满了香车宝马,其中一辆红顶马车与一辆刻着“卍”字纹的马车格外惹人注目。

这两辆马车到了承天门便径直穿承天门而过,看得姜黎很是惊讶。

“那两辆马车坐的都是什么人呀?竟然能直接开入承天门。”

霍珏望向承天门,眸光微凝,道:“那是宫中内侍与大相国寺高僧乘坐的马车。”

话落,他微偏头,望向重重宫门后的那座金銮殿。

六月二十三。

先祖大人的灵牌应当“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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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马车里,高进宝觑着赵保英含笑的眉眼,低声道:“督公,大悲楼外,那小沙弥同圆玄大师说的话,奴才听见了。”

高进宝自小习武,耳力目力都要比旁人强上几分。

今晨见那小沙弥一脸惊慌地从大悲楼跑出来,他便特意多留了几个心眼,那小沙弥说的话一字不落落入了他耳里。

赵保英睁开眼,温声细语地问:“说了什么?”

“他说大悲楼的一面灵牌泣血了!”高进宝虎目微微一瞪,“好些正在大悲楼祭拜的人听到怪响后,纷纷打听是出了何事,也不知晓究竟是哪块灵牌泣了血!”

“泣血?”

赵保英摩挲着拂尘那光滑的木柄,想到的是上元夜先帝功德碑泣血之事。

那时皇陵守墓人传来消息时,成泰帝在寝宫里点了足足二十多盏佛灯,彻夜不敢眠。今日又出了这灵牌泣血之事,怕是连寿诞都没心思过了。

赵保英沉吟片刻后,便缓缓道:“先将此消息压下,待得陛下寿诞一过,再让人将消息递进来。”

高进宝忙低头应是。

那厢姜黎一行人刚穿过承天门,便碰见了不想碰见的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承天门的内门广场里熙熙攘攘挤满了那么多人,偏生就叫他们遇见了镇平侯府的人。

此时那侯府大小姐徐书瑶正站在何嬷嬷身侧,恶狠狠地盯着姜黎与霍珏,而在她身后两米处,还站着薛真和随云。

素从是习武之人,武功虽不及云朱高强,可她擅长使暗器,六感比云朱敏锐了不是一星半点,是以这次被霍珏安排一同进宫。

却说素从瞥见一脸不善的徐书瑶后,拳心微握,正要上前一步。谁料身子刚动,姜黎身侧的霍珏便已经动了,大步一跨便稳稳立于姜黎身前,挡住徐书瑶的目光。

霍珏冷淡地望了徐书瑶一眼,下一瞬便收回目光,似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她。

徐书瑶登时心火一烧,细白的脸涨得通红。

她从庄子回来后没几天,便听薛真说了,霍珏中了状元,还娶了姜黎那臭丫头。

她讨厌从来不拿正眼瞧她的霍珏,也讨厌自小就比她讨人喜欢的姜黎。

如今眼高于顶的霍珏娶了姜黎当真是让她恨到不行。

当初在朱福大街,那些个掌柜娘子一见着她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转头一看到姜黎,又立马换了副嘴脸。

就连苏世青都要她同姜黎学!

不就比她生得好看点,嘴巴甜点吗?

凭什么要她同姜黎学?

她也配?

她如今是侯府贵女,她姜黎算什么?

徐书瑶狠狠攥紧手上的帕子。

碍于她爹娘都在身侧,她不好发作,只好硬生生地挪开视线。反正今日的宫宴从白日开到黑夜,总能寻着机会教训那臭丫头一番!

姜黎有霍珏与素从护着,连徐书瑶身上的衣裳都没瞧清楚。

她牢牢记者佟嬷嬷说的那些个规矩,遇见了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也面不改色的,只当没瞧见。

等到领路的小太监过来了,便同霍珏一同踏上两侧的庑廊往集英殿走。

宫宴就设在集英殿里,按照众官品阶分别在内殿、外殿与走廊设了座。

亲王、使臣、一众公爵并一到三品的朝臣坐于内殿,三至五品坐于外殿,五品以外坐于走廊。

小太监依着霍珏的品阶将他们引入一侧走廊,笑着道:“霍大人霍夫人请安心在此等候。”

姜黎笑着道谢,一旁的素从快步递了个装着碎银子的荷包给那小太监。

小太监喜滋滋地接过,一叠声地道谢后,便摸着荷包往外走,才走了几步,见前头来个熟人,忙脆声喊了声:“小福子。”

小福子扭头看他,瞥见他手里的荷包,从鼻子里哼了声,道:“督公昨日才交待过,莫要随便要旁人的打赏,免得卷入旁人的是非里。你胆子倒是大,宫宴都还未开始呢,便忍不住了。真真是钻进钱眼里,连小命都不要了!”

小太监笑嘻嘻地把荷包塞入怀里,也不惧小福子的话,只道:“督公说的话我记着呢,这不是瞧那小夫人生得一脸菩萨样才收的吗?不信你瞧瞧,喏,那小夫人就坐在走廊最下端里。”

说着便悄悄地往走廊处指了指。

小福子顺着小太监的手,眯眼看了过去。

若是姜黎在此时回过头,便会瞧见那位三不五时便要到酒肆买酒,嘴甜到不行的“阿福”正瞪大了眼望着他们。

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小太监歪头看着小福子这夸张的表情,疑惑道:“你怎地是这表情?人小夫人生了张菩萨脸,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小福子“嗐”了声:“那位小夫人可比菩萨厉害,你切记要好生伺候着。先不同你说了,我有事要去禀告进宝大人。”

说罢,便匆匆往养心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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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外,赵保英静静立在玉阶上,一抬眼便见高进宝一脸急色地小跑着过来。

他微微眯了眯眼,以为是集英殿出了什么事,还不待高进宝走近,便温声细语道:“出了何事?”

高进宝微微喘着气,往左右望了望,方才低声道:“督公,如娘子与姜小娘子如今就坐在集英殿外,等着宫宴开席,您看……”

听见如娘的名字,赵保英一贯来温润含笑的脸难得地恍惚了须臾。

片刻后,他哑着道:“竟是她陪着那小娘子来赴宴?”

高进宝躬着身,应道:“小福子瞧得很清楚,陪在姜小娘子身旁的嬷嬷就是如娘子。”

赵保英静了一瞬,握着拂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高进宝,你去守着她们,莫让她们卷入旁人的肮脏事里。”

这宫里处处都是吃人的陷阱。

哪一回的宫宴不会闹出些事来?不是哪位贵女落了水,就是哪位千金醉了酒同人有了收尾,甚至连人命都闹出过。

实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算无心人罢了!

高进宝知晓那位如娘子在督公心里的地位的,赵保英话音儿刚坠地,他便颔首应是。

正要转身下台阶,身后忽地又传来自家督公阴柔的声音:“等等,你面相凶……”

高进宝登时心里一苦,他还道督公是要说什么重要事,原来又是在嫌他面相凶……

想当初他刚到督公手下做事时,督公还夸他这张脸生得好,说凶神恶煞的,不怕旁的太监欺到他头上。

不像他,就因为生得过于清秀,刚入宫那会着实糟了不少罪。

因着督公这番话,高进宝自此也不嫌自个儿丑了,很是为这张凶神恶煞的脸骄傲。可最近这张脸居然不讨督公喜欢了!

思及此,高进宝忙挤出一丝自认为温柔的笑,回头对赵保英道:“奴才晓得咧,不会吓着两位娘子的。”

赵保英定定望着高进宝,半晌,叹了声,道:“你还是莫要笑了。就这般吧,遇着什么意外了,便让小福子过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