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黎看来, 余秀娘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她身上有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遇事处变不惊。
姜黎都觉着, 像秀娘子这样的女子,到酒肆里做个后厨帮工都太屈才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 那宫宴, 秀娘子从前的夫君应当不会去罢?秀娘子说她是中州来的,和离后才来了盛京投靠亲戚。我琢磨着, 她那夫君应当不在盛京罢?”
小娘子揪着他的衣襟徐徐说着,细长的眉一会拧着一会又松开的,瞧得霍珏心里一阵好笑。
余秀娘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她在盛京的那十年几乎没去过任何宴席,就是宫宴,也是以病体抱恙的理由推掉了。
是以, 这盛京识得余秀娘的人, 除了从前侍郎府的几位旧仆, 也就只剩一个齐昌林了。
可霍决心中却有更好的人选。
自打酒肆开业,高进宝手下的小福子隔三差五的就会到顺乐街买酒, 每回去酒肆都只买那百花酿,却从不多嘴,只一个劲儿地夸如娘酿的酒好喝。
没人知晓, 喝那酒的人是赵保英。
霍珏知晓赵保英是不想惊扰到如娘的安稳, 更不想有朝一日有人查到了他与如娘的过往, 拿如娘来威胁他。
虽说如今的司礼监,干爹已稳稳压住了余万拙一党。
可余万拙身后毕竟站着个凌叡, 而凌叡如今在朝中之势, 犹如滔天之焰。与他为敌, 一个不小心便会引火烧身。
以霍珏对他这干爹的了解,火烧到他身上他自是不怕的,怕的是烧到了如娘身上。
也因此,他宁可在背后默默守着,也绝不会出现在如娘眼前。
除非……如娘遇着他了。
思及此,霍珏低眸望着姜黎,温声道:“秀娘子和离了好些年,她那夫君说不得已经调到了盛京任职,多年前他便是六品官的话,如今多半是升迁了。”
姜黎扬起的眉角登时一耷拉,失望道:“那还是别让秀娘子陪我去,免得遇着了她那前夫会伤心,我从府里的仆妇寻一个稳重些的陪我入宫便是,反正就走个过场。”
霍珏淡淡“嗯”一声:“阿黎可曾想过让如娘陪你入宫去?”
“如娘婶?”
姜黎愣了愣,倒真真是未曾考虑过如娘的。
如娘性子敦厚温柔,做事可靠,在酒肆里很得众人尊重。
可如娘与性子泼辣的杨蕙娘以及行事干练的秀娘子到底是不一样,她太过敦厚老实,被旁人欺负了也只会默默忍受。
从前遇到了那样不慈的公婆,遭了那么多的毒打,也只是咬牙忍着,不吭一声。
此番进宫,若是风平浪静平安无事自然是好,可万一遇着个颐指气使不讲理的高门贵女,欺负不到她头上,便拿她身边的人来撒气,那可怎么办?
如娘婶因着口疾,本就有些自卑的。
如今在酒肆里做二掌柜做得顺顺当当,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点自信,姜黎可不希望去一趟宫里就把她攒起来的自信给弄没了。
姜黎自来是藏不住话的,便与霍珏实话实说道:“我怕遇到些不好相处的人取笑如娘婶的口疾,你知道的,那些个高门贵女里也不是个个都是好相处的,有些人嘴巴可毒得很。”
譬如说姜黎那位死对头,镇平侯府的大小姐苏瑶。
那人从小就是个嘴毒的,这趟宫宴若是碰见她了,谁知道她会说什么话来羞辱她?
“无妨的。薛世子在宫中有人,他会安排人照料好你们,你只当是带如娘去宫里开开眼界便是。皇上寿诞那日,女眷会有赏花宴,届时御花园百花争艳,有不少是世所罕见的花中珍品,想来如娘会喜欢。”
霍珏见姜黎面露迟疑,又温声说了几句,这才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姜黎思忖片刻,道:“明日我问问如娘婶,若她愿意,我就带她一同去。”
隔日姜黎便同如娘说了这事。
原以为如娘定然要考虑一番才做出决定的,谁料话才问出口,如娘便即刻点了头。
如娘其实也没多想,只想着阿黎年岁小,头一回入宫,定然会害怕。自己到底比她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好歹算是个长辈,陪在她身边,至少她没那么容易犯怯。
诚然如娘自个儿也不是个胆大的,可杨掌柜一家对她有大恩,阿黎又一直像个贴心小棉袄似的温暖着她。
如今阿黎需要她了,她哪能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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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卫媗知晓了宫中设宴之事,没几日便派了佟嬷嬷过来。
将入宫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叮嘱好,又给姜黎简单提了提此次宫宴里有可能会遇见的贵人们。
譬如常年礼佛的中宫皇后,乘鸾殿的王贵妃,公主府的惠阳长公主,诚王府的明惠郡主,凌首辅的掌上明珠凌若敏等等。
宫中设宴自来都是按照百官的品阶来排座,各府女眷的排座自然也是如此,父兄夫婿的品阶越高,便能离那几位贵人越近。
霍珏的官职虽说成泰帝破例提了半个等级,但也只有六品而已。姜黎入宫去,多半是见不着佟嬷嬷说的那些贵人。
可既然要入宫一趟,有备无患总归是好的。
姜黎也知晓这个理,听得格外认真,恨不能将佟嬷嬷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等佟嬷嬷说完,她垂眸想了片刻,终是问起了苏瑶:“嬷嬷可曾听说过镇平侯府?那侯府的大小姐从前名唤苏瑶,是苏老爹的养女。听说是小的时候被侯府的仆妇弄丢了,去岁方才从桐安城寻回来的。阿黎小的时候与她有些龃龉,也不知晓这次宫宴会不会遇见她。”
佟嬷嬷闻言便微微攒起眉心,细细思忖了片刻,方才道:“镇平侯府在盛京一众侯府里早就成了末等侯府,前段日子又因着镇平侯宠妾灭妻之事,被都察院的御史轮番抨击,约莫过不了多久就会降爵。”
姜黎的性子佟嬷嬷很是了解,小娘子单纯善良,从来不会主动同人交恶。此时听她说到那侯府大小姐的事,心里很快就将那大小姐划做心思不善之人。
她拍了拍姜黎的手背,慈祥道:“至于那位侯府大小姐,嬷嬷只知她与鸿胪寺卿的大公子定了亲,再过两月便要成亲。其余的倒是不大清楚,不过你放心,世子爷的堂妹莹姑娘刚从幽州回来,下月的宫宴她也会去。莹姑娘与姑娘一贯交好,姑娘已经拜托她照料好你的。”
姜黎倒是不曾想卫媗这般事事为她着想,不过是个宫宴,又是让佟嬷嬷过来教她规矩,又是拜托旁人照顾她。
眼眶便不由得有些热,她这人的眼窝一贯来浅,丁点大的事都能叫她热泪盈眶的,于是忙眨了眨眼,笑着撒娇道:“嗯,我晓得啦。嬷嬷回去替我同阿姐道谢,等我哪日得空了,便做些阿姐爱吃的糖糕送国公府去。”
佟嬷嬷瞧着小娘子红红的眼眶,自是笑着应下了。
日子一日日挪,转眼便到了六月二十三。
为了这一日,姜黎连自个儿的生辰宴都没什么心思过。
本想简单吃碗长寿面应付一下的,谁料杨蕙娘与如娘根本不依,说姑娘家一辈子就只得一次十六岁的生辰,不能敷衍。
于是六月初六那日,酒肆歇业,杨蕙娘、如娘、秀娘子还有府里的一众丫鬟仆妇,忙上忙下地给她整了个热热闹闹的生辰宴。
姜黎今日穿的这套衣裳,便是月初生辰宴那日卫媗送来的生辰礼,用的是宫中御赐的云锦。
上身是烟紫色如意缎绣五彩缂丝衫,下配月白曳地百褶凤尾裙,聘聘婷婷的,立在曦光里,似花丛里正欲盛开的一蓬鸢尾花。
都说人靠衣裳,佛靠金装。
这衣裳一穿上,屋子里的人俱都看楞了一瞬,连杨蕙娘都道:“我们阿黎今日瞧着,同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女们都没甚差别了。”
如娘也在一边儿点头道:“阿黎,好看。”
杨蕙娘觑她一眼,笑道:“你就不好看?”
如娘被杨蕙娘打趣得脸颊一烫,她今日也穿了套极好看的衣裳,用的料子虽不及云锦那般稀罕,可也是顶顶好的料子。
可她都多大岁数啦,哪能同阿黎这样的小娘子比?
如娘温和一笑,拿蒲扇轻拍了下杨蕙娘的肩,清澈的眉眼似月夜下的一眼湖泊。
“蕙娘,你莫,莫要,打趣我。”
几人笑闹了好一会,等到巳时一过,便听得何宁在门外恭敬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
宫宴自午时便要开始摆设,百官及其家眷须得在午时之前入宫去。
姜黎与如娘、素从刚忙出寝屋,刚走到垂花门,便见霍珏从一边长廊信步而来。
他今日穿了件靛紫色圆领绣祥云纹的吉服,如此艳丽的紫将他身上清冷的气质生生压下了几分,瞧着竟然有些艳丽。
要搁往常,姜黎定要夸他几句的。
可此时如娘和桃朱都在,她到底脸皮薄,自是不好意思夸的,敛眉抚了抚裙摆,偷瞧了霍珏一眼后,便乖乖地往大门去,踩着马凳入马车。
哪知道人才刚在软凳坐下,身后便伸来一只手,在如娘同桃朱上着马车而无暇顾及他们之时,悄悄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捏。
姜黎嗔了他一眼,回握住他的手,唇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
车辕辚辚,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到了承天门。
此时的承天门外停满了香车宝马,其中一辆红顶马车与一辆刻着“卍”字纹的马车格外惹人注目。
这两辆马车到了承天门便径直穿承天门而过,看得姜黎很是惊讶。
“那两辆马车坐的都是什么人呀?竟然能直接开入承天门。”
霍珏望向承天门,眸光微凝,道:“那是宫中内侍与大相国寺高僧乘坐的马车。”
话落,他微偏头,望向重重宫门后的那座金銮殿。
六月二十三。
先祖大人的灵牌应当“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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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马车里,高进宝觑着赵保英含笑的眉眼,低声道:“督公,大悲楼外,那小沙弥同圆玄大师说的话,奴才听见了。”
高进宝自小习武,耳力目力都要比旁人强上几分。
今晨见那小沙弥一脸惊慌地从大悲楼跑出来,他便特意多留了几个心眼,那小沙弥说的话一字不落落入了他耳里。
赵保英睁开眼,温声细语地问:“说了什么?”
“他说大悲楼的一面灵牌泣血了!”高进宝虎目微微一瞪,“好些正在大悲楼祭拜的人听到怪响后,纷纷打听是出了何事,也不知晓究竟是哪块灵牌泣了血!”
“泣血?”
赵保英摩挲着拂尘那光滑的木柄,想到的是上元夜先帝功德碑泣血之事。
那时皇陵守墓人传来消息时,成泰帝在寝宫里点了足足二十多盏佛灯,彻夜不敢眠。今日又出了这灵牌泣血之事,怕是连寿诞都没心思过了。
赵保英沉吟片刻后,便缓缓道:“先将此消息压下,待得陛下寿诞一过,再让人将消息递进来。”
高进宝忙低头应是。
那厢姜黎一行人刚穿过承天门,便碰见了不想碰见的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承天门的内门广场里熙熙攘攘挤满了那么多人,偏生就叫他们遇见了镇平侯府的人。
此时那侯府大小姐徐书瑶正站在何嬷嬷身侧,恶狠狠地盯着姜黎与霍珏,而在她身后两米处,还站着薛真和随云。
素从是习武之人,武功虽不及云朱高强,可她擅长使暗器,六感比云朱敏锐了不是一星半点,是以这次被霍珏安排一同进宫。
却说素从瞥见一脸不善的徐书瑶后,拳心微握,正要上前一步。谁料身子刚动,姜黎身侧的霍珏便已经动了,大步一跨便稳稳立于姜黎身前,挡住徐书瑶的目光。
霍珏冷淡地望了徐书瑶一眼,下一瞬便收回目光,似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她。
徐书瑶登时心火一烧,细白的脸涨得通红。
她从庄子回来后没几天,便听薛真说了,霍珏中了状元,还娶了姜黎那臭丫头。
她讨厌从来不拿正眼瞧她的霍珏,也讨厌自小就比她讨人喜欢的姜黎。
如今眼高于顶的霍珏娶了姜黎当真是让她恨到不行。
当初在朱福大街,那些个掌柜娘子一见着她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转头一看到姜黎,又立马换了副嘴脸。
就连苏世青都要她同姜黎学!
不就比她生得好看点,嘴巴甜点吗?
凭什么要她同姜黎学?
她也配?
她如今是侯府贵女,她姜黎算什么?
徐书瑶狠狠攥紧手上的帕子。
碍于她爹娘都在身侧,她不好发作,只好硬生生地挪开视线。反正今日的宫宴从白日开到黑夜,总能寻着机会教训那臭丫头一番!
姜黎有霍珏与素从护着,连徐书瑶身上的衣裳都没瞧清楚。
她牢牢记者佟嬷嬷说的那些个规矩,遇见了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也面不改色的,只当没瞧见。
等到领路的小太监过来了,便同霍珏一同踏上两侧的庑廊往集英殿走。
宫宴就设在集英殿里,按照众官品阶分别在内殿、外殿与走廊设了座。
亲王、使臣、一众公爵并一到三品的朝臣坐于内殿,三至五品坐于外殿,五品以外坐于走廊。
小太监依着霍珏的品阶将他们引入一侧走廊,笑着道:“霍大人霍夫人请安心在此等候。”
姜黎笑着道谢,一旁的素从快步递了个装着碎银子的荷包给那小太监。
小太监喜滋滋地接过,一叠声地道谢后,便摸着荷包往外走,才走了几步,见前头来个熟人,忙脆声喊了声:“小福子。”
小福子扭头看他,瞥见他手里的荷包,从鼻子里哼了声,道:“督公昨日才交待过,莫要随便要旁人的打赏,免得卷入旁人的是非里。你胆子倒是大,宫宴都还未开始呢,便忍不住了。真真是钻进钱眼里,连小命都不要了!”
小太监笑嘻嘻地把荷包塞入怀里,也不惧小福子的话,只道:“督公说的话我记着呢,这不是瞧那小夫人生得一脸菩萨样才收的吗?不信你瞧瞧,喏,那小夫人就坐在走廊最下端里。”
说着便悄悄地往走廊处指了指。
小福子顺着小太监的手,眯眼看了过去。
若是姜黎在此时回过头,便会瞧见那位三不五时便要到酒肆买酒,嘴甜到不行的“阿福”正瞪大了眼望着他们。
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小太监歪头看着小福子这夸张的表情,疑惑道:“你怎地是这表情?人小夫人生了张菩萨脸,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小福子“嗐”了声:“那位小夫人可比菩萨厉害,你切记要好生伺候着。先不同你说了,我有事要去禀告进宝大人。”
说罢,便匆匆往养心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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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外,赵保英静静立在玉阶上,一抬眼便见高进宝一脸急色地小跑着过来。
他微微眯了眯眼,以为是集英殿出了什么事,还不待高进宝走近,便温声细语道:“出了何事?”
高进宝微微喘着气,往左右望了望,方才低声道:“督公,如娘子与姜小娘子如今就坐在集英殿外,等着宫宴开席,您看……”
听见如娘的名字,赵保英一贯来温润含笑的脸难得地恍惚了须臾。
片刻后,他哑着道:“竟是她陪着那小娘子来赴宴?”
高进宝躬着身,应道:“小福子瞧得很清楚,陪在姜小娘子身旁的嬷嬷就是如娘子。”
赵保英静了一瞬,握着拂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高进宝,你去守着她们,莫让她们卷入旁人的肮脏事里。”
这宫里处处都是吃人的陷阱。
哪一回的宫宴不会闹出些事来?不是哪位贵女落了水,就是哪位千金醉了酒同人有了收尾,甚至连人命都闹出过。
实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算无心人罢了!
高进宝知晓那位如娘子在督公心里的地位的,赵保英话音儿刚坠地,他便颔首应是。
正要转身下台阶,身后忽地又传来自家督公阴柔的声音:“等等,你面相凶……”
高进宝登时心里一苦,他还道督公是要说什么重要事,原来又是在嫌他面相凶……
想当初他刚到督公手下做事时,督公还夸他这张脸生得好,说凶神恶煞的,不怕旁的太监欺到他头上。
不像他,就因为生得过于清秀,刚入宫那会着实糟了不少罪。
因着督公这番话,高进宝自此也不嫌自个儿丑了,很是为这张凶神恶煞的脸骄傲。可最近这张脸居然不讨督公喜欢了!
思及此,高进宝忙挤出一丝自认为温柔的笑,回头对赵保英道:“奴才晓得咧,不会吓着两位娘子的。”
赵保英定定望着高进宝,半晌,叹了声,道:“你还是莫要笑了。就这般吧,遇着什么意外了,便让小福子过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