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手里攥着两个香囊, 气喘吁吁地对霍珏道:“阿姐差暗一送了香囊过来,说给你准备的香囊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我就赶忙送过来给你了。”
小娘子兴许是跑得太急了, 桃腮泛粉,耳际一绺碎发还贴在腮边, 湿漉漉圆溜溜的一双鹿眼满是得逞的笑意。
霍珏不用想都知晓方才阿黎定然是躲着岳母跑来的,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这位小娘子跑起来就像山间野林里的小鹿一般。
从前就听张莺莺提过, 她们在青桐山被野猪追的时候,阿黎跑得就像只小鹿一样快, 后来还滚下了山坡, 一身是伤地回来朱福大街。
那会他以为她是被人欺负了, 心里很是恼火,谁知道小姑娘一脸羞愧,支支吾吾地说是被猪追的。
霍珏抬手将她脸颊的那绺乌发挽到耳后,道:“既是阿姐送来的香囊, 娘自是不会拦着你送来书房。下回别跑太快,免得又摔着了。”
姜黎全然忘了从前被野猪追, 还一身狼狈被霍珏瞧了去的事,心里还想着, 她可敏捷了,哪有摔着过。
“我这不是想着快点把香囊给你嘛?”
她嗔了声,伸手就要抽走他腰间的香囊,他那个香囊还是几个月前她给他做的, 上头绣的如意云纹歪歪扭扭的, 还起了毛边, 也该换了, 正好给他换上阿姐做的。
可她手还没碰着那个旧香囊,霍珏就按住她的手,道:“不必换,两个香囊一同戴着便是。”
霍珏这般珍惜她做的香囊,姜黎心里自是很欣慰。
原先还想着她那香囊到底是旧了,做得也不怎么好看,他也没甚必要继续戴着。可这会见他这般珍惜,自然就顺他的意,不取下来了。
想来也是,她做的东西虽然是不那么好看,但这可是世上独一份的呢,不知道戳了多少次手指头才做好的,霍珏本就该好生珍惜。
姜黎抬起眼,笑吟吟道:“那就两个一同戴着。”
说着就把卫媗做的香囊给他戴上了。
霍珏任她兴致勃勃地给自己系香囊,等戴好了才握住她的手,温声问:“昨日可是没睡好?”
小娘子薄白的下眼皮泛着青影,一看便知是没睡好。
姜黎点点头,昨夜她娘让霍珏搬到偏屋去睡了,小夫妻俩成亲后几乎是日日都睡在一块儿的,忽然分了房,还真有些不习惯。
可姜黎也知晓霍珏这会正是关键的时候,用杨蕙娘的话说,那就是要将所有的精气神都放在应考上,莫要被旁的事乱了心绪。
是以,再是不舍,她还是乖乖地不去书房找霍珏。
霍珏捏了捏小娘子的指尖,道:“我也没睡好。“
姜黎一听,忙去看他的眼,果真见他眼下同她一样,多了两团青影。
“那怎么办?要不,我去同娘说一声,让你回主屋来睡?”
姜黎寻思着该怎么同杨蕙娘开口,她娘总怕她会影响了霍珏。可眼下分明是她不在,他才真的被影响了呢,睡都睡不安稳了。
“不用同娘说,夜里熄灯后,你让桃朱、云朱在屋子里守着,然后过来偏屋寻我便是。”霍珏的眼神很深,黑沉沉的,可声嗓里却带着些诱哄的意味,像是老练的猎人在诱捕着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兽。
所以,霍珏是让她今晚过来偏屋陪他睡吗?
不知为何,姜黎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口一跳,小巧的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个透透。
小娘子委实是无甚心计,脸皮子也薄,隐约猜到霍珏话里的深意,却也不好意思挑明,只瓮声瓮气道:“娘说要你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应考上的。”
霍珏捏了捏姜黎的手,低下声音道:“可阿黎不在我身旁,我阖不了眼。”
他这话说得姜黎心口一软,想着他都睡不着了,哪还有什么精气神?还,还不如让他睡个安稳觉呢。
这般想着,姜黎便低下眼,望着他牵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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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主屋这头一贯是不留人的,可因着霍珏去了偏屋,桃朱与云朱便主动留在外间陪着了。
夜里梳洗完后,姜黎望着她们,支支吾吾道:“我今夜去偏屋那头睡,你们只当我今夜还在这睡,可莫让我娘知晓了。”
自家夫人说这话时,脸都红透了,桃朱是知晓夫人白日去了趟书房的,细一琢磨,便猜到夫人定是被公子哄着去偏屋寻他了。
旁边的云朱可没桃朱想得明白,只张着眼睛疑惑地望着姜黎,可她到底谨记着自个儿的身份,没真的问出口。
等到夫人提着盏灯笼出了屋,才好奇地碰了碰桃朱,问道:“桃朱姐姐,夫人若不想同公子分两个屋子,让公子回来主屋睡不就成了?为何如此偷偷摸摸地见不得人?偏屋那个地儿,跟书房挨着,床板又小又挤的,哪有主屋这里舒服呢?”
桃朱心道,人公子说不定就是喜欢那地儿又小又挤呢。
想是这般想,可话却不能说出来。
桃朱轻敲了下云朱的脑袋,道:“主子的事哪是我们能揣度的?总之你就听夫人的,今夜夫人就睡在主屋,哪儿都没去。还有——”
桃朱说到这又顿了顿,道:“明日让小厨房多煨几盅汤,给夫人补补。”
有备无患,总归错不了。
姜黎自是不知道自家丫鬟又惦记着给她补身子了,提着灯笼,披着件斗篷就往书房走。
书房外的长廊静得很,难得的没起风也没下雪,连头顶撒着光的纸灯笼都是静悄悄的。
快走到书房时,姜黎忽地脚步一顿,愣怔怔地看着立在门边的郎君。
门敞着,昏黄的灯色从他身后漫出,暖和着这个阒然无声的微冷春夜。
郎君一身霜白的锦袍,面若冠玉,长身玉立,似竹似松,当真是极俊朗极迷人的。
他应是等了有一阵子了吧,姜黎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心跳随着步子越走越快。
到了书房门口,霍珏接过她手上的灯笼,握了下她微凉的手,眉宇轻蹙,道:“怎地不带个手炉来?”
姜黎哪好意思说她是着急着过来,这才把手炉都忘了。
说来,他们二人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会怎么弄得,像,像是在偷情似的,好生羞人。
可人都来了,自是不能再回去的。
她极小声地嗡了句:“屋子里有炭盆,进去就不冷了。”
书房里放着的炭盆比往日都要多,霍珏一贯不怕冷,这些炭盆多半是为她备着的。
可他们今夜不是要宿在偏房的么?在书房备这么多炭盆做甚?
书房靠西的墙上便有一扇门,直通偏屋,姜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往那门走,道:“你今夜可还要再看会书?要不然,我先去偏屋等你?”
话音儿刚坠地,人就已经被抱起来,轻轻一旋,便坐上了临窗的暖塌里。
确切地说,是霍珏坐在榻上,她坐在霍珏的膝头上。
霍珏抬手,轻轻拔下她挽发的木簪,那一头柔顺的乌发就这般散落下来。
“阿黎,”他轻声唤她,修长的指穿过她的发,漆黑的眸子暗潮汹涌,“偏屋那头的床榻又窄又薄,还不如书房里的暖塌结实。不若在这里?”
姜黎面颊登时红透了。
电光火石间,就想明白了为何书房里摆着这么多个炭盆。
这,这人,早就谋划好了的。
什么先来书房寻他,什么偏屋的床榻不结实,又窄又薄,都是借口!
“霍珏,你——”
原还想说他两句的,可他的唇一落下来,姜黎就说不出话了。闭上眼,手勾住他脖颈,细白的圆润润的脚趾头不由自主地蜷起,像只小乳猫一样哼唧了声。
小乳猫初时还能有力气哼哼唧唧,后来就像霜打的花一样蔫巴巴的了,连爪子都提不起来。
屋外的夜色渐浓,姜黎下巴抵着霍珏的肩,长睫湿润地垂着,整个人差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呼吸顺了,霍珏湿热的唇又挨了过来,姜黎忙道:“霍珏,已,已经很晚了。”
霍珏轻碰了下她的眼角,见她实在是累狠了,便歇下心思,低声道:“我抱你到偏屋去。”
偏屋虽小,比不得主屋宽敞,但该有的物什倒是一应俱有。霍珏给姜黎收拾了一番,便熄了灯,放下幔帐,二人相拥而眠。
迷迷糊糊中,姜黎想起了什么事,忙又撑开眼缝,对霍珏道:“你别因着状元楼这个酒肆名有压力了,也不一定要叫状元楼的,叫进士楼我也觉着很好听。”
霍珏静了须臾,晓得这是阿黎在变着法儿给他减压,便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无妨,娘既然喜欢叫状元楼,那便叫状元楼。”
不过是一个状元,他既然想要,那就轮不到周元庚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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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一日往前跑,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九。
这一日是个大晴日,一大早就有将近上千名翘首期盼已久的举子在顺天府的贡院门外等着了。
贡院位于盛京内城东南角,院子坐北朝南,高墙耸立。正门立三座牌坊,牌坊后的右侧大门被称之为“龙门”,是所有考生进出贡院必经之门,寓意“鲤鱼跃龙门”。
姜黎此时便望着那道门,将两个包袱递与霍珏,道:“左边的包袱都是干粮,有烧饼、酱肉、板鸭、酱瓜,还有梅花蜜水,吃之前记得用号棚里的炉子热热再吃,免得凉了肚子。右边的包袱是纸墨笔砚,你莫要省着用,等三天后,第一场考试结束,我再给你换新的。”
姜黎絮絮叨叨地说着,往常爱笑的脸肃穆着,瞧着比他这个要进贡院考试的举人老爷还要紧张。
霍珏微勾唇,她说一句,他便应一句。等到姜黎终于说完了,才掐掐她的手,道:“阿黎莫要紧张,不过就一场考试。”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听着似乎并未将这场举国瞩目的考试太过放在眼里。
旁边一名路过的中年举子恰巧听见此话,忙偏头望了望。
见说话之人是个容貌极其出挑却也极其眼生的年轻郎君,不由得心里一嘲:生得如此俊美,又如此大言不惭,多半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临考前在小娘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呢。
中年举子亦是考生,心里嘲一句后,便背着个大包袱往贡院正门走,才走没几步,便见一辆华贵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从里下来一位文气清秀的郎君。
清秀郎君下马车后,从他身后又走来一位高大挺拔的英俊郎君,那郎君目若寒星,神色倨傲,瞧着颇有点目中无人。
中年举子一眼便认出了这二人,立马收回了方才嘲笑霍珏的那句心底话。
这届考生里,也是有生得一表人才,同时还学富八车的年轻举子的。譬如那位清秀男子,江陵府解元曹斐。还有那位倨傲郎君,太原府解元,并州宗家的宗奎。
他们二人,这些时日在盛京可谓是才名远播,都说今年的状元非他们二人莫属。
中年举子目露艳羡,他也曾经拜读过曹斐的诗词,听说过宗奎得大儒称颂的事迹的。
不由得叹道:这样的人才真真是天之骄子,可比那些就靠着一张嘴哄小娘子的绣花枕头要厉害多了。
霍珏自是不知晓自己因着一张脸就成了旁人眼里的绣花枕头,听完姜黎的殷殷嘱咐后便立在那里,看着小娘子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他眸色温柔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神色平淡而从容。待得马车消失在街头,方才转身往那道“龙门”走。
也就在他转身的一瞬,一辆华贵马车擦身而过,坐在里头的女子望着霍珏的背影怔了下,攥着手帕的手蓦地一紧,长长的指甲“啪”一声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