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保英掀开眼缝, 将手里那颗摩挲得光滑细致的木珠,扣入指间那金镶玉扳指的凹槽里。
这玉扳指是他特地寻匠人做出来的,用最好的和田玉, 最足的金,就为了放这颗灰扑扑的不起眼的木珠子。
面相阴柔的男子微微直起身, 顺着揭开的窗缝, 望了眼刺目的日头, 道:“今日倒是个好天, 斋堂不去了, 直接去照性小筑,一会让寺里的小沙弥送膳过来。”
照性小筑位于大相国寺的后山,是盛京里不大显赫的家族用来供奉先辈的佛堂。
赵保英在宫里站稳跟脚的第一年, 便在照性小筑这里买了个牌位, 专门用来供奉他娘。
如今他在宫里的地位早已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凭他如今的权势, 要给他娘换个好点儿的供奉地儿并非难事,譬如大相国寺供奉灵牌风水最好的大悲楼。
可赵保英晓得她娘是个念旧的人,在照性小筑这里呆久了, 定然不愿意挪地。
从前她病重时,就常常对他道:“日后娘走了, 一定不要葬得离家太远了, 娘在这生活了大半辈子, 舍不得离开啊。”
他娘说的“家”便是地处幽州边陲的小县城定风县。
定风县是幽州最穷的县,又因着临近边关的缘故,那里的人十分逞凶斗狠。
这样的人, 若是能做些正经的谋生,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偏偏许多人根本没个正经的活计, 整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
赵保英的爹与大哥便是这样的人。
他娘命苦,他的命亦说不上好。认真说来,他对定风县,对幽州应当是不喜的。
可奇怪的是,每当他想起幽州、想起定风县,浮现在心里的不是令他厌恶的那些人。而是潇潇春雨里,小结巴对他说的那句“别,别哭”。
赵保英再次阖上眼,不多时,便听得高进宝道:“督公,到了。”
说着,高进宝便推门下了车,身体一躬,蹲在车门下。
赵保英见状,抬脚轻踢高进宝的肩,笑骂道:“作甚?给咱家起来!都说多少回了?咱家是瘸腿还是断手了,需要你来做这脚踏子?”
高进宝这才起身,恭恭敬敬拿了张踩脚的凳子来。
待得赵保英下了马车,步入照性小筑,他才停下脚,守在了外头。
今日的照性小筑安静得很,除了赵保英一人,便不见旁的人影。
约莫是两三年前,不知是谁打听到了赵保英在此供奉了一个牌位。
这些消息一出,那些个小家族的当权者吓得立马就要去将自家祖宗的牌位迁出来,生怕得罪了这位颇得成泰帝看重的秉笔太监。
后来还是赵保英笑眯眯发了话,说若是因着他连累到他们的祖宗去了地底都不得安宁,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在大相国寺谋得一个供奉先祖灵牌的地方并不容易,说实话,那些人也很是舍不得。见赵保英发了话,才战战兢兢地消停下来。
这些小家族能在大相国寺这里供奉牌位,也是有些本事的,很快便摸清楚了赵保英前来祭拜的日子。
是以,这两年的二月二十七,照性小筑没人敢来,就怕扰了赵保英的清净。
佛堂里光线昏暗。
一张方方正正的檀香木香案就摆在佛堂正中间,香案上立着个青铜莲花香炉,香炉前整整齐齐放着四碟新鲜的瓜果。
赵保英焚香净手,从一边取了三支香,点好,而后在蒲团上跪下,磕头道:“娘,不孝儿保英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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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姜黎一行人去了斋堂用完素膳后,便浩浩荡荡地往位于半山腰的山门走。
快行至山门时,苏世青便道:“方神医说大相国寺的药谷里,种满了世所罕见的药草仙芝。那华严宝殿我便不同你们去了,我难得来此一趟,准备去见识一下连方神医都惊叹的药谷。”
苏世青与方嗣同住了这么些时日,对他那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很是钦佩,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后,他的心境亦是不同于往日。
来盛京之前,他尚且想着要去看看苏瑶。
到底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便是她不再是他养女了,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在侯府里可会被人奚落欺负。
可现下他却彻底看开了。
他从小就不是个天资聪颖的人,甚至是有些愚钝的,凭着一股子济世救人的热情,孜孜不倦地看医书学医术,这才在二十五岁那年成了大夫。在那之后,他的医术也说不上多高明,平日里治得最多的便是头疼发热之类的寻常病罢了。
苏瑶那孩子当初走得决绝,连头都不曾回过,觉着有他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又能力平庸的养父很是丢人。
被养女这样嫌弃,苏世青不是不伤心的,郁郁寡欢了好一阵时日,差点一命呜呼。
可如今却豁然开朗了。
若非遇着了方神医,他怕是连这个春天都活不过去。
既然从阎罗王手里偷来一条命,与其拿来伤春悲秋,还不如用来好好精进医术,日后同方神医一起行遍大周治百病,岂不快哉!
听罢苏世青的话,霍珏轻轻颔首,对何舟道:“你随苏伯走一趟。”
何舟抱拳应是,转身便跟上苏世青。
他们二人离去后,一行人穿过山门,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又往里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来到了华严宝殿。
华严宝殿是大相国寺三座宝殿之一,里头供奉着华严三圣,释迦佛、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
寻常百姓给读书人求功名求智慧多半是拜文殊菩萨的。
杨蕙娘有个秀才夫君,又有个在书院读书的儿子,从前在桐安城没少拜文殊菩萨,进了殿,便驾轻就熟道:“阿黎,阿珏还有阿令,你们随我进去拜拜文殊菩萨。”
话落,她便看向一同进了宝殿正厅的如娘,道:“如娘,你可要随我们一同去拜?”
如娘摇摇头,指了指另一头的偏殿,道:“我,我去拜,普贤菩萨。”
杨蕙娘心中一动。
普贤菩萨有增益和延寿的性德,去拜普贤菩萨的多是求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
如娘去拜普贤菩萨,莫不是为了她先前说过的重要之人?
如此说来,那人说不得还活着?
这想法也就在心里头一闪而过,杨蕙娘很快便抛下思绪,对如娘道:“那你拜完了便到殿外等我们,桃朱、云朱还有孙,咳,孙大当家都在外头侯着,你去寻他们便好。”
如娘颔首,笑了笑。
分明是她比杨蕙娘年长两岁,可杨蕙娘却总拿她当妹妹,再小的事,桩桩件件都要看顾到。
自从她爹死后,她就再没遇到过这样对她好的人了。
如娘眼眶微湿,转身进了偏殿,在功德册上签上名讳,又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这才取香叩拜。
头抵地,双掌朝天,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所念之人平安百岁,一个名儿一个名儿地说着,生怕菩萨听不清楚,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用力。
偏殿内堂的小沙弥正敲着木鱼打瞌睡,听见外堂女香客那道温柔的略带结巴的声嗓,不由得睁了睁眼。
一连串名儿入了耳,蕙娘、阿黎、阿令,都是小沙弥不曾听过的名儿,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脱了口。
“保英哥哥。”
小沙弥莫名觉着这保英二字有些熟悉,倒也没深思,摇晃了两下脑袋,继续装模作样地在佛祖面前敲着木鱼打瞌睡。
从华严宝殿出来,如娘轻轻抚着手上的红绳,眼眶微微泛了红。
没一会儿,杨蕙娘也领着姜黎几人风风火火地出了殿。
霍珏跟在杨蕙娘身后,手里拿着个折得方正的符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如娘手上的木珠子。
求了个根上上签,又得了个佑考符,姜黎对此次的大相国寺之行实在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她望了眼难得明媚的天色,笑吟吟道:“娘,如娘婶,我们趁着还未天黑,快去后山赏花吧!”
说着,她便看向霍珏,眼巴巴地道:“霍珏,你要和我们一同去吗?”
往常她用这样的目光瞧着自己时,霍珏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这次来大相国寺,他尚且有旁的事未办,只好狠心拒绝,温声道:“我要去一趟大悲楼,等大悲楼的事办妥,我再去后山寻你们。”
姜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多难受,反正日后还能再来大相国寺赏花的,她与霍珏,从来就不缺这一朝一夕。
她抿唇一笑,道:“那你快去,大悲楼离这远着呢,你不必急着回来寻我们。”
说罢,便开开心心地挽着杨蕙娘与如娘的手,往后山去。桃朱、云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再往后,便是走得慢悠悠的姜令与孙平。
几名正在华严宝殿外等着主母的嬷嬷,见他们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往后山走,忙摇了摇头,道:“这是哪来的无知村民?那后山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去的?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她们都是盛京里某些高门当家主母的心腹嬷嬷,自是晓得后山那片地儿,今日是不能去的,只因那里来了位宫里颇有权势的大人物。
至于这大人物是谁,那就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了。
姜黎几人自然是不知晓后山那里有位大人物呢。
如娘爱花,也爱种花。山茶难养且名贵,是花中珍品。听说大相国寺后山有一大片山茶花林时,心里难得的起了些渴盼,就盼着在花期结束前过来赏花的。
华严宝殿离后山不远,才走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传说中的那片山茶花林。
眼下是二月底,正值花期。微风拂过,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山茶在枝头上摇曳,很是赏心悦目。
真真是当得起一句“独能深月占春风”。
如此美景,莫说是如娘这爱花之人了,便是姜黎与杨蕙娘也是喜欢得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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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藏在风里影影倬倬,高进宝耳力好,听得清那是几个女子的说笑声。
他拧起眉峰,盛京里但凡有点底子的家族都知晓,每年的二月二十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公赵保英的亡母祭日。
正常人家都不会挑在这日来后山这里扰着督公。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思及督公的耳力比他这习武之人还要好,高进宝踟蹰片刻后,终是敲了敲门,道:“督公,可要我去将人赶走?”
高进宝的命是赵保英救下的,他对赵保英的敬重比对成泰帝都要深。
他跟在赵保英身边差不多十年了,自然晓得这一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下被人扰了清净,别说督公了,就是他都要心生不悦的。
赵保英端坐在佛堂旁边的静室里,眉眼低垂,慢慢地敲着一边的小几,并不作声。
门外的高进宝伺候了赵保英这么久,自是明白督公是同意了。
眼见着那几名女子似乎正往照性小筑来,忙应一声:“属下这就去!”
才刚提脚走了两步,静室里忽然传来“刺啦”一声椅子摩擦着地面的声响,似是起得太急导致的。
高进宝脚步一顿,正要开口相询,便听得里头一声沉沉的“慢”!
静室里,赵保英走向面向后山的那扇楹窗前,轻轻一拉,便开了半扇窗牖,刺目的光连同带着花香的风涌入。
他眯着眼,望向正在花林里说笑的几个女子。
方才他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如娘,快过来!”
那声音风风火火,非是他所识之人。可那人嘴里的“如娘”,却是他极熟悉的一个名儿。
这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那女子口中的“如娘”十有八九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可他依旧忍不住要推开窗户看看。
静室就在三楼,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以及藏身于山茶花林里的几名女子。
其中一人,身着青色袄裙,头上馆着个妇人髻,背对着他。
那妇人抬起手拨了拨枝头上一朵白色的山茶,青色袖摆微滑,露出了里头的一截细弱手腕,以及一条褪色的红绳,红绳中间挂着颗粗糙的不起眼的木珠子。
赵保英僵在原地,怔怔望着那颗木珠,心脏狠狠一缩,竟是有些生疼。
恍惚中,又见着了那场淅沥冰冷的春雨。
墓地里,一团稚气的少女,与他一同将潮湿的黄土一抔一抔撒在他娘的尸体上。
少女张着被雨水打湿的眼,认真同他道:“保,保英哥哥,别,别哭。”
那时,她对他说“别哭”。
于是,往后与她分离的二十九年里,他成了个爱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