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是夜, 皇宫,乘鸾殿。

赵保英缓慢从内殿走出,直至出了外殿, 才停下步子, 望了眼暗沉沉的天色。

旁边的小太监偷偷往内殿的方向瞄了眼,小心翼翼道:“赵公公,今夜皇……皇上不需要奴才随伺左右了?”

赵保英淡笑着看了小太监一眼。

今日本该跟着他一同随伺的太监起了急病, 下面的人问他想挑谁顶替, 他随手便指了在一旁扫雪的小太监。

底下的人一脸诧异,却谁都不敢吭声。谁都知道,司礼监里就数赵公公这人的心思最是难猜。

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 生得白白嫩嫩的, 一团孩子气。应当是有人在宫里看顾着, 才这般天真, 什么样的话都敢问出口。

赵保英斜眼瞥着小太监, 唇角始终噙着抹淡笑,细声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死, 这样的话也敢问。以后记着了, 皇上不需要你时,你便是滚也要滚远点,要不然,脑袋可是要搬家喽。”

赵保英的语气轻轻柔柔, 没半点责怪的意思, 倒像是在亲切地提点。可小太监对上他黑漆的含笑的眼, 心口顿时一紧, 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样的话实在不该问。

就像嬷嬷说的, 在这宫里, 好奇心太重,可是会死人的!

小太监赶忙应了声:“喏,多谢赵公公提点。”

赵保英对小太监的这一番心路历程自是不关心的,含着笑挪开了眼。

此时的乘鸾殿里,成泰帝坐在一张鸡翅木圈椅上,对王贵妃沉着脸道:“东西拿来。”

他的脸色委实不好,双目无光,瞳孔溃散,似是受了惊一般。

自从先帝的功德碑擘裂泣血的消息传来后,成泰帝的脸色就没好过,接连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今日又跪了整整一日的太庙,脸色自是难看得不得了。

王贵妃对成泰帝的心思一贯是摸得很轻的,那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她轻轻睇了身边的心腹嬷嬷一眼,便见那嬷嬷领着身边一众宫女,鱼贯退出了内殿。

关门时,她忍不住望了里头王贵妃一眼,眼底的怜惜与担忧一闪而过。

待得众人离去,王鸾起身去取东西,再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个白玉瓶。

“臣妾知道皇上今日去太庙定是受委屈了,一早便将东西都准备好,等着皇上您来。”

王鸾的声音温温柔柔,是成泰帝一贯喜欢听的娇媚语调。

可成泰帝此时心思根本不在此,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白玉瓶上,急切道:“快喂朕!”

王鸾顺从地从玉瓶里倒出一颗通体乌黑的丹药,喂进成泰帝嘴里。

一颗丹药入了嘴,成泰帝满足地阖起眼,头枕着椅背。不多时,他原先惨白发青的脸渐渐有了血色,且一点一点涨红。

接着,他双眼蓦地一睁,死死盯着王鸾,眼里遍布血丝。

王鸾对上他这怵人的目光也不惊慌,将手上一条软鞭递给成泰帝,温柔道:“皇上不必顾忌臣妾,臣妾受得住。”

那是一把九节软鞭,用头层牛皮鞣制而成,细细长长的一根金丝木鞭柄缠着红绸。许是用久了,红绸那艳红的色彩已是有些褪色。

王贵妃望着成泰帝的目光里满是仰慕与崇拜,仿佛接下来他对她做的一切都是恩赐。

成泰帝很是受用,接过鞭子,用鞭柄抬起王鸾尖细的下颌,道:“这世间,也就爱妃你最懂我。”

几个瞬息后,细细软软的皮鞭扬起,“啪”的一声响。

王鸾唇色有些发白,她咬紧牙关,强令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亮的内殿里,成泰帝的脸渐渐扭曲。

“父皇明明都死了,为何还要教训朕呢?朕如今是真龙天子,他怎敢!”

“你说父皇死后,看到那么多人下去陪他,是不是很惊喜,哈哈哈哈哈哈!他最爱的儿子,他最喜欢的孙子,还有他最信重的臣子,朕通通送下去陪他了!”

“还有周元旬,朕的好哥哥!朕是他弟弟,亲弟弟!他怎可因为那几条贱命就要朕去大理寺认罪!说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是他非要逼朕,朕岂会,岂会——”

随着一道一道鞭声响起,成泰帝服用神仙丸后的亢奋渐渐散去,疲惫如潮水般从骨缝里渗出来。

他喘着气,扔下那鞭子,粗暴地扒拉掉身上绣着十二纹章的冕服,摇摇摆摆地上了榻。

王鸾直到他上了榻,才忍着痛,慢慢起身,捡起地上的软鞭,立于一侧。

待得成泰帝呼吸变得匀长了,才挪着步子走过去,望着熟睡的成泰帝,温柔如水的眸子渐渐泛了冷。

冷风擦着外殿廊檐上挂着的宫灯,吹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响。

小太监莫名觉着冷,总觉得这乘鸾殿似乎比旁的地方要阴冷些。

明明这乘鸾殿是宫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了,毕竟王贵妃在这后宫最受宠,连皇后娘娘都得避其锋芒,多少太监宫女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挤,一个个的都以能在乘鸾殿当值为荣。

哪里知道这宫殿会这般冷呢,早知道就穿厚实些。

赵保英见小太监打了个冷颤,笑着摇摇头,轻甩拂尘,心道:马上开春了,天快要暖和起来,也该去大相国寺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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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姜黎一起床便听说了礼部要将会试推迟到下月初九的事。

桃朱服侍她梳洗,道:“奴婢是听何舟说的,何舟说卯时不到,礼部便将布文贴了出来,公子得到消息后,一大早便出去了。”

姜黎昨日便已经知晓了,并不似桃朱那般惊讶,只点点头道:“也好,三月开春,天气暖和些,在贡院里考试也不会那么难受了。”

桃朱闻言便抿唇一笑,自家夫人事事都为着公子着想,难怪再好的高门贵女公子都不愿意娶,只想娶夫人。

姜黎用过早膳,便去了东厢院,想同杨蕙娘说去大相国寺拜佛求符的事。

她人才刚进院子,便见姜令与如娘站在腊梅树下,说着话。

如娘平日里话极少,她说话带着点儿结巴,小时候怕是没少被人奚落的。后来又遇到了那样不好的婆家,有什么事都习惯了往心里藏。

她是杨蕙娘带进来的,霍府里的人都知晓杨蕙娘格外怜惜她,自然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可如娘依旧不怎么与旁人说话,也就在杨蕙娘与姜黎姜令面前,能多说几句话。

姜黎笑吟吟地走过去,听见姜令在问如娘怎样才能种好腊梅。

心底不由得一阵好笑,自己这位弟弟的性格一贯古板,小时候随爹爹学了几年书后,总是喜欢板着脸装大人。

从前在桐安城,他便常常念叨着君子远庖厨云云,堂堂杨记酒肆的大公子,连哪种酒是用哪种谷子酿的都分不出来,怎么可能会对种花起兴趣?

不过是怕如娘在这府里没什么人说话,才想着挑她爱说的话题,陪她说几句的。

如娘喜欢种花,听见姜令问起,便也不管自己说话结巴了,认认真真地说与他听。从松土施肥说到折枝去虫,样样都说得事无巨细的。

姜黎对伺弄花草虽不如姜令那般,一问三不知,但懂得委实也不多,如今见如娘讲得认真,便也立在一边与姜令一同听。

如娘说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发现姜黎来了,不大好意思地叫了声:“阿,阿黎。”

姜黎忙笑着应了。

如娘刚进府的时候,本来是随旁的下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喊姜黎“夫人”。

可杨蕙娘当初买她并不是真要拿她来当下人的,不过是因为同为寡妇,有些惺惺相怜,舍不得她被人糟践,才买下她罢了。

于是硬要她改了口,还将那卖身契撕了。

如娘这才战战兢兢地改了口,之后发现这府里不管是姜黎还是霍珏,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渐渐地,便也拿这里当家了。

如今她与杨蕙娘一同住在东厢院,杨蕙娘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一会忙着酿酒,一会又要张罗酒肆开张的事。

如娘与她住一起,日日都过得忙忙碌碌的,这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姜黎笑眯眯地握住如娘的手,道:“我想同娘商量一下去大相国寺的事,如娘婶一块儿来吧。”

如娘一对上姜黎那张笑脸便没辙,她比杨蕙娘还要虚长两岁,可惜没有子女缘分,嫁人十载也没个一儿半女傍身。

因此每次见着姜黎与姜令,便觉着若是自己有子女,定然也同他们一样的善良贴心。

二人一同去寻杨蕙娘,杨蕙娘想去大相国寺想许久了,听姜黎说月底去人少,且还能去踏春,便爽快地拍板定了二十七号那日去。

如娘听到二月二十七日去大相国寺,还怔楞了下。

恍惚间,便想起许多年前的二月二十七,冰冷的春雨里,她对那少年道:“你,别,别哭。”

却见少年抬起一张白净的脸,笑着同她道:“如娘,这是雨。”

花厅里,杨蕙娘见如娘不说话,神色还恍恍惚惚的,以为她是不想那日去,便道:“可是那日不便?若是不方便,咱们再换个日子。总之,不管如何,你都要同我们一起去。难得来了盛京,你又是个爱花的,不去趟大相国寺踏春赏花,怎能行?”

如娘从那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回过神,忙道:“不,不用换。我没,没有,不方便。那日,我同,你们去。”

商量完去大相国寺的事,姜黎又在东厢院呆了片刻方才离去。

回到主院,听到云朱说霍珏回来了,立马就想起了今晨的猪脑汤还没炖上呢,赶忙提起裙角,去小厨房问采买的婆子猪脑买回来没。

婆子紧张地搓着手,道:“回夫人的话,今日老婆子跑了几趟肉档,都没买到猪脑。听那几个屠夫说,今日一大早的,就有人把所有肉档的猪脑全买走了,都怪老婆子去得晚。”

姜黎听罢这话,虽然有些可惜,倒不会真怪罪到采买的婆子身上。

如今盛京准备参加的会试的举子那么多,说不得是哪个举子知晓了猪脑汤能补脑,一口气全买走了。

可这举子也未免太可恨了,居然半点都不给旁的人留,也不晓得他吃不吃得完!

“无事,你平日都是同样的时间去买,只能说是不赶巧罢了。”

姜黎安抚几句便离开了小厨房,往寝屋走,刚走上回廊便见霍珏与何舟从书房里信步走出。

姜黎想着霍珏平日里那么爱喝猪脑汤,今日忽然没了,说不得还不习惯呢,还是同他说一声吧。

思及此,她便走过去,道:“霍珏,有人把你的猪脑汤抢了!”

她话音刚坠地呢,走在霍珏身后的何舟登时僵了下,屏住呼吸,偷偷地不着痕迹地瞧了自家主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