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闻莺阁里, 掐丝珐琅香炉轻烟澹澹,薛无问慢悠悠转着指上的玉扳指,见霍珏不语, 便以为他不曾听说过赵保英。

赵保英入宫二十九年, 一直寂寂无闻, 直到余万拙去守皇陵那两年才慢慢冒出头来。之后便势如破竹,在司礼监渐渐站稳了跟脚,一举成为皇帝眼前的红人,做了秉笔太监。

薛无问查过赵保英的底细,不过一穷苦人家的小儿子,因家中日子过不下去了,被心狠的兄嫂卖入宫里做太监, 进宫时尚且不到十二岁。

刚入宫时自是吃了不少苦的, 在宫中伺候的小宫女、小太监一贯来是宫里日子过得最艰难的那批人。

赵保英在二十岁之前受过不少非人的苦痛,原以为这样的人, 一朝得势了,定然是要疯狂报复那些欺辱过他的人的。

然而他如今都做到秉笔太监了,薛无问也没见他报复过谁,见谁都是面带笑意。他手下的小太监犯错了, 也鲜少惩罚,顶多笑眯眯温言说两句。

可他越是和煦,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就越是小心谨慎。

你说他慈悲吧,那自然不是。一个心软慈悲的人是不可能在宫里活到现在, 还成了司礼监与东厂手握实权之人。

可要说他残忍暴戾, 却也不是。从前欺他辱他的人, 他一个都没报复过, 逢人依旧是笑眯眯的, 说起话来亦是如沐春风。

如今那些人一个个恨不能把他当亲爹一样供着,夹着尾巴心惊胆战地过日子。赵保英打个喷嚏,都能叫他们半夜睡不着噩梦连连。

余万拙此人难缠,但至少他有弱点,贪财贪权且好名声。

先帝驾崩与他分明脱不了关系,偏他在先帝病逝后,还要涕泪满面装模作样地去守皇陵,就为了博个忠君的好名声。

可赵保英呢?

薛无问转动玉扳指的速度不由得快了些,沉声道:“赵保英此人找不到弱点。”

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连从前狠心卖他的兄嫂都已经死了。

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就连当上了秉笔太监,似乎也不过是司礼监内斗的产物,机缘巧合之下便入了成泰帝的眼。

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要斗倒余万拙,与赵保英结盟不啻为一个选择。

可这样一个人,薛无问却是不敢用的。若真能当同盟,自然是最好。可若是为敌,这人比余万拙还要难对付。

霍珏听罢薛无问的话,黑漆的眸子如无波古井深不见底。

“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也可以有软肋。”霍珏望着薛无问,缓声道:“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软肋。”

譬如他自己,从前在宫里人人都说他没有弱点,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可他知道他有软肋,一直都有。

薛无问闻言,薄白眼皮微抬,桃花眼睨着他,提唇笑道:“你查到什么了?还是说,又做了什么预知梦了?”

说实话,他至今对他嘴里说的那劳什子预知未来的梦始终是存疑的。

地动这样的天灾能提前发现先兆,谁知道这小子的身边是不是有什么能人异士,能早早便勘测到谭家村的异常。

之后便借着个所谓的预知梦,诳他卫媗会被金銮殿那位害死,逼着他不得不反。

白水寨几千人人马,什么三流九教之人都有,按照这小子的心机手段,还真的不无可能,毕竟能做梦预知到未来之事的人,根本就是万中无一之事。

可即便知道霍珏有可能是在诳他,他也不得不慎重以待,怕的就是那万中有一的可能性。

他是不会拿卫媗的命来做赌的。

霍珏听见薛无问戏谑的话,神色依旧平静,只摇了摇头,道:“自是没梦到过赵公公。我只是疑惑一点,赵公公自幼家境清贫,从未上过私塾,家中长辈亦都是白丁。这样的人,为何能识文断字,当得了秉笔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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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在闻莺阁呆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苏玉娘进去送了趟酒,见自家世子爷与这位霍郎君虽称不上相谈甚欢,但到底也是气氛融洽的,便笑笑道:“世子,月芙有事求见,可要让她改日再来?”

薛无问与霍珏已谈至尾声,闻言便应了声:“无妨,一会便让她进来。”

说罢,又对霍珏道:“钦天监已选好日子,明日宫中那位便会下罪己诏。若无意外,明年会开恩科,你——”

薛无问说到这,话音忽地一顿,原想着他这位小舅子马上参加会试了,便想着尽尽姐夫的责任,让他放宽心,今年若是没中,明年还会有恩科。

可转念一想,宗家那位在临安任县令,任期一到便要调回盛京出任顺天府尹的嫡系子弟宗彧,已经二进盛京为霍珏请功了。

如此一来,这小子只要会试成绩不差,一个一甲进士是少不了的。

思及此,薛无问便止了话头,道:“罢了,那恩科对你也用不上。”

霍珏心思剔透,不过一瞬便明白了薛无问的未尽之意,淡淡颔首道:“的确用不上。”

薛无问嘴角一抽,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此时闻莺阁外的回廊里,一位身着月白袄裙,戴着面纱的窈窕娘子正款步走来。

那娘子瞥见苏玉娘从里走出,她正要开口唤人,忽又见苏玉娘身后跟着位芝兰玉树的郎君。

郎君瞧着年岁不大,可气质沉稳,面容俊美冷峻,竟莫名有种熟悉感。

月芙顿住脚步,也就在这时,俊美郎君从她身边缓慢行过,月芙闻到了一阵似竹似麝的淡香。

她下意识回望,便见那人身姿若松,有种矗立于天地而不折的凛冽感。

像,真像。

月芙收回眼,一抬眸便对上苏玉娘含笑的眼。

她娇声唤了句:“大妈妈!”

待得走近了,又笑吟吟问:“方才那位郎君是谁?阿芙竟然从未见过。”

苏玉娘道:“那位小郎君的事可不是我能随口说的,你若是好奇,便自个儿进去问世子罢。”

顿了顿,她到底是叮嘱了句:“这位的身份不一般,你好奇归好奇,可别起什么心思。”

月芙忙温柔一笑,道:“妈妈放心,月芙知晓分寸的。”

说着便转身进了屋,款步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道:“世子爷。”

薛无问抬眼,淡淡“嗯”一声,道:“寻我何事?”

月芙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芙蓉般清雅的脸,笑着道:“这不是在齐尚书那里发现了点蹊跷,是以特地前来告知世子嘛。”

她的声音极温柔,带了点女儿家的娇俏,是寻常男子听了都会心下一酥的娇软声嗓。

薛无问垂眸为自己斟了杯酒,道:“说。”

月芙见他这样一幅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眼里的光暗了暗,道:“齐尚书府上的美妾的确不少,少说也有二掌之数。我在尚书府住了月余,他统共才见了我四面。每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要我弹琴唱小曲给他听,听着听着他便睡着了,瞧着似是不胜酒力。”

薛无问放下酒杯,抬眸望着月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月芙又继续道:“曾经齐尚书为了月芙一掷千金,扬言散尽千金也要纳我为妾。可当月芙真去了尚书府,他虽摆着一副色眯眯又醉醺醺的模样,可在月芙看来,他对我是无意的。尚书府的所有娇妾,他应是一个都没碰过。甚至,连醉酒都是装的,我带过去的迷香一次都没能派上用场。”

薛无问微微敛眸,细细思忖着方才月芙说的话,不知为何,竟想起了霍珏说的那句“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也可以有软肋”。

齐昌林是盛京里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当初他休妻的事在盛京闹得纷纷扬扬的。

他那位发妻是他落魄时,父母为他娶的农家女。传言里,这位发妻性情甚是泼辣,无子且善妒,成亲十多年生不出孩子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许他纳妾。

齐昌林忍无可忍,终于在当上刑部左侍郎的第三年抛却糟糠之妻,以七出之条休了妻。他那发妻倒也硬气,拿上休书,不哭不闹,看都不再看齐昌林一眼便离开了盛京。

自那之后,齐昌林可算是彻底解脱了,小妾一个一个纳回家,又时常出入花街柳巷,左拥右抱的,瞧着好不快活。

可若真如月芙说的,这些小妾,他一个都没碰过……

不知想到什么,薛无问豁然起身,冲月芙淡淡颔首,道了句“做得不错”,便大步出了闻莺阁。

月芙望着他多情又绝情的背影,苦涩一笑。

苏玉娘进门来,见她这模样便叹了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递个消息又不需要你亲自前来。你是聪明人,世子对你有意无意难道还看不清?莫要做那自欺欺人之事。”

月芙湿润的眼望着苏玉娘,笑了笑:“妈妈,你可曾见过无双院那位?”

苏玉娘睨她:“世子爷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便是暗一大人也不常见得到,我一花楼老鸨又如何得见?”

“真不甘心呐。”月芙轻声呢喃,半晌,似是想开了,温柔一笑,道:“罢了,我还是学学惠阳长公主,多攒点银子,日后养他十个八个面首,这样的日子岂不快哉!”

说到惠阳长公主,月芙不免又想到方才在回廊遇见的那位郎君,迟疑片刻,到底是问出了口:“妈妈,方才那位郎君身份究竟有何特殊的?实不相瞒,方才见到他竟是让月芙想起了一个故人。”

苏玉娘知她说的是谁。

诚然她第一次见到霍珏时也的的确确想起了辅国将军府的六公子赵昀,倒不是说他们长得多像,两人相似的是那种若雪松般鼎立于天地间的不屈不折的气度。

赵昀与惠阳长公主的那段过往的确是让人唏嘘,可霍公子到底不是赵大人。

苏玉娘嗔了月芙一眼,语重心长道:“都说让你莫起心思了,尤其是在惠阳长公主面前,切莫提起霍公子。霍公子与无双院那位关系密切,世子看重得很,可别让世子与惠阳长公主为着霍公子起龃龉了。”

月芙闻言,神色肃穆了几分,颔首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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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薛无问出了玉京楼,一上马车便吩咐道:“暗二,去查查齐昌林的那位原配去了哪里,还有他纳入府里的那些个小妾的底细也都给我弄个一清二楚。”

“是。”暗二领命退下,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头暗一执着马鞭,悄悄觑着薛无问,心里正好奇着世子见着月芙会有何反应。

齐尚书的这个任务该是月芙在玉京楼的最后一个任务了罢,再之后月芙就自由了。月芙是盛京的第一花魁呢,生得美又擅长是用毒药,多好的一枚暗桩啊,世子真舍得让月芙走呀?

谁都知道月芙有多喜欢世子的,但凡世子说一句留下,她都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继续为世子效命。

啧,想想都觉得感动。

薛无问对上暗一那晶亮亮的眼睛,嘴角抽了下。

他错了,他不该让暗二去查的,就该让暗一去,免得这厮太清闲了,满脑子都是戏折子。

薛无问定定看他一眼,冷声道:“怎么?这是在等着我亲自驾马送你回国公府?”

暗一一个激灵,连忙阖上车门,麻溜地驾着马车往朱雀大街去。马蹄得得,踏入泛着银辉的雪地里,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定国公府。

薛无问下了马车便径直往无双院走,一推开屋门,迎面便扑来一阵暖香,是清清淡淡的沉水香,若是细嗅,能闻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橘香。

这是卫媗一贯爱用的香。

薛无问掀开帘子走入内室,便见他家姑娘正坐在榻上,周遭几个大丫鬟忙前忙后地给她烘头发。

这姑娘一贯爱洁,便是数九寒冬的落雪日,三两日不洗头心里也会不痛快。因着怕她受凉,寝屋里的地龙烧得极旺,榻边还摆着好几个新换的炭盆。

薛无问素来怕热,刚进来没一会,后背便出了点薄汗,卫媗见他这模样,便道:“可要撤走几个炭盆?”

薛无问散漫道:“撤什么?一会把你冻着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屋子里几个丫鬟在无双院伺候了几年,自然不是第一回 听自家世子说这些话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倒都是平静得很。

反正每次世子说这些话,姨娘都不会搭话的。

果然卫媗很快便垂下眼,继续比划着手上的杭绸。薛无问顺着看过去,注意到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个篾篮,里头放着针线布帛。

忽然便忆起了前日早晨,她忽然圈住他的腰,似是在丈量着什么。他难得见她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便使了坏,故意按住她手臂,不许她松开,差点惹得她又要恼他。

眼下看见那个篾篮与她手上的杭绸,哪还能不明白?

这姑娘是想给他做衣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