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泰六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年。
上元夜, 临安城地动,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皇陵, 承平帝的功德碑泣血擘裂。
真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短短数日, 整个大周的百姓都在谈论着地动与先帝功德碑泣血之事。
如此不祥之事, 让无数人想起了七年前, 亦即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天, 太子太孙下诏狱, 先帝病危, 青州卫霍二族全族被灭。
四皇子临危监国,在先帝病逝后,得继大统,成了大周第一十七位皇帝。
那是盛京百姓毕生都难以忘怀的夏天, 彼时人心惶惶,只希望皇权更迭能尽早结束,至于这背后是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诡计, 那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只想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该去揣度的。
可眼下, 地龙震怒,皇陵泣血。
分明是有天大的冤屈呀!
而这些冤屈, 与先帝相关的,怕也就是七年前的事!
薛无问从皇陵归来时, 太子太孙含冤而死,先帝含恨而终的流言如同野草遇星火, 瞬间便蔓延在盛京的街头巷弄里。
指挥同知唐劲瞥他一眼, 拧起眉峰, 压低声音问道:“大人, 您看需要派人过来,捉几个乱嚼舌头的人杀鸡儆猴一下吗?”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道:“赵公公都未曾说什么,你急甚?”
唐劲闻言便偷偷瞄了眼那位笑面佛赵公公,一对上赵保英阴阴柔柔的目光,立马噤了声。
这趟去皇陵,圣人不仅派了薛无问去,还派了心腹太监赵保英一同前往。
这位秉笔太监与东厂的掌印太监余万拙明面上相处甚欢,可实际上,二人私底下的争斗已日趋白热化,不争个你死我活根本不会罢休。
东厂几位太监的争斗素来不是东风压到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眼下皇陵出事,圣人派的是赵保英,可见赵保英一派是压了余万拙一头的。
思及此,唐劲恨不能自行掌嘴十下,人赵公公听见这些流言都还是笑眯眯的,气定神闲得很呢,他多什么嘴?
正懊恼着,便见那位赵公公忽然一甩拂尘,对薛无问道:“薛大人,皇陵之事既已查清,该进宫面见圣人了,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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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辆马车从定国公府驶出,疾行驱往永福街。
此时的霍府里,佟嬷嬷抱着一蓬新折的腊梅,掀开帘子,进了内室。见卫媗静静坐在暖榻上不言不语,心里不由得有些心疼。
自从两日前,小公子来了趟这里,大姑娘便沉默了两日,瞧着倒也不像是在伤心,更像是有些恍惚。
佟嬷嬷从小就看着卫媗长大,虽然在卫媗满十三岁后她便荣养退了府,直到卫家出事了,才被薛世子从老家接到盛京。
但离府的这几年丝毫影响不了她与卫媗比一般主仆都要深厚的感情,大姑娘在她眼里,始终是那个为了不喝药,摇着她的手撒娇的小娘子。
小公子究竟同大姑娘说了什么,佟嬷嬷并不知,也自知自己不该过问,于是便也不问,只是越加细心地照料着卫媗。
“今日的腊梅开得越发好了。”佟嬷嬷笑吟吟地来到暖榻边的桌案前,将花瓶里开败的梅花抽了出来,继续道:“大姑娘可要亲自插花?”
从前大姑娘在青州时,时常会领着族里的小娘子摘花插花,若是遇上春光明媚,还会开个赏花宴。
卫媗微微回神,知晓佟嬷嬷是在哄她开怀,也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展眉接过佟嬷嬷手上的腊梅枝,将梅枝插入花瓶里。
卫媗静静凝视着枝头那几朵嫩黄的花朵,忽然就想起了无双院的那棵腊梅树。
她刚到盛京时,无双院最初是没有腊梅树的。是薛无问听佟嬷嬷说,她在青州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腊梅树,他这才让人移植了一棵腊梅树到无双院。
彼时她心里仍沉浸在卫氏一族满门被诛的悲痛里,对薛无问的举措并不觉着有什么,更谈不上什么触动。
可现下再回想,那时他才挨了四十九鞭,脸色分明不好,却还是忍着痛,差人给她种树,就为了哄她一瞬的开怀。
卫媗垂下眼,一边的佟嬷嬷拿起一块帕子,给她擦拭落在指尖的雪水。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敲门声。
“姨娘,定国公府来人了,说要接您回去府里住。”
佟嬷嬷皱起眉头,前几日世子爷才刚来过,说要接姑娘回去。可那时小公子出门未归,姑娘不愿意走,说要留到小公子会试结束了才回无双院的。
佟嬷嬷正要开口,却听卫媗淡淡道:“嬷嬷,收拾收拾,我们回去无双院。”
佟嬷嬷一怔,下意识抬眼,便见自家姑娘长睫微垂,静静擦着手指,侧脸娴静姣好,瞧着仿佛比先前又有些不同了。
佟嬷嬷忙应下,出了屋子,吩咐丫鬟婆子收拾东西去了。
她们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多,无双院里的物什一应具有,世子爷但凡得了点什么,宫里的赏赐也好,新寻来的稀罕玩意儿也好,都是一水儿往无双院送。
不到一个时辰,几人便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
定国公府来人的事,霍珏一早便听何宁前来禀报了。
待得卫媗与杨蕙娘、苏世青、方嗣同一一告别后,他与姜黎一同去了东厢院。
姜黎与卫媗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心里早就拿她当亲姐姐看的,知道她要走,眼眶瞬时红了一圈,却不敢落泪。
只因霍珏说了,阿姐回去定国公府是好事。
卫媗一看小姑娘眼睛红了,忙柔声笑道:“瞧你,有甚好伤心的?我便是回了定国公府,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你与阿珏。”
姜黎忙忍住泪意,道:“当真?”
卫媗莞尔道:“自是当真,阿姐还能骗你不成?”
小姑娘听见这话,总算是开心些了,上前用力地抱住卫媗,悄声说道:“日后我定会督促霍珏做个大官,好给阿姐你做靠山的,教那定国公府里的人无人敢欺负你。”
卫媗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道了声好。
说罢,她抬起眼,与立在树下的霍珏对视一眼。不过一个眼神,姐弟二人便知晓彼此想说的话。
薛无问,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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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卫媗的人是暗一,他是自家世子最最重用之人,接魏姨娘的事自然也得他亲自来办,在宫里的世子爷方才会放心。
瞥见从大门出来的身影,暗一忙放下马鞭,迎上去,恭敬地为卫媗拉开车门,放下踏脚的凳子。
卫媗上车后,轻声问了句:“他呢?”
暗一愣了愣,他还是第一回 听魏姨娘问起世子爷。
想到这,暗一便要为世子爷掬一把辛酸泪了。
旁人都道世子爷在这盛京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叶,与玉京楼几位花魁的红粉佳话连街上的总角小儿都能道出个一二三。
唯有近身伺候的暗一与暗二知晓,他家世子一直都在追着魏姨娘跑,偏人魏姨娘还不太乐意搭理他呢。
没想到今日居然听到魏姨娘亲口问起世子来,真是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卫媗不知自己随口一说的两个字竟然引起暗一一番嗟叹,见他一直不出声,略一思忖,便又道:“你家主子可是从皇陵回来了?”
暗一这才骤然回过神,忙应:“是,主子回来后便进宫面圣了。”
卫媗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车辕辚辚,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国公府。
无双院一众仆妇婆子规规矩矩侯在月门处,魏姨娘虽离开了大半年,可这位是世子爷拿来当眼珠子一般宠着的,在无双院伺候的人哪敢掉以轻心。
青石板路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拾掇得纤尘不染,地龙熏香全都点着,里头的摆设与卫媗离开无双院时亦是别无二致、分毫不差。
卫媗脱下斗篷,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眼。
无双院最初并不叫无双院,是她住进来之后,薛无问才给这里改了名儿。
从前她觉着这里是一座囚禁着她的牢笼,可现下再回首,却不由得想,这里,在过去几年里,未尝也不是一个家。
一个薛无问给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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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暗下,暮色四合的时分,薛无问从宫门离开,踩在细密的风雪里回到无双院。
院里长廊幽静,白墙上一扇半开的窗牖正透着淡淡的昏黄灯色,屋檐下挂着的油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薛无问推开门,便见床边矮榻里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乌发披散,面若芙蕖,清冷明亮的眸子在听见开门的动静时,缓缓望了过来。
薛无问对上卫媗湿润的眼,忽然也不急着进屋了。
就那般,停下脚步,微侧头靠上门槛,长指抵着腰间的绣春刀,半垂眼静静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