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三更)

成泰六年注定不是个太平年。

上元夜, 临安城地动,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皇陵, 承平帝的功德碑泣血擘裂。

真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短短数日, 整个大周的百姓都在谈论着地动与先帝功德碑泣血之事。

如此不祥之事, 让无数人想起了七年前, 亦即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天, 太子太孙下诏狱, 先帝病危, 青州卫霍二族全族被灭。

四皇子临危监国,在先帝病逝后,得继大统,成了大周第一十七位皇帝。

那是盛京百姓毕生都难以忘怀的夏天, 彼时人心惶惶,只希望皇权更迭能尽早结束,至于这背后是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诡计, 那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只想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该去揣度的。

可眼下, 地龙震怒,皇陵泣血。

分明是有天大的冤屈呀!

而这些冤屈, 与先帝相关的,怕也就是七年前的事!

薛无问从皇陵归来时, 太子太孙含冤而死,先帝含恨而终的流言如同野草遇星火, 瞬间便蔓延在盛京的街头巷弄里。

指挥同知唐劲瞥他一眼, 拧起眉峰, 压低声音问道:“大人, 您看需要派人过来,捉几个乱嚼舌头的人杀鸡儆猴一下吗?”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道:“赵公公都未曾说什么,你急甚?”

唐劲闻言便偷偷瞄了眼那位笑面佛赵公公,一对上赵保英阴阴柔柔的目光,立马噤了声。

这趟去皇陵,圣人不仅派了薛无问去,还派了心腹太监赵保英一同前往。

这位秉笔太监与东厂的掌印太监余万拙明面上相处甚欢,可实际上,二人私底下的争斗已日趋白热化,不争个你死我活根本不会罢休。

东厂几位太监的争斗素来不是东风压到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眼下皇陵出事,圣人派的是赵保英,可见赵保英一派是压了余万拙一头的。

思及此,唐劲恨不能自行掌嘴十下,人赵公公听见这些流言都还是笑眯眯的,气定神闲得很呢,他多什么嘴?

正懊恼着,便见那位赵公公忽然一甩拂尘,对薛无问道:“薛大人,皇陵之事既已查清,该进宫面见圣人了,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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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辆马车从定国公府驶出,疾行驱往永福街。

此时的霍府里,佟嬷嬷抱着一蓬新折的腊梅,掀开帘子,进了内室。见卫媗静静坐在暖榻上不言不语,心里不由得有些心疼。

自从两日前,小公子来了趟这里,大姑娘便沉默了两日,瞧着倒也不像是在伤心,更像是有些恍惚。

佟嬷嬷从小就看着卫媗长大,虽然在卫媗满十三岁后她便荣养退了府,直到卫家出事了,才被薛世子从老家接到盛京。

但离府的这几年丝毫影响不了她与卫媗比一般主仆都要深厚的感情,大姑娘在她眼里,始终是那个为了不喝药,摇着她的手撒娇的小娘子。

小公子究竟同大姑娘说了什么,佟嬷嬷并不知,也自知自己不该过问,于是便也不问,只是越加细心地照料着卫媗。

“今日的腊梅开得越发好了。”佟嬷嬷笑吟吟地来到暖榻边的桌案前,将花瓶里开败的梅花抽了出来,继续道:“大姑娘可要亲自插花?”

从前大姑娘在青州时,时常会领着族里的小娘子摘花插花,若是遇上春光明媚,还会开个赏花宴。

卫媗微微回神,知晓佟嬷嬷是在哄她开怀,也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展眉接过佟嬷嬷手上的腊梅枝,将梅枝插入花瓶里。

卫媗静静凝视着枝头那几朵嫩黄的花朵,忽然就想起了无双院的那棵腊梅树。

她刚到盛京时,无双院最初是没有腊梅树的。是薛无问听佟嬷嬷说,她在青州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腊梅树,他这才让人移植了一棵腊梅树到无双院。

彼时她心里仍沉浸在卫氏一族满门被诛的悲痛里,对薛无问的举措并不觉着有什么,更谈不上什么触动。

可现下再回想,那时他才挨了四十九鞭,脸色分明不好,却还是忍着痛,差人给她种树,就为了哄她一瞬的开怀。

卫媗垂下眼,一边的佟嬷嬷拿起一块帕子,给她擦拭落在指尖的雪水。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敲门声。

“姨娘,定国公府来人了,说要接您回去府里住。”

佟嬷嬷皱起眉头,前几日世子爷才刚来过,说要接姑娘回去。可那时小公子出门未归,姑娘不愿意走,说要留到小公子会试结束了才回无双院的。

佟嬷嬷正要开口,却听卫媗淡淡道:“嬷嬷,收拾收拾,我们回去无双院。”

佟嬷嬷一怔,下意识抬眼,便见自家姑娘长睫微垂,静静擦着手指,侧脸娴静姣好,瞧着仿佛比先前又有些不同了。

佟嬷嬷忙应下,出了屋子,吩咐丫鬟婆子收拾东西去了。

她们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多,无双院里的物什一应具有,世子爷但凡得了点什么,宫里的赏赐也好,新寻来的稀罕玩意儿也好,都是一水儿往无双院送。

不到一个时辰,几人便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

定国公府来人的事,霍珏一早便听何宁前来禀报了。

待得卫媗与杨蕙娘、苏世青、方嗣同一一告别后,他与姜黎一同去了东厢院。

姜黎与卫媗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心里早就拿她当亲姐姐看的,知道她要走,眼眶瞬时红了一圈,却不敢落泪。

只因霍珏说了,阿姐回去定国公府是好事。

卫媗一看小姑娘眼睛红了,忙柔声笑道:“瞧你,有甚好伤心的?我便是回了定国公府,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你与阿珏。”

姜黎忙忍住泪意,道:“当真?”

卫媗莞尔道:“自是当真,阿姐还能骗你不成?”

小姑娘听见这话,总算是开心些了,上前用力地抱住卫媗,悄声说道:“日后我定会督促霍珏做个大官,好给阿姐你做靠山的,教那定国公府里的人无人敢欺负你。”

卫媗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道了声好。

说罢,她抬起眼,与立在树下的霍珏对视一眼。不过一个眼神,姐弟二人便知晓彼此想说的话。

薛无问,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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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卫媗的人是暗一,他是自家世子最最重用之人,接魏姨娘的事自然也得他亲自来办,在宫里的世子爷方才会放心。

瞥见从大门出来的身影,暗一忙放下马鞭,迎上去,恭敬地为卫媗拉开车门,放下踏脚的凳子。

卫媗上车后,轻声问了句:“他呢?”

暗一愣了愣,他还是第一回 听魏姨娘问起世子爷。

想到这,暗一便要为世子爷掬一把辛酸泪了。

旁人都道世子爷在这盛京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叶,与玉京楼几位花魁的红粉佳话连街上的总角小儿都能道出个一二三。

唯有近身伺候的暗一与暗二知晓,他家世子一直都在追着魏姨娘跑,偏人魏姨娘还不太乐意搭理他呢。

没想到今日居然听到魏姨娘亲口问起世子来,真是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卫媗不知自己随口一说的两个字竟然引起暗一一番嗟叹,见他一直不出声,略一思忖,便又道:“你家主子可是从皇陵回来了?”

暗一这才骤然回过神,忙应:“是,主子回来后便进宫面圣了。”

卫媗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车辕辚辚,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国公府。

无双院一众仆妇婆子规规矩矩侯在月门处,魏姨娘虽离开了大半年,可这位是世子爷拿来当眼珠子一般宠着的,在无双院伺候的人哪敢掉以轻心。

青石板路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拾掇得纤尘不染,地龙熏香全都点着,里头的摆设与卫媗离开无双院时亦是别无二致、分毫不差。

卫媗脱下斗篷,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眼。

无双院最初并不叫无双院,是她住进来之后,薛无问才给这里改了名儿。

从前她觉着这里是一座囚禁着她的牢笼,可现下再回首,却不由得想,这里,在过去几年里,未尝也不是一个家。

一个薛无问给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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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暗下,暮色四合的时分,薛无问从宫门离开,踩在细密的风雪里回到无双院。

院里长廊幽静,白墙上一扇半开的窗牖正透着淡淡的昏黄灯色,屋檐下挂着的油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薛无问推开门,便见床边矮榻里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乌发披散,面若芙蕖,清冷明亮的眸子在听见开门的动静时,缓缓望了过来。

薛无问对上卫媗湿润的眼,忽然也不急着进屋了。

就那般,停下脚步,微侧头靠上门槛,长指抵着腰间的绣春刀,半垂眼静静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