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的声音绵软, 溢满了不加掩藏的欢喜。
霍珏觉着这一路的疲惫似乎一瞬间便消散了,他提起唇角,温声道:“怎么不披上斗篷再出来?”
说着,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下, 罩在她身上。姜黎身量比他小许多, 穿着他的衣裳, 就像小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 娇娇小小,格外惹人爱怜。
霍珏顿住脚, 替她细细绑好领口的系带。
姜黎出来得急, 倒是忘了外头还在下雪, 不仅斗篷没穿,手炉也忘了带。此时天色尚早, 正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连空气都冷得像冰刃, 直往脖颈里跑。
霍珏脱下的大氅还带着他的体温,暖融融的,姜黎心口一时发甜,软下声音对霍珏道:“你用过早膳没?我正要用早膳,你若是还未用膳, 我让厨房再送些吃食过来,我们一块吃, 可好?”
霍珏垂眼看她, 眉眼缀着冰雪初霁的温柔, 道了句“好”。
姜黎拢着大氅的衣襟, 偏头望他, 边走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仿佛几日不见,就有说不尽的话一样。
两人靠得极近,庑廊的油纸灯笼撒下一片柔光,将他们的影子渐渐拉长,交缠在一起。
到了主院,何舟与桃朱、云朱十分自觉地在月门前停下脚步。
姜黎与霍珏一同进了寝屋,屋子里放着炭盆,熏着淡淡的香,一角的桌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支新采的腊梅,正开得荼蘼,娇艳艳的粉。
姜黎进了屋便觉得热了,忙脱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刚挂上一边的黄花梨路架子,身后一双坚硬的臂膀忽然搂了过来,牢牢圈住她细软的腰肢。
霍珏下巴抵着她瘦削的肩,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抱着她。
几日不见,他当真想她想得紧。
他抱她时,力气总是很大,仿佛要将她一整个人嵌入他身子里似的。
姜黎把手叠在他手背上,轻声道:“霍珏,你此次出门,一切都顺利么?”
霍珏“嗯”一声,道:“顺利,就是阿黎不在身边,睡不好。”
姜黎听见这话,便转过身,仰着脸看他,还真发现他眼皮下泛起了青影。他肤色冷白,将瓷白的冷玉,此时眼底泛起青影,便显得格外清楚。
姜黎有些心疼,忙道:“一会用过早膳,你便睡一会。”
说到这,才想起二人都还未用膳,先前搁在桌案上的吃食早就凉透了,姜黎让人撤了下去,又换了新的吃食上来。
用过早膳,霍珏进了净室沐浴,一出来便见姜黎手里抱着一盏平安灯,笑意盈然地坐在矮榻上。
自他回来后,小娘子弯起的唇角就没下来过,嘴角两粒浅浅的梨涡淌了蜜一般。
“喏,霍珏,你要的平安灯。”
姜黎说着便提起灯,指尖轻轻一转,霍珏便看清了上头的字与画。
字是二人的表字,至于那画……
“你可认出这画里的小人是谁?”姜黎指着灯画,献宝似的,“这灯画可是花了我整整一日才画出来的。”
霍珏提步过去,在她身侧坐下,与她一同看着灯画,道:“这是去岁端午,我与阿黎一同走在朱福大街上。”
那一日,他在庙会的射柳赛上为她赢了一盏琉璃灯,回去酒肆的路上,还问她可愿嫁与他。
“你知道吗?月老应当就在那日,将红绳缠在你我的手指里的。”姜黎边说,边勾起他的手指,湿漉漉的眼里缀着光,似有星辰闪烁。
时人总是信,所谓姻缘,便就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
可霍珏却知不是,他与阿黎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他强夺的。就算是上辈子,她死了,他依旧娶了她的灵牌。
他从来不信鬼神。
可后来却请了道士,在那阴森森的宅院了设了阵法,只想寻回她的魂魄,不让她去轮回,也不让她喝孟婆汤,忘了他。
那时人人都说他是个阴间里来的魔。
他亦知自己是个疯子,若这世间真有月老,他定然不会让他在阿黎指间系上红绳。他的阿黎,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生也好,死也罢,都只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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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始终惦记着他睡不好的事,给他看完平安灯,便将平安灯放回桌案,催促道:“你快去榻上睡一会吧。”
霍珏看她,黑黝黝的眼深不见底,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道:“阿黎陪我。”
姜黎迟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一会我还要去找娘商量开酒肆的事,就只能陪你一小会。”
说着她便蹬掉鞋子上了榻,规规矩矩地躺在里侧。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霍珏放下幔帐,在姜黎身侧躺下。
小娘子抬起一双盈盈润润的眼,见他一瞬不错地望着自己,便道:“你快闭眼。”
霍珏侧身对着她,长指温柔抚过她的眉眼,还有唇角那粒浅浅的梨涡。
姜黎眼睫微颤,对上他深沉的眼,那种无处可逃的禁锢感再次攫住她。每次被霍珏这般看着,她多多少少是有些心慌无措的。
往常他这样看她,都是在榻上的时候,而每每那个时候,他都像是换了人一样。
不是说他不够细致不够温柔。恰恰相反,他足够细致也足够温柔,可温柔细致的背后,却是不为人知的霸道与疯狂。
就这对视的片刻,她已经知晓他想做什么了,脸颊渐渐烫了起来,她半阖下眼,假装看不懂他眼底的炙热。
霍珏长指来到她耳廓,轻轻揉着她泛红的耳垂,哑着声道:“阿黎,行么?”
姜黎心口一颤。
这……这人,明明知道她最招架不住他用这样沉哑的声音求她,分明是在犯规。
诚然姜黎与他分开数日,自然也是想他的,要不然,哪会有小别胜新婚这样的说法?
可这会是白日呀。
上回他在清晨醒来时拉着她胡闹一通,她还恼了他半日,之后他还信誓旦旦说,以后都听夫人的。
这会可好,又故态复萌了。
她这次定要坚守住立场,莫要被美色迷了眼了。
仿佛看出她那纸糊似的挣扎,霍珏的手指从她软软的耳垂滑落,来到她细长白皙的脖子,细细抚触,又问了声:“行么?”
这次的声音比之方才,更轻,更低哑了,呢喃一般,尾音撩人至极。
姜黎于是怂了,或者说,被诱惑到了。
闭上眼,很轻很软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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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的床榻,小娘子发髻散开,鬓发潮湿,钗环凌乱地滚落在枕布里,被褥皱成了一团。
霍珏下榻去取水给她擦身,回来时,姜黎已经抱着褥子,睡了过去。
她方才出了一身薄汗,霍珏怕她着凉,给她擦拭好后,便将寝被严严实实盖在她身上。
姜黎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这会脑子早成了一团浆糊,自然也忘了要与杨蕙娘商量开酒肆的事,只软着声唤了句:“霍珏。”
“嗯,我在。”霍珏轻声应她,回到榻上,揽她入怀。
姜黎寻着他的肩窝,舒舒服服枕上去,这几日,她同样没睡好。
这会熟悉的怀抱回来了,瞌睡虫是怎么都抵挡不住,手脚缠住他的,沉沉入睡。
院子里,桃朱见夫人公子进去那么久也没出来,便让云朱去同杨蕙娘知会一声,自个儿熟门熟路地往小厨房走,准备让厨娘给夫人炖点儿补汤补补身子。
连着几日睡不安稳,方才又累了那么一遭,姜黎这一睡便连午膳都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申时,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
她一睁开眼便对上霍珏漆黑的眼。
“什么时辰了?”姜黎的声音微微泛哑,她揉了揉眼,继续道:“你醒来好久啦?”
小娘子眼眶唇瓣都还有些肿,雪色的脸颊透着粉,清丽中带着些惑人的香艳。
霍珏喉结轻轻提起,眼底聚起浓墨般暗色。
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宦官,上辈子自荐枕席之人不知凡几,宫妃、宫婢、投靠他的臣子上贡的美人,甚至还有冰清玉洁的贵女。
可他从来不碰,亦不曾有过男子对女子的欲望。
这世间,也就只得眼前的小娘子,能勾起他骨子里疯狂的欲念,不仅仅是色欲的欲,还有藏于内心深处的偏执阴暗的占有欲。
要她眼里只有他,要她只爱他一人,要她生生世世都不离开他。
这是贪欲,无穷无尽的贪欲,是历经两世,在失去她的几千个日夜里,一点一点熬出来的贪欲。
霍珏半阖眼眸,长指抚着她柔滑的发,缓声道:“申时了。”
姜黎一听,立即从榻上惊坐而起,可下一瞬,腰肢一酸,又倒回榻上。
姜黎:“……”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笑声,姜黎咬了咬唇,心想可不就是你弄的么?
遂哀怨道:“都怪你。”
“嗯,怪我。”
霍珏轻轻按着她的腰,力道适宜地揉捏了好一会,才抱起她,替她穿衣裳,动作熟稔至极。
对于他做的这些事,姜黎初时还是有些不习惯的,总有些惴惴不安,觉着一个好妻子是不该让她的夫君这样伺候她。
可眼下,却是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俨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她都被他累成这样了,他好好照料一下她,不也是应该的嘛?
穿好衣裳,梳好发髻,霍珏便出去唤人传膳。不多时,桃朱与云朱便领着两个婆子进来摆膳。
姜黎一看菜色,爆炒腰花、红烧甲鱼、油煎淡菜……
莫名觉着眼熟,不由得问:“今日是大厨房那头做的菜?”
云朱未经人事,也不像桃朱那般,在高门大户里熏陶过,心思剔透。
见姜黎问了,便也口无遮拦道:“这是杨掌柜亲自下厨给公子做的菜呢,说公子出门数日,舟车劳顿的,需得好生补一补,让身子强壮些。”
这屋子里,大抵也就云朱不知晓杨蕙娘的用意。
姜黎霎时脸颊发烫。
她……她娘怎么又来了呀?
犹记得刚成亲的第二日,霍珏同她一块回朱福大街,她娘便是这般,一勺子腰花一勺子甲鱼地往霍珏碗里拨,生怕累着了他一样。
明明累的人是她。
姜黎下意识望了眼霍珏,却见他泰然自若极了,拿起竹箸,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优雅得如同春日烹茶一般。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还转过脸,微微提起唇,从善如流地同她道:“吃吧,别辜负娘的一番心意。”
姜黎到底脸皮薄,心里臊得不行,可当着一屋子的人,便也学起他的模样,面色淡淡地举起竹箸。
才刚咽下一口炒得香喷喷的孜然羊肉,又见桃朱端着一碗汤盅,从外进来,放在她面前,体贴道:“这是小厨房今日特地给夫人准备的汤羹。”
说着便揭开了汤盅的盖子,一股子当归乌鸡的香味立即从汤盅里跑出来,满屋子的药香味儿。
姜黎拿起调羹喝了口熬得浓香的汤水,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这些日子,小厨房给她做的汤羹也未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