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漆黑的夜, 雪虐风饕,宗彧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隐含一丝薄怒。

“二十来具尸体,在地动发生之时,从裂开的地缝里震出。目前尚不知死者是谁, 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所幸埋尸之处地裂不严重, 我现在赶去, 应是能将所有尸体收殓,存于通州义庄。”

宗彧与霍珏不过相识了两日, 这些公务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霍珏道, 但他心里委实是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 总有一种与他共事了许多年的熟稔感。

是以,方才霍珏一问, 他便忍不住同他说了出来。

霍珏闻言淡淡颔首,神色里带着一丝恰恰好的微讶。

倒是立在霍珏身侧的何舟, 听见宗彧这话,心脏狠狠一跳,“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二十来具尸体是他与旁的暗桩亲手埋的,所埋之地便是临安前往通州的必经之处。

他万万想不到,地龙翻身之时竟然会将这些尸体给震出来, 也万万想不到,宗彧会这般快且这般巧地发现这些尸体。

如今想来, 他终于明白主子为何要他们将尸体埋在那处, 又为何提议宗彧前往通州, 这所有的一切怕都是主子算好的罢!

主子分明算准了地动发生的时间, 亦算准了宗大人的为人。那二十多具尸体就这般,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呈现在宗大人面前。

主子曾说宗大人是个好官, 若遇冤惨案,必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大理寺坐着的那位又是宗大人同宗的大伯父。

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命案……最终会指向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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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的时分,临安城再次起了地动,只这次地动的程度比之入夜那次要小得多。

这一夜,安置在庄子里的百姓们无人能安眠,得知临安城又起余震,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幸得他们听了霍公子的劝,忍着没回城,若不然,余震一来,就算不丢命,总归会受点轻伤的。

霍珏亦是一夜未眠。

何舟从外进来,便见自家主子立于半开的支摘窗前,眸色平淡地望着窗外那轮缓缓东升的旭日。

薄薄的晨曦穿过风雪,从地平线跋山涉水而来,落了一缕在他冷白如玉的脸。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无悲无喜,似巍峨神殿里受人朝拜的神祗。

何舟觉着自己愈发看不透主子了,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愈久,心里的震撼便愈大。

在入白水寨做土匪之前,他不过是个一心要考武状元,好前往边关保家卫国的热血少年。

十八岁那年,家中幼妹被城中纨绔看中,强掳入府,不过数日便被磋磨至死。

爹娘哭告无门之下,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外的鸣冤鼓。

短短一个月,何舟失去了三个至亲。

将爹娘埋葬后,他扛着他爹留给他的大刀,只身去闯白水寨,一呆便是三年。

再后来,便是那一日,主子披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白水寨那面冻成冰墙的瀑布前,缓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同去盛京?日后,我允你亲自手刃仇人。”

何舟曾以为,主子嘴里说的“日后”,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才能到来。

可现下,他却不这样想了。

他只是个粗人,根本看不懂主子在下着一盘怎样的棋。

可他信主子,而他期盼的那一日,或许比他想的要更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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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舟眼眶有些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澎湃的心潮,恭恭敬敬地对霍珏道:“主子,方才收到暗桩的消息,盛京那边已经派了钦差前来赈灾。”

霍珏收回眼,淡淡“嗯”了声,对此并不意外。昨夜地动之事,宗彧定会派人到盛京,要求朝廷派人前来赈灾。

之后,金銮殿上的那位还会下一份“罪己诏”。

霍珏修长的指轻轻摩挲,淡声道:“午时一过,我们便启程回盛京。”

“可那些尸体,还有皇陵那边——”

“无妨,”霍珏淡淡打断何舟,道:“去差人备马。”

何舟忙敛下心绪,领命退下。

何舟刚离开没多久,谭世春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霍公子,老叟给你送早膳来了。”

邢员外的庄子里存有米粮,谭世春一大早便喊了人来熬米粥。庄子里挤着万余人,那半廪米粮自是不够吃的,每个人都只能将就着分得半碗粥水。

可给霍珏准备的这一碗粥,粥米浓稠,肉糜软烂,在这样的清晨里,已是难得的佳肴。

谭世春送膳时,尚且有些忐忑,怕这位矜贵的公子会瞧不上这碗粥。

谁料他不仅将这粥吃得干净,还郑重同他道了句:“谭保长费心了。”

谭世春忙道不费心,接过桌案上的空碗,正要出去,却听得霍珏在身后道:“谭保长,朝廷马上便会派人前来赈灾,有宗大人在,灾银定会切切实实落在你们身上,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谭世春猛一转身,激动得手里的碗差点摔下,道:“当……当真?朝廷当真会派人前来?”

霍珏颔首,清隽的眉眼难得温和,“此次地动起于上元夜,朝廷自是不敢懈怠。”

霍珏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霍某已离家数日,午后便会启程归去。此间之事,自会有宗大人替你们周旋。”

谭世春登时老泪盈眶。

他知霍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前日出门访友,路过谭家村,发现了地动的先兆,这才留了下来,带他们避过一难。

谭世春哽声道:“老叟嘴拙,大恩不言谢,唯祝霍公子此去金榜题名,前途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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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刻,霍珏登上马车。

车辕辚辚,马声萧萧。

阴沉的天色下,无数劫后余生的临安百姓跟在车后,走了大半里方才停下。

何舟远远地便听得一人大声道:“霍公子御街夸官之日,临安百姓定前往盛京,与公子同贺。”

这话车里的霍珏自然也听到了,他面色无波,阖上眼,想的不是地动,不是御街夸官,而是前日清晨,他离开时,姜黎依依不舍同他道的那句:“霍珏,你要早点回来。”

临安离盛京数百里之远,便是马不停蹄也要差不多一日的时间,到得霍府,已是明日。

也不知,她为他做的平安灯,可还是从前的那盏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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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街霍府。

主院的寝屋里,刻着“昭明静嘉”四字的平安灯正静静搁于桌案上。

姜黎走过去,轻轻转动灯面,另一侧的灯画便露了出来。

只见淡黄的灯纸里,一人身着青色布衣,头顶一根木簪束发;另一人身着藕色襦裙,手提一盏琉璃灯。

两个小人并肩走在街上,眉目含笑。

姜黎目光在那穿青色衣裳的小人上顿了下,半晌,悠悠叹一声。

桃朱从外头送早膳进来,见姜黎叹息,便问道:“夫人可是没睡好?”

姜黎轻“嗯”一声,她的的确确一大早便被窗外叩叩作响的风雪声吵醒了,这会眼皮底下还泛着些青影呢。

她其实不是一个浅眠的人。

从前不说是风雪声了,就是打雷声都很难将她弄醒。

大抵是因着霍珏不在的缘故罢。

她习惯了有他在身侧,习惯被他拥在怀里,习惯了每日醒来时那声暗暗哑哑的“阿黎”。

他不在,她便也睡得不安稳了。

说来,霍珏出门也有四日了。

前两日临安城地龙翻身,听说震源便在城东的谭家村,那里的屋宇全都化成了碎片。

好在地龙翻身之前,县令大人及时率领百姓出了城,若不然,定然要死伤无数了。

姜黎自打知晓了地动的消息,心里便悬了起来。

霍珏只道他有要事要去寻一个故人,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寻的人。若是去的地方恰恰好就在临安城附近,岂不是危险极了?

姜黎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朱尚未踏门入内,轻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夫人,公子回来啦!”

姜黎一听,也顾不得吃早膳了,提起裙角急匆匆往外走。

穿过游廊,月门,绕过影壁,正要穿过垂花门,迎面便撞进一个带着风霜寒意的怀抱里。

这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

姜黎揪住那人的袖摆,仰起脸,弯起眉眼,笑着喊道:“霍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