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 雪虐风饕,宗彧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隐含一丝薄怒。
“二十来具尸体,在地动发生之时,从裂开的地缝里震出。目前尚不知死者是谁, 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所幸埋尸之处地裂不严重, 我现在赶去, 应是能将所有尸体收殓,存于通州义庄。”
宗彧与霍珏不过相识了两日, 这些公务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霍珏道, 但他心里委实是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 总有一种与他共事了许多年的熟稔感。
是以,方才霍珏一问, 他便忍不住同他说了出来。
霍珏闻言淡淡颔首,神色里带着一丝恰恰好的微讶。
倒是立在霍珏身侧的何舟, 听见宗彧这话,心脏狠狠一跳,“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二十来具尸体是他与旁的暗桩亲手埋的,所埋之地便是临安前往通州的必经之处。
他万万想不到,地龙翻身之时竟然会将这些尸体给震出来, 也万万想不到,宗彧会这般快且这般巧地发现这些尸体。
如今想来, 他终于明白主子为何要他们将尸体埋在那处, 又为何提议宗彧前往通州, 这所有的一切怕都是主子算好的罢!
主子分明算准了地动发生的时间, 亦算准了宗大人的为人。那二十多具尸体就这般,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呈现在宗大人面前。
主子曾说宗大人是个好官, 若遇冤惨案,必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大理寺坐着的那位又是宗大人同宗的大伯父。
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命案……最终会指向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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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的时分,临安城再次起了地动,只这次地动的程度比之入夜那次要小得多。
这一夜,安置在庄子里的百姓们无人能安眠,得知临安城又起余震,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幸得他们听了霍公子的劝,忍着没回城,若不然,余震一来,就算不丢命,总归会受点轻伤的。
霍珏亦是一夜未眠。
何舟从外进来,便见自家主子立于半开的支摘窗前,眸色平淡地望着窗外那轮缓缓东升的旭日。
薄薄的晨曦穿过风雪,从地平线跋山涉水而来,落了一缕在他冷白如玉的脸。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无悲无喜,似巍峨神殿里受人朝拜的神祗。
何舟觉着自己愈发看不透主子了,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愈久,心里的震撼便愈大。
在入白水寨做土匪之前,他不过是个一心要考武状元,好前往边关保家卫国的热血少年。
十八岁那年,家中幼妹被城中纨绔看中,强掳入府,不过数日便被磋磨至死。
爹娘哭告无门之下,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外的鸣冤鼓。
短短一个月,何舟失去了三个至亲。
将爹娘埋葬后,他扛着他爹留给他的大刀,只身去闯白水寨,一呆便是三年。
再后来,便是那一日,主子披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白水寨那面冻成冰墙的瀑布前,缓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同去盛京?日后,我允你亲自手刃仇人。”
何舟曾以为,主子嘴里说的“日后”,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才能到来。
可现下,他却不这样想了。
他只是个粗人,根本看不懂主子在下着一盘怎样的棋。
可他信主子,而他期盼的那一日,或许比他想的要更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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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舟眼眶有些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澎湃的心潮,恭恭敬敬地对霍珏道:“主子,方才收到暗桩的消息,盛京那边已经派了钦差前来赈灾。”
霍珏收回眼,淡淡“嗯”了声,对此并不意外。昨夜地动之事,宗彧定会派人到盛京,要求朝廷派人前来赈灾。
之后,金銮殿上的那位还会下一份“罪己诏”。
霍珏修长的指轻轻摩挲,淡声道:“午时一过,我们便启程回盛京。”
“可那些尸体,还有皇陵那边——”
“无妨,”霍珏淡淡打断何舟,道:“去差人备马。”
何舟忙敛下心绪,领命退下。
何舟刚离开没多久,谭世春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霍公子,老叟给你送早膳来了。”
邢员外的庄子里存有米粮,谭世春一大早便喊了人来熬米粥。庄子里挤着万余人,那半廪米粮自是不够吃的,每个人都只能将就着分得半碗粥水。
可给霍珏准备的这一碗粥,粥米浓稠,肉糜软烂,在这样的清晨里,已是难得的佳肴。
谭世春送膳时,尚且有些忐忑,怕这位矜贵的公子会瞧不上这碗粥。
谁料他不仅将这粥吃得干净,还郑重同他道了句:“谭保长费心了。”
谭世春忙道不费心,接过桌案上的空碗,正要出去,却听得霍珏在身后道:“谭保长,朝廷马上便会派人前来赈灾,有宗大人在,灾银定会切切实实落在你们身上,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谭世春猛一转身,激动得手里的碗差点摔下,道:“当……当真?朝廷当真会派人前来?”
霍珏颔首,清隽的眉眼难得温和,“此次地动起于上元夜,朝廷自是不敢懈怠。”
霍珏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霍某已离家数日,午后便会启程归去。此间之事,自会有宗大人替你们周旋。”
谭世春登时老泪盈眶。
他知霍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前日出门访友,路过谭家村,发现了地动的先兆,这才留了下来,带他们避过一难。
谭世春哽声道:“老叟嘴拙,大恩不言谢,唯祝霍公子此去金榜题名,前途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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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刻,霍珏登上马车。
车辕辚辚,马声萧萧。
阴沉的天色下,无数劫后余生的临安百姓跟在车后,走了大半里方才停下。
何舟远远地便听得一人大声道:“霍公子御街夸官之日,临安百姓定前往盛京,与公子同贺。”
这话车里的霍珏自然也听到了,他面色无波,阖上眼,想的不是地动,不是御街夸官,而是前日清晨,他离开时,姜黎依依不舍同他道的那句:“霍珏,你要早点回来。”
临安离盛京数百里之远,便是马不停蹄也要差不多一日的时间,到得霍府,已是明日。
也不知,她为他做的平安灯,可还是从前的那盏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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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街霍府。
主院的寝屋里,刻着“昭明静嘉”四字的平安灯正静静搁于桌案上。
姜黎走过去,轻轻转动灯面,另一侧的灯画便露了出来。
只见淡黄的灯纸里,一人身着青色布衣,头顶一根木簪束发;另一人身着藕色襦裙,手提一盏琉璃灯。
两个小人并肩走在街上,眉目含笑。
姜黎目光在那穿青色衣裳的小人上顿了下,半晌,悠悠叹一声。
桃朱从外头送早膳进来,见姜黎叹息,便问道:“夫人可是没睡好?”
姜黎轻“嗯”一声,她的的确确一大早便被窗外叩叩作响的风雪声吵醒了,这会眼皮底下还泛着些青影呢。
她其实不是一个浅眠的人。
从前不说是风雪声了,就是打雷声都很难将她弄醒。
大抵是因着霍珏不在的缘故罢。
她习惯了有他在身侧,习惯被他拥在怀里,习惯了每日醒来时那声暗暗哑哑的“阿黎”。
他不在,她便也睡得不安稳了。
说来,霍珏出门也有四日了。
前两日临安城地龙翻身,听说震源便在城东的谭家村,那里的屋宇全都化成了碎片。
好在地龙翻身之前,县令大人及时率领百姓出了城,若不然,定然要死伤无数了。
姜黎自打知晓了地动的消息,心里便悬了起来。
霍珏只道他有要事要去寻一个故人,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寻的人。若是去的地方恰恰好就在临安城附近,岂不是危险极了?
姜黎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朱尚未踏门入内,轻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夫人,公子回来啦!”
姜黎一听,也顾不得吃早膳了,提起裙角急匆匆往外走。
穿过游廊,月门,绕过影壁,正要穿过垂花门,迎面便撞进一个带着风霜寒意的怀抱里。
这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
姜黎揪住那人的袖摆,仰起脸,弯起眉眼,笑着喊道:“霍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