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地鸣如雷, 奇物震动。

临安城郊一处空旷的密林里,万余名风尘仆仆的临安百姓齐齐抬头望向东南处,目露惶恐。

那里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 祖庙、屋舍、田地全都在那儿。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得那震人心魄的轰隆声渐渐停下,便有一阵细弱的啜泣声从人群里传出。

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跌坐在雪地里, 枯瘦的手紧握成拳, 用力捶着地,嚎啕大哭道:“地龙为何要发怒?我们临安城,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我们?”

这嚎哭声一出,人群里陆陆续续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悲泣声。

在这人心惶惶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谭家村保长谭世春心里虽也不好受, 但到底比旁的村民要镇静些。

今日离开谭家村时, 他心里尚且存了侥幸,想着极有可能是虚惊一场。

如今再一回想,若不是霍郎君前来做说客, 劝他们在地龙翻身前离开临安城,他们这万余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思及此, 谭世春抬起一双浑浊的眼, 望着立在树下, 始终一脸平淡从容的男子, 感激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原本今日是上元节, 家家户户都在燃灯挂彩, 以庆隆节。是以, 当县令大人派人前来安排他们离开时, 根本没人肯走, 甚至恶语相向,撒泼耍赖。

临安城地处顺天府辖域,从官道入顺天府的第一座城池便是临安城,临安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又自诩是天子脚下,有龙气相护,压根儿不信地龙会翻身。

好在霍郎君亲自前来,带他们一众保长里长前往闹市,一一指出城中异象。

他们这才知晓,正当他们欢天喜地地为上元夜做准备时,城郊飞禽走兽焦躁难安,城内鸡雉立闹市而鸣。

连牲畜都感应到了危险,偏城中众人忙着过节,竟无一人能察觉到地动的先兆。

如今能逃得一命,已是万幸。

地龙翻过身后,脚下的土地殷殷有声,人立在上头甚至还隐有晕眩之感。

谭世春深吸一口气,对着哭哭啼啼的众人怒喝一声:“莫要再哭!若非我们逃得及时,恐怕这会连自个儿的小命都没能保住。如今侥幸逃命,合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埋怨哭泣!”

谭世春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夜未睡,形容略显狼狈,可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

众人被他一喝,齐齐噤了声。

谭世春说得不无道理,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歹命在呢,屋子没了再建,猪羊死了就再养,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谭世春见那烦人的啜泣声总算弱了下去,便佝偻着腰,拍了拍逃命时沾在衣裳上的灰尘,走向霍珏,拱手作揖道:“老叟多谢霍公子的救命之恩。”

他这一道谢,身后一众百姓也恍然清醒过来,同时站起身,冲霍珏道:“多谢霍公子!”

道谢声一道连一道,渐渐压过了已然弱下的地鸣声,连几名幼齿小儿都学着自家爹娘的模样拱手道谢。

此情此景,莫说是一路跟随霍珏来到临安的何舟了,便连快马加鞭赶来的宗彧都心有触动。

他下意识望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霍珏。

却见那人面色平淡,长睫低垂,既不为那声势浩荡的地动而惊慌,也不为万余名百姓的感激涕零而自得,端的是一派从容,端方自持。

宗彧出自并州宗家,本家这几年也出了几位后起之秀,很得族人看重,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宗彧的亲侄子宗奎。

宗奎乃去年的太原府解元,若无意外,宗奎与霍珏二月将在盛京一同参加会试。

族人对宗奎寄予厚望,盼着他澹台折桂,金殿夺魁。

宗奎此子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自小便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

从前宗彧觉着侄子既然才学过人,那傲便傲吧,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他自己便是过来人,很是能理解宗奎的狂傲。

可眼下若是拿宗奎与眼前这尚未弱冠的郎君相比,宗彧忽然觉得自己那侄子也无甚好傲的。

才华尚且不说,单单是这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能力,宗奎那只孔雀便远远比不上霍小郎君。

这届会试,倒是能让他这侄子好好瞧瞧,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宗彧非常不合时宜的,对二月的会试有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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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彧一行人刚入密林,霍珏便察觉到了。

他凤眸微挑,回头望去,对宗彧微微颔首,淡声道:“宗大人。”

宗彧忙应一声,快步走向他,道:“你猜得不错,十数里外的确有一座地缘广阔的庄子,那是通州富户刑员外的产业。我已同通州县令通了气,也得了邢员外的首肯,今夜便可将人安置在那庄子里。”

通州与临安相邻,是顺天府辖区内的第二座城池,从这处密林前往通州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到。

那头谭世春听见此话,心底忽地一沉,忍不住上前道:“县令大人,如今地龙已经不翻身了,为何不让我们回临安城去?”

宗彧道:“此时地龙虽已停歇,可这次地动声势浩大,波及甚广,如今谭家村以及周遭几个村落怕是成了废墟一片,你们现下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若耐心等到天亮再商议。”

话虽是这个理,可那儿到底是这万余人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就算是成了废墟,他们也是想连夜赶回去的。

谭世春下意识望向霍珏。

这下意识的举措看得宗彧旁边的县尉一阵心惊。方才谭保长那目光,分明是想从霍公子嘴里得个准信。

县尉丝毫不怀疑,若是霍公子说能回,他们定然会头都不回地往临安城跑,听都不听宗大人的。

说来,宗大人在临安城做县令也有差不多三个年头了,深得临安百姓爱戴。而这位霍公子不过才来了两日,竟然生生越过宗大人在谭保长心中的地位。

敢情这位保长信霍公子还多过信自家大人?

县尉不着痕迹地瞄了眼霍珏,便见眉目冷峻的郎君淡淡摇头,对谭世春道:“今明二日恐有余震。”

那谭世春听见此话,眼里的纠结之意登时烟消云散,冲宗彧拱手弯腰道:“老叟听县令大人的。”

县尉嘴角一抽。

这哪是在听宗大人的,分明听的是霍公子!

谭世春说罢便转过身,回去同所有村民传达方才宗彧说过的话。

宗彧抬眸望了眼阴沉沉的天色,对霍珏道:“霍公子,一会有劳你与楚县尉带百姓们前往刑家庄子,我尚且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

霍珏眸光微动,颔首应道:“宗大人放心,此处有我。不知宗大人是为了何事急于离开?此处地界今明两日恐有余震,宗大人还请多加小心。”

宗彧想起方才前往通州时,在路上看到的东西,脸色霎时一沉,沉声道:“是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