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成泰帝今年四十有四, 生得英俊儒雅、温润贵气,瞧着不像是个帝王,更像个儒雅书生。从前成泰帝还是康王时, 便一心纵情山水,无心朝堂,私底下被人称之为“闲王”。

谁都没想到,这位“闲王”会最终成为金銮殿的主人。

在百姓眼中, 康王为人和善, 无半点皇子龙孙的傲气,很是平易近人。这样一个人, 之所以能得继大统,不过是时也命也。

说好听点,是天命所归, 说难听点, 那就是走了狗屎运。

大周朝的皇帝子嗣一贯不丰,先帝也不例外,除去夭折的几位皇子公主, 顺顺利利长大成人的便只有三子一女。

太子周元旬,四皇子周元庚, 六皇子周元季以及惠阳长公主周元宁。

永熹十二年秋, 先帝率一众大臣在西郊狩猎, 却不料遭叛党埋伏, 中了暗算。兵荒马乱中, 是太子为先帝挡了一支毒箭, 先帝才躲过一劫。

可太子也因此伤了底子, 折了阳寿。

彼时宫里宫外均流传太子活不过而立, 人人皆以为东宫要换人了, 连民间赌坊都开了赌约,赌东宫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四皇子还是六皇子。

来年春天,先帝立周元旬嫡长子周怀佑为皇太孙,并将皇太孙接入宫中,亲自教导。同时,立四皇子为康王,六皇子为顺王,择日出宫建府。

自此,别说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老臣,便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看明白了,先帝这一番举措,不过是在向世人宣告,东宫乃是正统。

波云诡谲的朝堂瞬时恢复平静,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更是就此打住。

之后几年,太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而日渐长大成人的皇太孙却颇得先帝看重。先帝曾在宫宴里笑着同群臣道:“此孙肖朕。”

若非那场谋逆案,皇太孙周怀佑该是大周的下一任皇帝。

而甫一出生便被批凤命的卫媗,是周怀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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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成泰帝温和地看着薛无问,道:“平身罢。可查出了那则流言的源头?”

“回禀皇上,臣只查出流言出自燕春楼。听楼里的老鸨说,那人是个胡商,先太孙未死的消息便是那胡商醉酒后同楼里的姑娘们说的,可那人清醒后根本不记得他说过这话。”

“醉酒?”成泰帝眸光微凝,“可抓着那胡商了?”

“尚未,那胡商两个月前在燕春楼宿了两日便离开了盛京,之后行踪成谜,臣已派人往城外去寻人。”

成泰帝微微颔首。

先太孙还活着的传言两个月前才在盛京流传出来,初时根本无人当真,这消息也很快便销声匿迹。

可不知为何,最近半月这传言忽然卷入重来,且越传越盛。前两日竟然传入宫中,连成泰帝都有所耳闻。

如今虽查到了是一名胡商酒后说的胡话,可成泰帝却半点也不觉安心。

“都说酒后吐真言,薛卿觉得这胡商说的可是真话?朕的那位好侄子,有无可能藏身于边关,恰巧被那胡商撞见了?”

薛无问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胡商一贯喜爱信口开河,尤其是在花街柳巷那些地方,一壶黄酒下肚,什么浑话都胡诌得出来。依臣看,那胡商说得多半是假的。”

成泰帝淡淡“嗯”一声:“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胡商。”

“是。”

说罢那胡商的事,成泰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提了提唇,望着薛无问,好整以暇道:“方才在宴上,贵妃同朕说,她娘家侄女现下正借住在定国公府,可有此事?”

薛无问被问得一怔,思忖片刻后,方才道:“确有此事,月前祖母身体抱恙,瀛洲王氏那位老封君便将王六娘子送来定国公府,说王六娘自小礼佛,福缘深厚,若能日日为祖母诵经祈福,祖母定能早日康复,如今王六娘便住在祖母的静心堂里。”

成泰帝闻言,挑了挑眉,颔首道:“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拿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接着道:“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这几年在锦衣卫为朕效力,倒是耽误你成家了。贵妃央着朕给她这侄女寻个良婿,朕瞧着你挺合适。你意下如何?”

薛无问一听,忙做出一个求饶的表情,情真意切道:“陛下还是绕过臣罢!臣平日里最烦的便是佛堂、寺庙那些个地方,若娶个日日诵经礼佛的娘子,微臣怕是连家都不敢回。”

“再说,母亲前些日子才给臣相中了一门亲事,微臣母亲的性子陛下是了解的,微臣哪敢忤逆她?”

薛无问的母亲崔氏乃显州崔氏一族的嫡长女,当初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说一不二。

成泰帝还是康王时,曾听闻定国公十分尊重他这位发妻,是以连先帝御赐的美人都不敢要。

思及此,成泰帝不由得哑然失笑:“薛夫人给你看中的是哪家的贵女?”

“是母亲故友的女儿,人在肃州,那姑娘还在服丧,等丧期一过,母亲便要上门说亲。”

薛家的本家便在肃州,崔氏会在那里给薛无问说亲倒也不奇怪。成泰帝放下手中茶盏,道:“既如此,朕就不勉强你了。”

薛无问这小子在盛京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常年留宿花街柳巷,成泰帝不止一次见他顶着被咬破的嘴唇上朝,听说都是花楼里的莺莺燕燕为他争风吃醋时留下的。

将他与那位喜爱礼佛的王六娘撮合在一起,的确不合适。

从御书房出来,秋延殿那里的宫宴已至尾声。

薛无问径直出了宫门,暗一替他开了车门,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世子可是要回府?”

薛无问敛去脸上的笑意,淡淡道:“不,去玉京楼。”

暗一忙应一声,心里不由得腹诽:世子最近都宿在玉京楼,再宿下去,估计盛京里的小娘子都不敢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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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六年元月初九。

盛京大雪压城,冷风跟软刀子似的,直往人骨缝里钻。

就在这折胶堕指的大寒天里,姜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来了杨蕙娘与姜令。

“娘,阿令!”姜黎上前抱住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杨蕙娘,眉眼都快弯成一弧月牙。

杨蕙娘认认真真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姑娘,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忐忑。

好在自家女婿将阿黎照顾得不错。

心里头刚冒出这念头,便见霍珏从屋内走来,先是同她行礼问好,接着才行至姜黎身侧,将一件白色披风套在她身上,温声道:“莫要着凉了。”

姜黎摸了摸鼻子,方才她在屋里听到杨蕙娘到了的消息,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连披风都来不及套上。

杨蕙娘见此,忙嗔了姜黎一眼:“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姜黎连忙解释:“我如今稳重许多了,不信你问霍珏。”

霍珏从善如流地颔首应是,杨蕙娘白了姜黎一眼,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于霍珏对阿黎的体贴,也无奈于这份体贴。阿黎本就被她惯得有些娇气,如今被霍珏这般宠着,怕是要越来越娇气了。

周遭的仆妇忙着卸马车上的行李,姜黎挽着杨蕙娘的手臂,道:“娘,你快去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院子。”

“先等一下。”杨蕙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往四周看了眼,冲一位身着暗蓝色夹袄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招了招手,道:“如娘,你过来。”

那名唤“如娘”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行了过来,朝霍珏与姜黎重重鞠躬。

杨蕙娘忙止住她的动作,道:“不必如此,这是我女儿女婿,你只当自家晚辈便可。”

说完这话,杨蕙娘便扭头看向姜黎,同她介绍起如娘来。

原来这如娘是杨蕙娘在路上遇见的苦命女子,年轻时丧了夫,又无子无女的,被公婆磋磨了十几年,差点没了命。

杨蕙娘恰巧遇见她公婆拿棍子抽打她,一时不忍,便从如娘公婆手中将她买了过来。

杨蕙娘道:“我开酒肆也要雇人,日后让如娘随我酿酒便好。就是这落脚之处,我琢磨着先让如娘同我一起住在这,等酒肆开了再在酒肆后头给她劈个屋子,你们看这样可能行?”

姜黎自是无甚意见,但要往府里添人,她觉着还是霍珏同意了方才好,便回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行么?

霍珏淡淡一笑,道:“阿黎做主便是,我听阿黎的。”

姜黎脸颊一时发烫,哪有人像他这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听妻子的,也不怕旁人笑他惧内。

她忙扭过头,对如娘道:“既如此,婶子安心住下便是。”

如娘听见这话,彻彻底底松了口气,哽着声音道谢,她虽年纪不小了,但气质温柔,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联想起她过去的经历,很是让人怜惜。

安置好如娘的事,姜黎正要拉杨蕙娘进去院子,忽然听到姜令喊了声“孙大当家”。

姜黎脚步一停,刚想同孙平寒暄几句,手心忽地一紧,便见杨蕙娘扯了扯她的手,不自然道:“不是说要带我进去看看吗?快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