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何舟、何宁离去后, 霍珏在书房里待了片刻,方才提步回了寝屋。

内室并未燃灯,昏暗无光, 只门廊外悬着的两盏灯笼透过楹窗渗了些薄薄的光。

半开的幔帐内,只着一身单薄里衣的小娘子睡得极沉,乌发披散, 睡颜恬静。

霍珏站在床边静静看着, 待得身上寒气散了些, 方才解开外衣上榻。

方才怕是将她累狠了。

往常在榻上, 他念着她初尝人事不久, 身子又娇,尚且还能收着。可今夜许是察觉到他异样的心绪,小娘子比任何时候都要主动, 忍着羞涩, 一声又一声地唤他“霍珏”。

唤到最后,嗓子都犯了哑,也将他的理智推到了边缘。

在她身侧躺下,霍珏却舍不得闭眼,长指捏着她一缕发丝, 缓缓摩挲, 目光一寸寸梭巡她的眉眼,看不够一般。

她这样好。

却不止他一人看到她的好, 有时候他真想将她藏起来, 不让旁人看到她,也不让旁人觊觎她。

可他知那样她不会快活。

而他这辈子, 只想她快活, 要她平安顺遂, 要她无妄无灾,要她一辈子都只笑着,听她娇娇软软地唤他“霍珏”,听一辈子。

黑暗中,他轻声喃了句“阿黎”。

姜黎自是听不见他的呢喃,呼吸匀长,沉沉睡着,嘴角轻轻勾起,俨然是做了美梦的模样。

霍珏指尖轻触她唇角的小涡,轻柔落下一吻,随后便将她扣入怀里,四肢缠着她的,缓缓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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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一夜好眠,醒来时却好一阵腰酸腿软。

桃朱进来内室,瞥见她松散的里衣内,雪白肌肤红痕遍布,忙垂下眼,心中暗自嘀咕着,那滋阴养颜的补汤怕是日日都不能断。

姜黎不知自家丫鬟的小心思,漱洗净面后便问起霍珏来。

桃朱替她挽着发,脆声道:“公子一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一趟京郊,约莫入夜了才能回府。”

霍珏几乎每日都要出门,姜黎已是见怪不怪,用过早膳后,便去东厢院寻卫媗。

再几日便要过年了,这是他们在盛京的第一个年节,自是要认真对待的。

过个好年,来年方能事事顺遂。

唯一可惜的是,娘与阿令怕是不能同他们一起过年了。姜黎如今也就盼着,他们能在元宵节之前入京。

昨日在飞仙楼出了那样的事,姜黎便也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这一日几乎都呆在东厢院,与佟嬷嬷一同商量要采买的过年物什,列好单子,差人出去采买了,方才放下心来。

之后几日她足不出户,与卫媗一同领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剪窗花,夜里霍珏回来,她还拉着他给她写桃符。

他的字一贯写得好,写在桃符里拿来充门面最好不过的。就这般,忙忙碌碌中,成泰五年的最后一日终于到了。

这一日,府里处处挂着大红的灯笼,人人都穿上喜庆的吉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姜黎给霍珏备了一套宝蓝色的吉服,上头绣着渔樵耕读,寓意状元及第。

他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些,姜黎站在他身前,只到他肩侧,给他理领口,都得微微踮起脚来。

待他穿戴好了,姜黎后退一步,歪着头看他,眸光难掩惊艳。

霍珏平素爱着素色的衣裳,从前是竹青的布衣,如今多是白色玄色的杭绸,似宝蓝色这般艳丽的,除了成亲时穿的那套婚服,她从未见他穿过。

不得不说,寻常男子穿这等颜色,撑不起来不说,还会显得油腻俗气。

可霍珏却不同。

他五官深邃俊美,身量高大清瘦,穿上这身衣裳,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忽然便多了点烟火气。

不再似那高不可攀的谪仙,倒像是人间富贵竹了。

霍珏知她一贯喜欢看他这身皮囊,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便静静立着,由着她看。

他喜欢她眼里只有他。

姜黎看了半晌便笑着道:“你到正厅去寻阿姐苏老爹他们罢,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说着便要唤桃朱进屋,可话音儿还未出口,人便被霍珏一把拉了过去,揽入怀里。

“我替你换。”郎君说着,手便滑至她腰间。

姜黎忙按住他解她腰带的手,慌忙道:“我让桃朱来便好。”

“阿黎这是怕我做得不如桃朱好?”霍珏挑眉,语气微妙,“哪次完事后不是我给你穿的衣裳?”

姜黎脸瞬间烧得慌。

你看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那档子事去了!她不过是觉着吉服的穿戴繁琐,不想劳烦他罢了。

“你是家主,怎能在过年节的时候做服侍人的事?”姜黎面色绯红,嗔道:“明日还要祭拜祖宗,我可不希望霍家的祖先们说你娶了个不知轻重的妻子回来。”

时人讲究三纲伦常,在家里,自是要妻以夫为纲的。

出嫁前,杨蕙娘便时时叮嘱她,为人妻者,要贤良淑德,不说要以夫为天,但至少要举案齐眉方才好。

霍珏闻言便笑了,不以为然道:“我自小便看着我爹服侍我娘,端茶倒水涤足,样样不缺。在霍家,从来都没有夫纲,只有妻纲。”

他这人从不打诳语,是以,这话一出,姜黎便有些半信半疑,抬眸去看他,想看他是不是又在逗她。

也就这一瞬间的恍神,腰间的束带便被他挑开。姜黎脸颊一烫,只好垂下眼,由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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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饭设在主院的前厅里,虽用膳的人不多,但厨房的婆子还是备了极丰盛的一桌珍馐美馔。

用过团圆饭后,姜黎便让周遭伺候的人都回后罩房去了,仆妇丫鬟们领了满满一袋子赏钱,欢天喜地地回家吃团圆酒。

卫媗身子骨弱,苏世青身体亦尚未彻底康复,热闹了大半日,两人均面露疲态,说了没一会话便各自回了屋。

他们一走,姜黎便揉了揉眼,对霍珏道:“我们也回寝屋吧,我给你做了糖饺子,回去吃便好。”

她天不亮便起来操持过节的庶务,虽有佟嬷嬷帮衬,但依旧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霍珏见她揉得眼眶泛红,知她是乏了,给她披上件斗篷,便在她身前蹲下,道:“我背你回去。”

姜黎的确是有些乏的,但不至于连几步路都走不得。

可看着霍珏宽阔的背,她弯了下眉眼,也不矜持了,利索地爬了上去。

外头的仆从婆子俱都回了屋,也就几个守门的护卫还在大门处当值,大抵也不会有人瞧见这场景。

这般想着,姜黎便放了心,身体放松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想起小时候,她最爱撒娇,也最爱人背,她爹活着时,时常这样背着她,走在朱福大街的巷子里。

姜黎的爹姜励虽去世去得早,身子也弱,可在她心里,她爹就像山一般伟岸,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那时姜励总爱笑着同她道:“如今是爹爹背你,待得阿黎长大了,爹爹背不动了,便替你寻个老实听话的夫君,让他背你一辈子,可好?”

姜黎那时也不过才四五岁的光景,哪里听得懂姜励说的话,只听到有人要背她一辈子,便脆脆甜甜地应好。

如今她已找着了这世间最好的夫君,可她爹却见不着了。

席上饮下的酒此时都化成了热雾,弥漫在眼眶内。

姜黎一贯是个不爱哭的,此时也忍住了泪意,只在霍珏耳边低低柔柔道:“霍珏,你要背我一辈子。”

小娘子饮过酒的声嗓愈发软糯,再是心硬如铁的人听着,都要化成绕指柔。

霍珏偏头在她唇上啄了下,温声地应一句“好”。

他答应她的事,就从未失过言。

姜黎抿着嘴无声地笑,走到寝屋外头的庑廊时,忽然听得头顶“嘭——”的一声轰隆响。

她抬起头,便见泼墨似的夜空里,一朵绚灿的烟火骤然绽放。

姜黎轻“啊”了声:“霍珏,放烟火了。”

桐安城在年节时也有烟火,却是在护城河那头,城里是不能放的。没想到盛京竟是在城里放,瞧那方向,似乎就在圣人的行宫里。

大抵是宫里的圣人想要与民同乐吧。

霍珏神色并不如姜黎这般惊讶,只淡声道:“阿黎想看吗?”

姜黎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间的停顿,霍珏便知她想看了。大手撑住她的腿往上掂了掂,道:“搂紧我。”

姜黎下意识搂住他脖子,下一瞬,便觉身上一轻,不过几个呼吸,霍珏便踩着院子里的树,将她带到了屋顶。

姜黎在小娘子里算是个胆大的,可当她的脚踩在结着冰霜的瓦片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霍珏的手。

霍珏单手脱下身上的大氅,裹在她身上,而后便抱起她坐下,安抚她道:“别怕,我在这,不会让你摔。”

姜黎坐在他大腿处,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被他牢牢圈住,早就不怕了。

抬眸望着东南处行宫顶上的天空,烟火一朵一朵绽放。

夜色寂寂,她看得入迷,烂漫烟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霍珏盯着她湿润的眼,待得那最后一丝火光消散,他轻轻贴着她的鬓发,温声问:“阿黎可要许愿?”

许愿?

姜黎眨了眨眼,她是个知足的人,成泰五年对她来说,是个极幸运的年头。

这一年,霍珏连夺三案首,成了常州府解元,还寻回了自己的亲姐。而她嫁给了他,与他一同来了盛京,很快阿娘与阿令也要来盛京与他们团聚。

这样的日子真的无甚可埋怨,每一日都是她所期盼的。

姜黎想了想,便笑着道:“我似乎也无甚愿望。若非要说,也不过是阿姐与苏老爹身体康健。再有便是,希望你明年能考取一个好功名。”

霍珏淡淡“嗯”了声,将她耳边的鬓发挽到耳后,同她郑重道了句“好”。

日后,她所有的愿望,他都会替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