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不妨霍珏居然看出了她在忧虑什么, 因着不想他伤神,她自然是说不缺的,还劝他莫要分心, 安安心心为会试做准备才是当务之急。
霍珏并未再说什么,与姜黎用过晚膳后, 便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递给姜黎。
姜黎打开一看,见里头塞了厚厚一摞银票, 惊得眼珠子都快转不动。
她合起匣盖, 紧紧地抱住木匣子, 小声问他:“霍珏, 你这些银票是从哪来的?”
方才她仔仔细细检验过了,这银票盖的可是大周最大的钱庄大昌钱庄的印戳, 说明这些银票是真的!
这厚厚一摞,少说也有一万两了。
霍珏看了好半晌小娘子脸上那又惊诧又担忧的模样,淡声笑道:“都是我在江宁府卖的字画古籍换来的, 等哪日得空了,我去延庆堂再卖些字画,给阿黎多挣点家用。”
姜黎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前在桐安城,她在练字的时候,一旁的霍珏也从不闲着, 提起笔题字作画是常有之事。她原以为那些字画不过是他无聊中的消遣,哪里知道能换来这么多银子。
难怪她娘常说“穷秀才, 富举人”, 原来当了举人卖墨宝都能挣不少银子呢!
姜黎并不知上辈子霍珏随手一副字画就能卖出天价, 如今这般都算是贱卖了。
更不知他先前在桐安城时,便早早吩咐了沈听,将好些贪官污吏私藏的银库给偷偷一锅端了。
上辈子好几个贪墨案都经他之手,那些搜刮民脂民膏,表面清廉私底下却富得流油的官员名字他还专门拿来做了个转盘,转盘的指针指向谁,当日便去抄谁的家。
在白水寨养兵练兵需要大量银钱,他在盛京运筹帷幄同样少不了银子,是以他早早便安排好了。
“难怪我娘整日念叨着要阿令考个举子回来,原来举人老爷的墨宝这么值钱呢!”姜黎一双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看霍珏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金子。
举人老爷霍珏听见此话,只当姜黎是在夸他了,颔首道:“过几日我带你出去逛逛,看中哪家铺子了,再寻牙人替你买下来。等娘来了盛京,你们想何时开店便何时开店。”
-
几日后,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空难得放了晴,阳光在雪地铺了层熔银似的毯子,马车行在上头,立马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褶皱。
姜黎坐在马车的软凳里,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好奇地望着长安街上的商铺行人。
饶是她时时叮嘱自己要沉稳些,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却根本藏不住情绪,像只刚从笼子里出来的小喜鹊一般。
霍珏见她一脸兴致盎然,便缓声同她介绍,那是长安街最大的成衣铺,旁边的金意楼是京中贵女最爱去的头面铺,还有对街的飞仙楼是整个盛京最大的酒家,只接待勋贵豪富。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说话的速度亦是不疾不徐,姜黎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后头却忍不住问:“霍珏,你怎会对盛京如此熟悉?”
不怪她诧异,明明霍珏同她一样是第一回 来盛京,怎地像是在这里住了许久了一样?
霍珏淡淡道:“这几日去会馆会友,听当地的举子说的。”
他这几日确实每日都出门,姜黎自然不疑有他,点点头,又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
霍珏与她一同望向窗外,目光却只落在她的侧脸上,不由得想,上辈子阿黎刚来盛京时,是否也是如此,像只拘坏了的小喜鹊似的,看什么都觉新奇。
回来盛京后,他时不时便会梦见上辈子的事,梦见那间暗无天日的冰窖。
有时半夜醒来,甚至会克制不住地将怀里的姜黎压入身下,与她肌肤相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那种失去她的深切绝望方能逐渐消散。
人人都道这天子脚下的盛京城是这世间最繁华之地,可他从来都不喜这里。
然此时见姜黎很是喜欢盛京的热闹,心中对盛京的厌恶似乎也少了些。
姜黎自是不知霍珏心中所想,到了长安街街头,便提起裙摆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许是因着天气好,又许是临近年关,今日街上的人比往常都要多,格外的热闹。
霍珏给姜黎披上斗篷,与她慢慢行在长安街,桃朱与何舟自觉落了几步,跟在身后。
姜黎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食肆酒肆上,等逛得差不多了,方才同霍珏道:“今日我们不回府用膳了,就在这附近寻个酒肆用晚膳,可好?我想看看这里的人都爱喝何种酒。”
霍珏微微垂眸,见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望着他,眼底的期待藏都藏不住,自是应承下来。
略一思忖,便领着姜黎拐入街尾的一条偏僻小巷,那里有一家门面不大的酒肆,大门上头立着一面幡旗,上头写着个武字。
霍珏从前在宫里,喝的多是贡酒,唯独有一回,一个因他随口一句话便捡回一条小命的小太监,曾给他送来了两坛子酒,说是他家中世代相传的酿酒术酿的高粱酒,特地让他家中长辈将最好的两坛陈年酒送过来孝敬他。
霍珏不嗜口腹之欲,然那时听他家中是开酒肆的,恍惚了半瞬,破天荒地收下了那两坛子酒。
酒是好酒,醇香郁馥,入口柔绵,与印象中杨记酒肆的高粱酒竟是有些相似。
从此他再不饮宫里的酒,只饮武家酒肆的高粱酒。
说来原先在盛京识得这酒的人并不多,却因着宫中的霍督公喜欢,这武家酒竟一时红火起来。那些讨好霍珏的高门大户每逢设宴,必点武家酒,就为了霍珏赏脸前来时能投其所好。
姜黎与霍珏进了酒肆后,却发觉这酒肆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一桌,也只凑够了四五桌。
伙计见来了客人,热情地上前招待,引着四人到了临窗的位置,又殷勤地问着要吃什么。
霍珏下意识便将目光瞥向姜黎,显然是让姜黎来做主,看得一边的伙计一阵咋舌。
这位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又气质不凡,一看就是个贵公子,没想到是个惧内的呢,连点个菜都要看夫人的脸色。
纳罕归纳罕,面上却不显半分。
只在离开时往姜黎身上多看了眼,似是好奇着这般声甜面嫩的小娘子,怎地如此御夫有术?
姜黎点的自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酒菜,吃过之后,倒是一阵惊喜。
“这酒与杨记的高粱酒同样烈,莫非盛京人也好烈酒?”
答案自然不是,但霍珏却淡淡颔首道:“应当是。”
上辈子杨记酒肆在盛京做得风生水起,却不是因着祖传的酒坊,而是入乡随俗地卖起了最受盛京人青睐的醴酒。
醴酒清淡,不如高粱酒浓烈。
霍珏记得姜黎去看他时,还曾经同他道:“杨家的祖传酒在这里没多少人喜欢,还有人说杨记的酒上不得台面,真真是气煞我也。”
小娘子每次来看他,从来都不惧他冷若冰霜的脸,对着他喋喋咻咻说个没完。秀气的眉毛轻轻蹙着,湿漉漉的眼流光溢彩,活色生香,像水墨画中那一滴浓艳的红。
如今想起来,那时的他不过是宫里人人皆可践踏地一坨烂泥,唯独她始终将他当做珍宝。
离开时,还会殷切地回头同他道:“霍珏,你等我,等我攒够钱了,我就赎你出来。你,你一定要等我。”
如今霍珏却舍不得她再同上辈子一般,为了多挣银子,放弃了祖传的酿酒术。
上辈子他能让武家酒得登大雅之堂,受盛京人追捧,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说他护短也好,说他霸道也罢,阿黎酿的酒,在这盛京就应当是最好的。
-
天色渐晚,从酒肆出来外头又刮起了风。
姜黎吃了两盅酒,脸颊都被体内的酒气蒸出一层粉色,似枝头娇娇艳艳的一剪腊梅。
霍珏接过桃朱手上的斗篷,细心为她穿上,见她眸光清亮,并无醉意,便问:“想去飞仙楼看盛京的夜景么?”
飞仙楼是盛京最高的楼,能登高眺望一整个盛京的夜景。若是天好,还能看到满天繁星熠熠生辉的美景。
“想是想,可飞仙楼我们能进得去吗?”
出来时才在马车上听霍珏说,这飞仙楼非达官贵人不接待。
虽说他们因着阿姐的关系,与定国公府有些联系,但人家掌柜可不知晓这层关系,怕是理都不会理他们的。
姜黎正想说不去了,却见霍珏淡淡一笑,道:“只要阿黎想去,那便进得去。”
姜黎微微一怔,霍珏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狂妄,似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从收到那一匣子银票开始,又或许是更早之前,霍珏在她心里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她总以为霍珏一心只读圣贤书,挣银两这样的事得靠她来,日后他入仕了,需要打点上下的银子,也得她来挣。
别说她,便是她娘也是这般想的。
杨蕙娘在他们离开桐安城时,还偷偷给她塞了三百两的银票,想着霍珏在取得官职前,能让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松快些。
谁知一转眼,霍珏便塞了一万两给她。
姜黎越来越觉着,霍珏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她的依靠,似乎再大的事到了他手里,都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
轻描淡写间便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给办了。
霍珏低头替姜黎系斗篷上的帽子,见她愣怔怔地望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子全是他的倒影,眼角不由得一挑,轻捏了下她尖尖的下颌,只以二人听到的声音,轻笑道:“阿黎看我看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