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蕙娘离开时脸色太过凝重, 姜黎一整个上午都有些惶惶不安。
她不知道她娘出去做什么了,但定然是与她有关的。
姜黎拿着账册,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了碧红说过的话, 心脏不由得重重一跳。
不……不可能的, 她与那位张公子也就打过几回照面,就算他要纳妾,也不会选中她。再说,碧红姐不是说乡试过后老夫人才会给他张罗纳妾的事么?而且老夫人明显是相中了碧红姐的。
所以, 肯定是她想多了。
姜黎咬着唇,沾了墨的毛笔就那样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
心烦意乱中, 便听酒肆的伙计忽然喊了声“掌柜”。
姜黎这才发现杨蕙娘不知何时回来了,她扔下笔, 快步走过去,道:“娘。”
杨蕙娘的面色比出门时要好了许多,她生得柔媚,但因着做了多年寡妇, 又一个人管着酒肆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 眉眼里总带着些泼辣劲儿。
可此时她看到姜黎,眉眼里的泼辣劲儿顿时不见了踪影,反倒多了些温柔。
“到后屋去, 娘有话与你说。”
姜黎亦步亦趋地跟在杨蕙娘身后,进屋后, 便忍不住问:“娘, 您方才去哪了?”
杨蕙娘道:“娘去了趟如意园找魏娘子去了。”
姜黎一愣, “卫姐姐?”
杨蕙娘在暖炕上坐下, 拉过姜黎的手, 微笑着点了点头:“阿黎,我方才与魏娘子已经交换过你与霍珏的庚帖,过些时日,魏娘子便会派人前来下聘。”
姜黎立在原地,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下聘?”
杨蕙娘见自家闺女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笑了几句,道:“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与霍珏么?娘方才就是去如意园与魏娘子商量你们的婚事的。”
姜黎原本悬着的心总算稳稳落回了远处,短暂的不安过后是巨大的喜悦,柳叶般的细眉高高扬起。
“娘,您前几日还……还不同意霍珏娶我呢?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了?”姜黎忙在炕边的矮凳坐下,回握住杨蕙娘的手,软下声音讨好道:“娘您在朱福大街可是说一不二的杨大掌柜,既然您与卫姐姐说好了,那可就不能再反悔了!”
杨蕙娘白她一眼,“放心,娘不会反悔!你从明日开始,安安心心在家绣你的嫁衣。霍珏明年开春定然要赴京赶考的,我与魏娘子说好了,婚期便定在十月,成婚后你便随他一同上京。”
十月完婚,现下是六月中旬,还有三个半月呢,不就一件嫁衣,她可以的!
姜黎急急忙忙站起身,“我现在就去布庄找杨二婶!”
杨蕙娘看她这心急如焚的模样看得一阵好笑,“你急什么?不想知道娘为何改了主意?”
姜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又坐了回去,问道:“是因为员外府么?”
杨蕙娘颔首:“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着员外府,那位陈老夫人相中了你给她的孙儿做妾,娘拒绝了。”
姜黎脸色一白:“我与那位张公子统共就见过几次面,话也没说过几句,老夫人怎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杨蕙娘忿忿道:“不管他们员外府是出于何原因,反正我是万万不可能让你去做妾的!便是要我舍了这酒肆离开桐安城,我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去做妾,一辈子低声下气地看人脸色过活!”
姜黎垂下眼。
她与陈老夫人接触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位老夫人素有贤名,又常年行善积德,应该不会因着她娘拒绝了员外府便心生怨气,而迁怒她们以及……霍珏吧?
若是不迁怒那自然最好,若是迁怒了,霍珏马上就要乡试,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姜黎细声道:“娘,霍珏知道这事吗?员外府到底是桐安城的首富,他们随便动动手,说不得就会影响到霍珏的乡试。”
“我同魏娘子说了,她并不担心。”杨蕙娘拍拍姜黎的手,又道:“魏娘子与霍珏一看便知来历不凡,娘之前不同意你嫁他,也是害怕你卷入那些勋贵豪门的隐私里。但今日霍珏起了誓——”
杨蕙娘说到这,呼吸一顿,眼前又浮现起霍珏郑重起誓的模样。
姜黎巴巴抬起眼,等着下文,几息后才听她娘接着道:“他说,他定会护你一世周全,且终此一生,绝不纳妾,这辈子都只守着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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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誓言能有多重?
姜黎不知道旁人如何,但霍珏起的誓,每个字她都是信的。他说了不纳妾那就不会纳妾,他说了会护她一世周全,那便会护她一世周全。
姜黎低头笑了,想了想,道:“娘,我这几日能过去找霍珏说说话吗?”
“霍珏要专心为乡试做准备,你莫去打扰他。”
说到这里,杨蕙娘缓缓吐了口气。
今日那钱嬷嬷最开始的态度勉强算得上客气,可被杨蕙娘拒绝后,那语气便截然一变,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阿黎能给那位张公子做妾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还说那位公子乡试定能中举,以后阿黎就是举人老爷的贵妾了,连带着阿令都能沾他的光。
杨蕙娘不由得“呸”一声,她未来女婿可是能中进士的!她的阿黎别说举人娘子了,进士娘子都是做得的!谁稀罕那劳什子贵妾!
杨蕙娘心里憋了口气,恨不能明日乡试便能揭榜,好狠狠打那钱嬷嬷的脸!
姜黎也知道乡试有多重要,便歇了去找霍珏的心。
却不想下午姜令从书院回来,给她捎了封霍珏的信,上面就写了四个字:等我娶你。
姜黎捧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弯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姜令不知这信里写了什么,眼见姜黎都快把这信看出洞来了,轻咳了声,道:“阿黎,你若是有不懂的字,但问无妨,我不会笑你的。”
“我当然看得懂。”姜黎心情美得很,也不同他计较,把信叠好,转身便进了厢房。
姜黎与霍珏定亲的事没几日便传遍了朱福大街。
员外府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陈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喊了林管事进来,道:“去查查与阿黎定亲的是哪一家。”
林管事领命退下,过了两日方才回到荣安堂,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老夫人:“听说是杨记酒肆隔壁那苏家药铺苏掌柜的养子,那位霍郎君是薛山长的爱徒,今年科考连得了三个案首,书院的人都说乡试的解元非他莫属了。”
林管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斟酌了片刻,方道:“除此之外,霍郎君有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如今便住在东柳大街的如意园,听说这位魏娘子大有来头,与定国公府的薛世子有旧。”
“定国公府……”陈老夫人眼神微微一颤。
定国公驻守肃州,与从前青州那位一同被誉为大周的战神。
曾经北薛南霍,声名赫赫。
如今霍家没了,薛家的权势比从前更盛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是权焰滔天也不为过。
定国公唯一的嫡子薛无问年纪轻轻便掌管了锦衣卫,听说连宫中那位圣人都对他青睐有加。
且不论如意园那位娘子与这位薛指挥使有何“旧”,单是霍珏不及弱冠便能取得“小三元”的美誉便知这年轻人是个有才能的。
都说莫欺少年穷,这样的人,以陈老夫人的为人处世断然不会去得罪。
陈老夫人缓缓叹了声,对林管事道:“你好生管住那些丫鬟婆子的嘴,阿黎定亲的事,莫传到大公子那处去。等阿黎婚期定了,你便替我备一份礼送去朱福大街,说是我为小姑娘添的妆。”
林管事恭声应是。
陈老夫人的添妆是在七月底送至酒肆的,满满一匣子金光璀璨的珠翠。
杨蕙娘不敢收,说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
却听那管事恭恭敬敬道:“杨掌柜不必与我们员外府客气,老夫人一贯把阿黎姑娘当自家孙女看待,如今她要出嫁,这点子添妆根本算不得什么。还请掌柜收下,若不然我回去定要受罚了。”
这林管事与先前的钱嬷嬷不同,态度恭敬不说,说话还格外熨帖,诚诚恳恳的。
经不住林管事的一番劝说,杨蕙娘到底不想与员外府交恶,便从匣子里挑了一对最不起眼的步摇收下了。
林管事一走,杨蕙娘便将步摇拿去给姜黎。
卫媗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差人抬了聘礼过来,整整十八台。这么多台聘礼,在整个朱福大街的小娘子里,可是头一份。
普通人家嫁女,能有一两台聘礼便是顶了天的。
就这样,如意园的佟嬷嬷过来送聘礼时还道她家阿黎受委屈了,说日后定会给阿黎补全四十九台聘礼。
可把杨蕙娘给吓得够呛,忙道不用再补。
姜黎这一个多月一直拘在家里绣嫁衣,直到八月初三,霍珏前往贡院的前一晚,才在杨蕙娘的默许下,与霍珏见了一面。
姜黎这些日子除了做嫁衣,还用金线与蓝线给霍珏打了根吉祥如意双环络。
霍珏穿着一身玄色绸缎衣裳,领子袖口用金线滚了圈祥云纹,衬得肤色冷白,眉目清峻,矜贵异常。
两人虽毗邻而居,但定了亲,又隔着一个多月没见,姜黎莫名有些羞涩,目光低低垂着,就是不与他对视。
“我给你打了根络子,还做了些吃食让你在路上吃。娘说阿令会同你一起去,你在贡院里需要些什么,与阿令说便是了。”
霍珏低下眼,瞧着小娘子羞涩却强装镇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我晓得了,阿令如今也是我弟弟,我自然不会同他客气。”
姜黎闻言耳根都烫起来了,她也不接话,只低着头把络子与食盒往他那边递过去。
过了几息,忽又听到霍珏轻轻叹了声,道:“阿黎,你说,十月怎地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