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真在山里冻了一夜,回来后反反复复烧了好些天,薛夫人曹氏请了最好的大夫,又寻了最好的医婆子日日守在她床边。
城里关于薛真的风言风语早被曹氏压了下去,如今城里的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不再是薛真被掳之事,而是县令家宠妾灭妻的腌臜事。
薛真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便是随雾:“娘,随雾你处理好了没?只要她死了,被掳之事便死无对证。”
薛真无比庆幸,她被人寻到时,钗发凌乱,根本没人看到她的脸。
一切都推给随雾便好了,只是随雾素来不老实,未必肯乖乖听话,留她一命终究是不保险。
曹氏拿帕子给她擦脸,颔首道:“随雾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养病。等病好了,我送你去外祖家。”
薛真一怔,抬起眼眸看着曹氏,道:“我不去。”
曹氏将帕子往地上一甩,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我同你外祖母说好了,再过半年,你便与你表哥成亲,成亲后正好能陪他上京赶考。你外祖母一心要你嫁到曹家去,你舅舅又素来疼你。这么好的一桩亲事,旁人求都求不来!”
“表哥早就有婚约了,那位陈姑娘现下还住在舅舅家,舅舅连给陈姑娘的聘礼都准备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为何要去抢别人的姻缘?”
“为何?你还不知道为何?”曹氏气得胸口一痛,“你当真以为你把随雾推出来就相安无事了?你出去问问,咱们这城里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说辞?”
薛真脸色一白:“我不管旁人,只要霍珏愿意信便好,我亲自去同他说。再不济,我求爹爹,让爹爹同他说,爹爹的话他总该会信。”
曹氏道:“你爹的为人你不清楚?你觉得你爹还会愿意将你嫁与他?”
薛真咬着唇不说话,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曹氏到底心疼女儿,握住薛真的手,软下声音道:“真儿,听娘的,你如今不能再留在桐安。你表哥才华横溢,又自小便心悦于你,哪里比不上霍珏了?至于那位陈姑娘,你不必担心,不过一破落户的孤女,随便安个与人私通的罪名,就能撵她出府。真儿,你素来分得清轻重,可别犯糊涂,你表哥如今才是你最好的夫婿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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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转眼便到了五月,桐安城里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裳。
薛真坐在马车里,神色漠然。
随云战战兢兢地给她斟了杯花茶,小心翼翼道:“小姐,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闻言,薛真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冷冷地盯着随云看。
随云打了个冷颤,像个鹌鹑似地低下头,下一刻便听薛真道:“把帘子掀开,闷。”
“是,小姐。”
随云掀开一边的帘子,初夏的风徐徐吹了进来,她刚想说些什么,手腕骤然一痛。
她骇然转头,便见薛真死死地盯住窗外的一家头面铺。
手腕薄薄的皮肤被指甲深深扎了进去,随云不敢喊疼,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
只见头面铺的台阶上,一位芝兰玉树般的俊俏少年正侧过头看着一位身着浅青色绣海棠花罗裙的小娘子。
也不知是因为日光太过暖和,还是旁的原因,少年素来冷峻的眉眼如同初雪初霁,温温然的像一眼暖泉。
他身侧的小娘子便是姜黎,她正笑意盈然地说着话,头上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素雅的珠花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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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摸着头上的簪子,对头面铺师傅的手艺很是满意。
“碧红姐将簪子送过来时,上头都掉了两颗珍珠了,没想到老师傅真能寻到一模一样的珍珠将簪子修好。”
霍珏见姜黎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勾唇笑了下,正要开口,忽然嘴上的笑意一凝,偏头看向大街。
大街上一辆马车徐徐掠过,薛真的脸便藏在那半开的窗牖里。
霍珏平淡冷漠地与薛真对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侧身挡住姜黎。
他早就从薛茂口中知晓了薛真与曹家的婚事,薛真想害阿黎的性命,他不取走薛真的性命已是手下留了情。
若不是薛茂待他有恩,他根本不会让薛真活着回来。
如今她离开了桐安城也好,若不然她再招惹阿黎,他怕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姜黎根本不知道薛真就坐在方才一掠而过的马车里,心心念念都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珠花簪子。
“阿黎,还想吃蒸羊酪吗?”霍珏问。
姜黎眼睛一亮,欢欢喜喜道:“想啊,我听莺莺说那冰碗店新出了好几款乳酪甜羹,那桂花味的蒸羊酪格外好吃。”
薛家的马车早已驶远了,霍珏低眸看着姜黎缀光的眼,眼底的宠溺一闪而过:“走吧,我带你去吃。”
冰碗店的掌柜对霍珏可谓印象深刻,见他带了位小娘子过来吃甜羹,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了。
“霍公子来了!”她殷勤道:“还有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快进来,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雅座。”
冰碗店店面不大,最好的雅座便是临窗那一桌。
霍珏给姜黎点了甜羹后便离开了店铺,姜黎从支开的木窗看见他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附近好几家吃食店。
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打开一看,有糟鹅掌、豌豆黄、奶油松瓤卷酥、糖蒸酥酪……全是姜黎病着那会念叨着要吃的小吃。
姜黎病着那会喝药喝到快吐了,身体有了好转便想耍赖不喝。
霍珏知道后,也不说她,只轻声哄道:“阿黎,你乖乖喝药,病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买来给你吃。”
姜黎自是说了许多,没想到霍珏一个不落地居然全记住了。
所以她说的话,他都认真放在心里了。
姜黎眉眼一弯,拿起木箸挟了块豌豆黄,放到霍珏的碗里,道:“你也吃。”
霍珏素来不爱吃甜食,但姜黎要他吃,他便也吃了。
少年身姿挺拔,手指修长白皙,粗糙的朱色木箸在他手里就像是画笔一般,无端端多了份雍容的贵气,以及春雨烹茶般的文雅。
姜黎托着腮看着他吃。
她很小的时候便发现了,再是寻常普通的东西只要到了霍珏手上,都会变得不寻常。
他这人,周身气度与朱福大街格格不入,就像落入一筐鱼目里的珍珠,一眼便能让人瞧出不同来。
霍珏感受到姜黎的注视,越发细嚼慢咽,待得吞下嘴里的食物后,他放下木箸,抬眸对上姜黎清亮的眸子,声嗓里含了丝暗哑:“阿黎下个月便该及笄了,可曾想好表字?”
“表字?”姜黎愣了愣,一时有些纳闷,“不曾想好,莺莺与阿嫣及笄时似乎也没有定表字。”
姜黎说得不错,民间女子及笄时鲜少会取表字,甚至连及笄礼都十分草率。
那些个又是插簪又是取表字的及笄礼大多都是闺阁千金才会有的排面。
霍珏看着姜黎,“那阿黎可愿让我给你取个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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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冰碗店出来,两人便回了朱福大街。
姜黎出门时头上戴的是一支木簪,回来时却换了一支缀了十数颗珍珠的珠花。
杨蕙娘意味深长地看着姜黎头上的簪子,道:“你上回去赴宴时戴这簪子,我还以为是莺莺借与你用的,如今看来,这簪子是霍珏送你的罢。”
姜黎忙把簪子拿下,献宝似的给杨蕙娘看,笑眯眯道:“娘,这簪子好看吧。这可是霍珏送我的定情信物呢,上回落水,我差点就弄丢了。”
杨蕙娘闻言点了点姜黎的额头,“害臊不害臊?尚未及笄说什么定情信物,若被旁人听到,少不得要说你不知检点。”
“我又不说与旁人听,只说给娘听。”姜黎抱着杨蕙娘的手臂,娇娇撒起娇来。
杨蕙娘知道她在哄自己,叹了声:“你呀,不听劝,就一门心思要撞南墙。且不论霍珏是不是真会提亲,便是他来提亲,你嫁与他了。你可知道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自然是琴瑟和弦、举案齐眉的日子啦,就像你同爹一样。”
姜黎的爹姜随去的早,在她与姜令七岁那年便病逝了。
在姜黎仅有的记忆里,她爹娘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娘那样泼辣的性子在她爹面前都成了绕指柔。
杨蕙娘嗔她一眼:“你爹与霍珏怎能一样?霍珏日后是要当官的。这几日闹得纷纷扬扬的钱县令宠妾灭妻的事你可有耳闻?那钱县令的夫人便是他做童生时娶的糟糠之妻,后来做了县令,他纳了一位落难千金做了小妾,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放任那小妾欺到正室头上。阿黎,你扪心自问,有朝一日你可愿与旁的女人共事一夫?”
姜黎心底一凉。
她喜欢霍珏,想跟他一起,也想与他成亲。
为了他,她愿意做出妥协,去学她不喜欢学的东西,就为了日后能配得上他。
可这不代表她会愿意同旁的人分享丈夫。
这世上哪有女子愿意与旁人共事一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