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脚步虚浮地走回酒肆,两耳嗡嗡直响。
方才霍珏问她那日的话可还算数,她期期艾艾地答了句“算、算的”,之后他便笑着同她说“好”。
好。
“所以,他这是答应了?”姜黎眨了眨眼,十分心虚地说服自己:“他不收旁的人的东西,只收下我的钱袋,说……说明他对我也有意的。”
“谁啊?谁对你有意啊?”姜令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目光在姜黎的脸上停了一瞬,“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红得都快滴血了?”
姜黎忙用手背贴了下脸颊,果真热得很,她拿手扇了扇风,眼神游移:“我就是热的,你不觉得热吗?”
热?
这几日正在倒春寒呢,哪儿热了?
姜令狐疑地盯着姜黎,“你是不是又去找霍珏哥了?”
“……”
姜黎没好气地看了姜令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小些声,别让娘听到了。”
双胞姐弟就是这点不好,她但凡有点心事总能叫姜令一猜一个准。
姜令顿觉心累,“姐——”
姜黎见姜令摆出一副要同她促膝长谈的架势,连忙打住他的话匣子:“别,你先听我说。”
姜黎往酒肆后厨瞄了眼,把姜令扯进花厅,偷偷将方才霍珏说的话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所以,你方才给霍珏哥送钱袋,”姜令清了清嗓子,“霍珏哥不仅收了,还答应了要做你的童养夫,对吧?”
姜黎用力点头。
花厅里静了一瞬。
姜令足足看了姜黎半盏茶的功夫,而后轻轻一叹,苦口婆心道:“阿黎,天虽已黑,但你做梦也做太早了。霍珏哥我很了解,怎么可能会收下你的钱袋,还说出那样的话?你,还是少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姜黎:“……”
一墙之隔的苏家药铺。
霍珏立在薄光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湖绿色钱袋。
他将钱袋放在鼻侧,深深嗅了口,一丝淡淡的馨香缠绕在鼻息间。
少年闭上眼,薄白眼皮轻轻掩下眸子里又深又沉的情绪。
在宫里沉浮了将近二十年,阿黎喜欢的那个冷面少年早已死在了深宫里,活下来的是那位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掌印督公。
可那又如何?
霍珏倏地睁开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唇角缓慢提起。
只要阿黎喜欢,他便做回那个她喜欢的霍珏。
不过是一张面具,戴上便是。
霍珏大步流星地回了屋,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一圈,而后在桌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两封信,装进竹邮筒里,封好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霍珏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一闭眼便是下午姜黎站在门外望着自己的那张芙蓉脸。
四更的梆声在街头传来。
霍珏在黑暗中起身,身轻如燕地越过屋墙,翻入隔壁酒肆的西厢房里。
房里,少女盖着厚厚的寝被,睡得很沉。
霍珏静静站在那,听着少女轻柔规律的呼吸声,焦躁赤疼的心终于慢慢平和下来。
-
姜黎根本不知夜里来了访客,不到卯时便起来了。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到西侧的小厨房做早点。
杨蕙娘厨艺不俗,酿酒术更是了得。阿黎耳濡目染,如今不管是厨艺还是酿酒,都十分拿得出手。
酸菜切丝,拌着肉沫,放葱蒜爆炒,再下一把手擀的面条,两碗香喷喷的酸菜肉沫面便出锅了。
姜令打着哈欠走出屋子,闻到厨房里飘来的裹着酸菜的香气,肚皮立马响起了空城计。
咽了口唾沫,他走入小厨房,端起灶台上的碗,却被姜黎敲了敲手。
“这两碗是我跟娘的,你的在这。”
姜令盯着眼前只飘着几朵葱花的素汤面,不由得傻眼了:“为何我的面没有酸菜肉沫?”
姜黎看着他不说话。
姜令与她对视,电光火石间便想明白了。
阿黎估计是恼他昨日说的话呢……
姜令心里长长叹了声,罢了罢了,好男不与女斗。
他清了清嗓子,道:“阿黎你没做梦,霍珏哥定是对你情根深种,才会说要做你的童养夫的。”
姜黎笑眯眯地往姜令碗里的汤面浇了满满一勺酸菜肉末臊子。
姜令:“……”还真是因为昨日说的话呢。
吃过早膳,姜黎借口要到山里采桑葚做桑葚酒,与姜令一同出了门。
正德书院坐落在书院大街的尽头,过了书院再往南走一截路便是青桐山,也是姜黎要去的地方。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快到书院时,前头忽然一阵喧闹。
姜黎抬眼望去。
那被十数个小娘子重重包围的俊俏郎君可不就是霍珏么?
这些小娘子姜黎都识得,送香囊的是西柳大街的何四娘子,送络子的是南院大街的莫大娘子。
许是听说了昨日霍珏在朱福大街被包围的事,今日这两条街的未婚小娘子不甘示弱,一大早便全部出动。
姜黎咬了咬唇,正要上前,却听见霍珏冷声开口:“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面如冠玉的少年神色冷厉,气势逼人,狭长的凤眼轻轻一扫,便似有刀光剑影隐匿其中。
原本吵吵闹闹的场景一下子静了下来。
几位小娘子面面相觑,均被霍珏身上那渗人的气势逼退了两步,下意识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唯独何四娘子不甘心地上前一步:“霍郎君,我们没想要挡路,只是想送些小心意给——”
霍珏在她靠近时便迅速往侧边一避,同时冷声打断她:“姑娘请自重。”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可这话落入耳里却带着浓浓的戾气,似乎还带了点杀意。
从前霍珏也曾拒绝过人,虽语气不耐,却不会像今日这般慑人,震得人心口惴惴。
何四娘子眼眶瞬间红了,“嘤”一声便转身跑开。
旁的小娘子见状,也纷纷离去。
姜令趁此良机,赶忙给姜黎醒醒脑:“听到没?霍珏哥不喜欢小娘子太过痴缠,阿黎,你别总凑到霍珏哥面前惹人嫌。”
要搁往日,姜黎肯定要同姜令吵几嘴,要他说清楚自己哪里惹人嫌。
可现下她哪里还听得见姜令的话,满脑子都是霍珏毫不留情拒绝旁人的样子。
那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怪异感与陌生感再次袭来。
霍珏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听到了姜令的声音,霍珏忽然转过身,目光掠过姜令,直直落在了姜黎脸上。
就这一眼的功夫,少年原先冷厉的眉眼柔和了下来,冷潭似的眸子渐渐有了温度,眸子深处映着少女海棠花般娇媚的脸。
姜黎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心口忽地就不忐忑了。
他脸上是她熟悉的冷漠神色,周身那如切如磋的冷玉般的气度也如从前一般无二。
是昨夜没睡好导致的错觉吧。
霍珏他始终是她喜欢的霍珏呀,难不成还真成了画皮妖不成?顶着霍珏的皮,却换了个内里。
想想便知荒唐!
姜黎忍不住一笑。
春光明媚,柳絮纷扬。
清丽娇憨的少女冲芝兰玉树的少年莞尔一笑。
“阿——嚏!”
可惜这美好的画面被姜令一声喷嚏打破了。
姜令揉了揉鼻子。
想着霍珏哥方才刚被一群小娘子惹得不痛快,阿黎最好也别在这里碍他眼,便对姜黎说:“阿黎,我跟霍珏哥要进书院了,你快去采桑葚吧,再晚日头就大了。”
姜黎“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霍珏。
抛却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霍珏拒绝何四娘子的态度她是十分满意的。
既然做了她的童养夫,那男德自是要守的。
“那我去山里啦。”少女弯着唇角说道:“等你们下学了,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的童养夫如此守男德,她自然要做些美味的吃食犒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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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望着她脚步轻快愉悦的背影,一时纳闷:她这是在开怀个什么劲儿?
少年摇摇头,想不通便不多想,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道:“对了,霍珏哥,今日该放榜了罢?”
桐安城隶属常州府,县试与府试每年一度,过了府试方才有资格参加三年两度的院试。
姜令这一年并未下场,但霍珏却是参加了县试的,出榜日期便是今日。
“是今日。”霍珏微微眯了下眼。
成泰五年,他在县试、府试、院试连得了三个案首,拿下了“小三元”的美誉。
八月参加乡试,得了常州府解元。
那时桐安城的百姓都在盼着霍珏进京后能再夺个“大三元”,好为桐安学子扬名大周。
却不想来年到了盛京,因为徐书瑶的缘故,他硬生生错过会试,失去了留在盛京的良机。
霍珏眼皮微阖,这一次若要顺利参加会试,须得提前将徐书瑶解决了。
两人刚进学堂,霍珏便被山长薛茂喊到了穹庐山舍。
山舍是历任山长休憩的地方,因门前有一大片高大葱茏的竹林,因此又称作竹庐。
薛茂在竹林里摆了套竹椅,优哉游哉地泡着茶。
男人生得高大儒雅,相貌堂堂,留着一把乌黑华亮的美须髯。
霍珏穿过竹林,正要躬身行礼,却见薛茂一挥袖子,爽朗笑道:“无需多礼。”
少年并未因为他这话而停下动作,郑重地作揖行礼。
上辈子薛茂在霍珏独断朝纲后,曾割袍断义,怒骂他是乱臣贼子,可霍珏从未忘过薛茂待他的恩情。
“学生见过山长。”
“坐下吧。”薛茂笑着斟了两杯茶,“今日县试轮榜,你可知你排第几?”
“第一。”霍珏平静道。
薛茂抬眸打量他,只见少年一脸云淡风轻,既无喜色也无傲意,端的是八风不动。
“你对自己倒是了解,没错,你得了案首。”薛茂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又道:“知县大人有意要设宴,托我给你递了帖,你可想去?”
霍珏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不过是县试,况且,学生伯父病重,根本无心赴宴。”
薛茂抚着美须,眼中激赏之意愈发盛,“正该如此,再是才华横溢也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澹台折桂、金榜题名。你如今只过了第一关,切勿心烦意燥,得意忘形。”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薛茂又考究了霍珏半个时辰的学问,方才放他离去。
从竹林出来,霍珏轻轻抚着袖口里的钱袋,冷淡的眉眼倏地柔和。他松开手,正要抬脚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温柔柔的嗓音。
“霍公子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