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霍珏是十岁那年才来朱福大街的,苏老爹在山里救下他时,他满身是血,命悬一线。

得亏苏老爹是个大夫,花了三天三夜才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他的命。

那时霍珏的脸被粗枝碎石划出好多道细细长长的口子,瞧着分外可怖。

苏老爹平日里时常要出门采药、问诊,他走后,屋里便只有苏瑶在,可苏瑶嫌弃他丑,不肯照顾他。

于是照顾霍珏的任务便落在了姜黎身上。

霍珏昏迷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姜黎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丑八怪”蜕变成一块世所罕见的无暇美玉。

九岁的小姜黎从此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名唤霍珏的小郎君。

那时姜黎还想着等他醒来了,就去找他玩。

戏折子里都在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在阿黎看来,青梅竹马什么的,最容易日久生情了。

谁知霍珏醒来的第二日,苏瑶便叉着腰,幸灾乐祸地对姜黎道:“霍珏答应做我的童养夫了,你日后离他远一些!”

苏瑶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姜黎平生第一回 喜欢一个人,就这样折戟沉沙、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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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风犹带寒意,然而同霍珏的神色相比,这风已经暖得不能再暖了。

可霍珏这生人勿进的冷却丝毫冻不着姜黎,少女眉眼含笑,笑靥如花,嘴角的笑涡比身后的阳光还要耀眼。

“我娘做了枸杞山药糕,让我给苏老爹送一些过来。”

霍珏闻言侧过身,让姜黎进来,“苏伯刚醒。”

苏世青午膳后便歇下了,半刻钟前才醒过来,因此并不知道苏瑶来过。

姜黎猜霍珏定然不会同苏老爹说苏瑶的事,她便也不提,只说些在酒肆里听到的奇闻异事,逗得苏世青人都精神了些。

“阿黎,你跟阿令得空了就过来苏老爹这陪我说说话。瑶儿走了,这屋子一下子便冷清了不少。”苏世青年纪大了,又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就怕家里冷清没人气,偏生霍珏是个话少的。

姜黎自无不应,笑盈盈道:“好呀,苏老爹,以后我常来,您可别嫌我烦。”

从苏老爹房里出来,姜黎在天井找到霍珏。

少年正蹲在地上晒药材,脚边搁着一个竹篓,竹篓里全是半湿的药材。

姜黎在霍珏旁边蹲下,陪他一起把药材摆入竹簸箕里。

霍珏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姜黎小心地觑着霍珏。

从前他们往来不多,大多都是她娘差她过来给苏老爹送吃食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

这还是他们第一回 一起做事呢。

姜黎想到这,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一回生两回熟,她多来几回,霍珏很快便会与她熟络了吧。

察觉到姜黎灼灼的目光,霍珏手上的动作一顿,侧眸望了过去。

“药材长我脸上了?”

“啊,不……不是,”姜黎被逮了个正着,瞬间烧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难过。”

“难过?”

“就……就是,今日苏瑶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姜黎真想咬自己舌头一下,每次在霍珏面前,总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忒没出息了。

霍珏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姜黎垂着眼睫,也不好意思再偷瞧他。

他的声音听着平静是平静,但姜黎想他毕竟是苏瑶的童养夫,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苏瑶“抛弃”,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霍珏。”

“嗯。”

“你别伤心,苏瑶不要你,我要。” 姜黎紧紧捏着一块药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霍珏:“……”

姜黎见霍珏不说话,以为他是不喜自己。

于是咬了咬唇,忍痛又补了句:“除了我,打铁铺的徐二娘子,头面铺的张大娘子,花果铺的林姑娘,还有东阳书肆的刘姑娘,她们都很是欢喜你。张大娘子还说,若能得你做童养夫,他日她必给你筑个金屋。”

霍珏:“……”

“除了朱福大街这几位娘子,南院大街和西柳大街的——”姜黎软着声,掰着手指头又数起来,大有说个三天三日的架势。

“停。”霍珏站起身,冷冷淡淡地盯着姜黎看了好一会,薄唇轻启:“谁说我要做童养夫了?”

姜黎:“……可你之前一直是苏瑶的童养夫啊。”

姜黎不多时便被霍珏“请”出了苏家药铺。

少年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看她的眼神比开阳湖的冰垛子还冷。

便见他修长的手指搭着门沿,“咔哒”一声,将姜黎那张委屈巴巴的脸关在了门外。

霍珏刚关上门,便听到苏世青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他眉心微蹙,快步进了屋。

苏世青咳得满脸赤红,霍珏上前给他拍背,等他缓过来后,又扶他坐起,给他倒了杯热茶。

温热的茶水缓解了胸肺间的痛楚,苏世青拍了拍霍珏的手背,哑声道:“阿珏,我没事,你别担心。”

霍珏反握住苏世青瘦骨嶙峋的手掌,温声道:“山长已去信中州,再过一段时日便能寻到方神医。苏伯,您的病会好的。”

方神医医术出神入化,连太医院的御医都甘拜下风。

只是这人行踪不定,常年神龙见尾不见头,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苏世青心下一叹,他虽医术平平,却也知道自己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年近花甲,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但他不想霍珏忧心,这孩子看着难以亲近,实则是个知恩图报的。

“好,好,苏伯会撑着一口气等方神医来的。”苏世青豁然笑道:“再过数月你便要下场考试,你且专心备考。我的事你莫要操心,苏伯等着你中个举子进士回来。”

霍珏眸光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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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垂头丧脑地走出巷子,百思不得其解,霍珏知道有这么多人想要他当童养夫,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心里莫不是还放不下苏瑶?

可苏瑶不要他了啊。

想到方才霍珏将她丢出门外时的冷漠,姜黎委屈地腹诽:霍珏也太不解风情了……

小娘子想得认真,也没注意身后缀了个尾巴。

“姜黎!”

姜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肩膀陡然一缩。

回头见是弟弟姜令,忍不住皱眉道:“没大没小,我是姐姐,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小心回到书院,被先生罚抄书。”

姜令撇撇嘴:“你也就比我早出生一刻钟,咱俩走出去,你看谁会信你是我姐姐?”

姜令和姜黎是龙凤胎,姐弟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就差了一刻钟。

“早一刻钟也是姐姐。”姜黎鼓了鼓腮帮子,“以后再叫我名字,你看我应不应你。”

“行啦行啦,姐。”姜令懒得同她争,偏头看了看方才姜黎走出来的小巷,斜眼睨她:“你刚去哪了?今日霍珏哥没来书院,你是不是偷偷跑去见他了?”

姜黎脸蛋儿一下子红了个透:“才……才不是,我是去给苏老爹送山药糕。”

姜令打从娘胎便跟姜黎呆在一块,还能不知道她?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他说对了。

“姐,霍珏哥……秋天便要下场参加乡试了。按先生的说法,霍珏哥有状元之才,明年开春肯定会要到京城参加会试。他那样的人只要去了盛京,肯定就不会回来,你还是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姜黎一时有些怔忡。

她不是不知道霍珏学问做得好,也不是不知道霍珏早晚有一日会离开桐安城。

可是不试试,她怕她日后会后悔。

她喜欢他喜欢了六年,她能有多少个六年能这样单纯又执着地去喜欢一个人?

毕竟,这世间就只得一个霍珏呀。

姜黎一路沉默着,姜令见她不说话,也舍不得继续说她。

夜里姜黎沐泽后,又想起姜令说的话。

霍珏明年若是要上京赶考,说不得连盘缠都没有。苏老爹自去年摔伤后,花了不少钱治病,家里早已一穷二白。

霍珏如今既要兼顾药铺,又要为秋天的乡试做准备,还要照顾生病的苏老爹,担子委实太重了些。

思及此,姜黎赶忙从床榻下来,把藏在床榻下的一个方匣子取了出来。

里头装着的是她这两年为自己攒的嫁妆,姜黎把碎银子全都取了出来,装进一个钱袋里。

她抱着钱袋,心想,希望明日霍珏别再把她丢出门了,怪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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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姜黎吃过早膳便急急出了门。到了药铺一看,才知道霍珏今日去了书院。

姜黎只好回去酒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有人喊她:“阿黎。”

姜黎循声望去。

只见开得正荼蘼的杏树下,站着两位娇俏的少女,正笑意盈然地望着姜黎。

穿青色百褶裙的少女名唤刘嫣,是东阳书肆东家的大娘子,方才便是她在叫姜黎。

她旁边那位穿藕荷色百褶裙的是头面铺的二娘子张莺莺。

“你们怎地过来了?”姜黎问,头面铺和书肆在街头,与街尾隔着好几里路呢。

张莺莺往左右瞧了眼,待得姜黎走进了,才小声道:“我们是来给霍珏送东西的。”

姜黎这才注意到两人手里分别拿着东西。

张莺莺手里攥着一个精致的荷包,里头放着一块成色晶莹剔透的白玉佩,刘嫣手上的则是一个沉香木盒,一个墨香四溢的墨锭正静静躺在靛蓝色的绒布里。

怀揣着一袋碎银的姜黎:……是她俗了。

两人的东西都还在这,说明霍珏没收。

姜黎不由得问:“霍珏可是拒绝了你们送的东西?”

“是呢,他说无功不受禄,不肯收下我和嫣儿的东西。”张莺莺嘟起一张樱桃小嘴,不满道:“要我说,霍珏也太过迂腐了。”

“这不叫迂腐。”刘嫣柔声纠正张莺莺,“霍公子此乃守礼之举,是君子所为。”

“守什么礼呢!”张莺莺道:“咱们送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须守礼?分明是不解风情!”

大周民风开化,女子送礼物给心仪男子是常有之事。霍珏囊中羞涩,上好的玉佩和墨锭都不要,可不是不解风情吗?

刘嫣温婉一笑,倒也不跟张莺莺辩驳什么。

张莺莺的父亲是朱福大街最富裕的商户,她从小被被她爹娇惯着长大,今日在霍珏这碰了个软钉子,心里自是不痛快。

刘嫣看向沉默了许久的姜黎,笑着问:“阿黎,你方才是准备去找霍公子?”

“嗯,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你起得这样晚,当然见不着他了。”张莺莺笑着掐了下姜黎纤细的腰,“诶,阿黎,你也是去送东西的罢?送的什么?”

姜黎从腰封里抽出一个钱袋。

张莺莺看了眼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黎,你送银子也未免太俗了。霍珏是读书人,定然不会要你的钱袋的,得亏你方才没碰上他。若不然,脸要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