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景兰跟她爹走得无声无息, 仿佛在参加完石夫人的葬礼之后,两人就凭空失踪了一般。
对于石夫人的死因,众人并未深究。石夫人在京城的名声算不上好, 从前石家煊赫之时, 她的派头比谁都大, 差不多的人家都被她甩过脸子,如今斯人已逝, 虽不至于额手称庆,可同情心也难免打了折扣。
加之石老爷声称妻子患了痨病, 便更无人敢往近处巡视,只送了些花圈香烛纸钱吊唁, 连超度的高僧都未请。
石家仿佛忽然间变得冷清枯寂许多。
太后怜惜娘家人,也曾叫了几个子侄辈到身边叙话,碍于礼数,石景秀与石景煜也到承乾宫来请过安,只是,到底不及从前亲热, 多了几分生疏之意——两人虽对石家这些动荡的由来一知半解, 想也知道跟纪雨宁脱不了干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就算不是她干的,也很难回到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气氛。
纪雨宁自然觉得兄妹俩情绪有异,便只留他们喝了杯茶就算了, 此外再无二话,连礼物也退了回去——石景兰走时带走了大批的金银,此时的石府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纪雨宁懒得占他们便宜。
二人自不会因此而感激, 只沉默着告辞。
楚珩过来时,发现纪雨宁坐在床头发呆,因笑道:“想是累着了?今日景秀跟景煜进宫,朕特意让他们来陪你说说话,早知道该分拨才好,省得只有一天热闹。”
纪雨宁笑了笑,“您虽然是好心,可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楚珩察言观色,眉间不由得带上些怒火,“莫非他们竟敢迁怒与你不成?”
皇帝是念着亲戚情分才给他们面子,若这样不听人话,真是白抬举了。
纪雨宁忙嗔道:“他们才多大呀,你就要求他们事事妥帖、毫无错漏,怕是世子都未必能有这般圆融。”
纪雨宁看他们,总有一种长嫂看待弟弟妹妹的心理,纵使这回事出有因,可在外人眼中,石景兰就好像被她赶出去的一般。虽宫闱斗争输赢乃常事,可石景兰毕竟是二人长姐,于情于理,对纪雨宁都会有点隔膜。
楚珩小心翼翼坐到床头去,拉起她的手,“朕只是担心你受委屈。”
纪雨宁把他耷拉着的嘴角往上扯了扯,莞尔道:“我当然不委屈。”
她只是有点惆怅,原来这世上的感情大多数都是有期限的,友情是,爱情或许也是。
但此时此刻,她却有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爱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顶好能是一辈子。
楚珩被她盯得脸上发热,亦且多了许多带颜色的想头,可太医交代过,哪怕做完月子,还得再休养十天半个月的,免得落下病根,因此他万万不敢造次。
只设法转移了话题,“朕听说德妃走前来见过你,她跟你说些什么?”
不晓得皇帝在她宫里布置了多少眼线,这种私密之事都能知道……论理纪雨宁是该感到不快的,可看到皇帝紧张的神情,忽然间那点不悦就烟消云散。
若非太在意一个人,何至于这样寸步不离地盯着?他也是为她好。
纪雨宁想逗逗他,故意卖关子,“陛下觉得她会说什么?”
这样虚虚实实,更让皇帝提起心肝,女人说谎的本事一流,何况石景兰饱读诗书,素来又以贞静端方著称,她若是故意捏造些谣言,恐怕杀伤力不小。
楚珩不由得坐得更近些,气息都喷在纪雨宁脸上,“无论她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她。”
纪雨宁笑道:“可是德妃让我好好伺候陛下,与您双宿双栖,白头偕老,难道这也不听?”
楚珩哑然,他不觉得石景兰会如此好心,可看纪雨宁神情不似作伪,难道真是他狗咬吕洞宾?
楚珩便闷闷地垂头,“这句还是该听一听的。”
纪雨宁就觉得这人实在太有意思了,正因皇帝在她面前向来坦率不加掩饰,所以她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说话——他说与石景兰只有兄妹之情,就断不会有错。石景兰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实属不智。
至于她为何确信石景兰仍为完璧,则因为经验之谈,一个女人有没有经历过那种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何况石景兰每每与皇帝见面都生分得不得了,别说兄妹了,简直比远房亲戚还不如,石景兰疯了才会扯这种谎。
当然她之所以在这方面做文章,也是吃准了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时,无法不介意。
纪雨宁确实是介意的,她甚至怀疑皇帝也介怀她跟李肃那段过往,纪雨宁本想过告诉他自己与李肃并无肌肤之亲,可每每聊及此事时,皇帝都顾左右而言他——固然他是照顾她颜面,纪雨宁反倒更不好开口了,皇帝表现得如此大度,难道她还要主动承认自己守了六年的活寡么?
一来太过羞人,二来,倒好像她疑他似的,只好搁置不提。
所幸如今“娇娇儿”出世,这点误会也无足挂齿了。
纪雨宁一边撩起前襟,让孩子躺在衣裳里喂奶,一边问道:“听说国公爷主动要做郡王殿下的老师?”
楚珩努力克制眼神不往那鼓膨嘭的衣裳乱瞟,正色道:“他执意如此,朕也没奈何。”
舅父这人毛病不少,可文采真真没话说,昔年也是从状元考上来的,说起学富五车,不比江南那些大儒差。他又当了几十年的栋梁,论起治国之能,也比纸上谈兵的腐儒更合适。
得他教导,或许对楚沛的成长更有利。
纪雨宁点头,“倒也是,只这么一来,方先生不就失业了?”
巴巴地从扬州赶来,如今却空手而回,总有些倒霉。
楚珩道:“不如咱们多赏他些金银,或是留他在京城多住几年,等娇娇儿长成,再请他教导也是一样。”
纪雨宁望了眼胸脯边上的小团子,等他长成还早着呢,纪雨宁也不希望孩子过早开蒙,耽误童年之乐。
她遂突发奇想,“不如仍旧请他教导郡主如何?忻儿一向醉心诗书,总不能让她成天闷在屋里绣花,那也太难为人些。”
楚珩笑道:“你觉得妥便妥罢,只是方先生未必肯答应。”
世道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方大儒虽不见得如此迂腐,可耳濡目染,总会有些成见。
楚珩想了想,“也罢,朕来聘他,想必他多少得赏点薄面。”
纪雨宁登时欢喜鼓舞,“那我就先替忻儿谢过陛下。”
又殷勤望着对面,“不知陛下想要什么谢礼?”
楚珩偷偷望了眼还在吱吱吃奶的小崽子,心里忽然有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可又怕纪雨宁埋怨他抢孩儿的口粮,只能遗憾打消,要了一个金累丝香囊完事。
他哪晓得,纪雨宁最近正嫌奶水涨得慌,每日还得悄悄挤了扔掉,根本用不着节省哩。
有皇帝出马,方大儒很快就同意了,虽然遗憾少了个郡王当关门弟子,可楚忻悟性之高,着实出乎大儒意料。方先生也是惜才之人,纵使女子能力有限,可若他倾囊相授,未必不能使名声响彻闺中,也算是另一条成名的捷径。
于是楚忻只陪了小弟弟两三天,就被迫去书房听课,回到案牍劳形的日子。方大儒讲究因材施教,因见她心思敏捷,情致婉转,便先拣了五经里的诗三百讲给她听,于是纪雨宁在屋内坐月子,每每听到窗外传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等,弄得别人还以为承乾宫的宫女齐齐怀春。
楚珩只得又找了一回方大儒,请他颠倒一下讲课的顺利,七八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思无邪,也不用教她如何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吧?
于是纪雨宁窗外的声音变成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固然主题上严肃了不少,可也更令她昏昏欲睡了——如今坐月子整天躺着,夜间反而不容易睡着,纪雨宁索性叫来小姑娘背论语,听她念诵个两三篇,就能顺利沉入梦乡。
可见皇帝的主意不错,论语才是最实用的。
如今周太医还是如常为她请平安脉,虽然照皇帝的意思该将他驱逐出去,可纪雨宁念在宫中人才不易,要培植个把亲信更难,若辞了他,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接掌,便干脆留下,只罚了他三年月俸完事。
周太医自是感恩戴德,又道是愿肝脑涂地为淑妃娘娘尽忠。他这人本事是有的,无奈胆子实在太小,但经历石家那出,周太医自然再不敢犯——他也是看着石家和德妃娘娘是怎么倒在纪雨宁手上的,自该引以为戒。
纪雨宁在宫中无形树立了权威,虽然她其实什么也没做,一定要说的,便只有运气太好罢。
阮眉先前给的两张方子,虽然也请宫外的郎中瞧过,可为了稳妥起见,纪雨宁还是让玉珠儿拿给周太医过目。
周太医自不敢马虎,认认真真查验完,又添减了其中一两味,以最大限度保卫娘娘的玉体,这才恭恭敬敬地还回去。
但回头想了想,淑妃娘娘此举或许并非无的放矢,而是让他给皇帝提个醒儿,好让陛下做足准备,遂又准备了几剂壮阳的丸药,蝎蝎螫螫往勤政殿送去,以备房中助兴之用。
结果自然是被郭胜给打了回来,没见过这般没眼色的,瞧不起人不是?陛下年轻力壮,哪用得着这个。
他自己倒是可以补一补。郭胜扔了一枚放进嘴里,嚼吧两下,酸酸甜甜倒不难吃,遂欣然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