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雨宁倒不是存心怠慢, 是压根想不到还要去拜访琼华宫。当初眉娘见她,那是妾见主母,份属应当, 她跟石景兰算怎么回事?
太客气了不妥, 太恭敬似乎也不对, 横竖宫中时日长久,要见面总能见上的, 何必急在一时。
何况楚珩也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打从她进了承乾宫, 他就跟只叭儿狗不住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刻都不得闲。
用完晚膳, 两人便如常安寝。因天越发冷了,不便时常沐浴,纪雨宁只简单用热毛巾擦了擦,怕身上有味道,本来想赶他走的。结果楚珩用那双大狗般的眼睛可怜兮兮一望,纪雨宁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好将就着歇息。
她有点认床的毛病, 因换了地方, 闭着眼总是东想西想,怎么都泛不起困意。
只得再睁开, 却发现一旁的楚珩也是神采奕奕,纪雨宁无语,“原来你也没睡。”
楚珩坦言, “兴奋得睡不着。”
再想不到能有这番奇遇,去了皇姐府上避暑一遭,就遇见了佳人,还如愿将这朵奇花采撷回来, 简直像撞大运。
纪雨宁也觉得挺巧的,倘若楚珩并未出现,或许她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与李肃和离,和离了也未必会找上他。
一个单身女子,在外过着孤苦流离的生活,说不定已经被卖入烟花了。
黑暗里,纪雨宁隔着棉被拥抱住他,温声道:“我也是,很高兴。”
楚珩碰了碰她的头发,小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便把自己在扬州那段遭遇改头换面娓娓道来,当然,加了点小小的变动——不过是将身份换成寻常的书生小姐。
纪雨宁听得直皱眉,“这姑娘也太糊涂了,三更半夜地翻墙来见她,不是登徒子是什么?不说立刻报知巡抚衙门,也应让双亲知晓才是。”
楚珩讪讪道:“许是两情相悦也说不定……”
“那就更不应该了,真爱一个人,更应保全对方的名节才是。”纪雨宁淡淡道,“依我看这位也傻得很,那姑娘若真对他有意,也不会立刻改嫁他人,看来皆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楚珩艰难道:“其中或许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纪雨宁匆匆定了亲,还举家搬离,弄得他措手不及——他料定里头有何隐衷,但,为何不能好好跟他说明呢?若是因那一夜的事,他大可以负责的。
纪雨宁并不知这故事是针对自己,她早就习惯遗忘过去,只向前看,年少时的无知与轻狂,都使她羞于提及,反正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聚首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人的勇气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换做现在,她断不可能做到当初那样决绝,牺牲自己,以免成为另一个人的负累,只有小女孩子才干得出这种傻事。
楚珩轻轻抚摸她柔弱无骨的手背,原来这么久过去,她根本从未变过。
尽管口口声声说自己冷心冷情,可几个月前得知有身孕时,纪雨宁仍选择一力承担。幸好现在的他已有了足够的能力来呵护她,不必再为假象所蒙蔽。
老天爷待他是宽厚的,兜兜转转,他们还是走到一起。楚珩轻吻着她的手臂,心里奇异地安定下来。
*
浅浅打了个盹,虽然未能深眠,楚珩还是按照固有的时辰钟醒来。
郭胜早预备着为主子穿衣,见他进来,楚珩轻轻摇头,示意别吵醒里头那位。
郭胜自不敢怠慢,轻手轻脚替他将长袍披上,等到外头,方小声道:“太后娘娘那里,陛下可要先打声招呼么?”
依着规矩,纪淑妃今日是必要去慈安宫请安的。
楚珩轻轻皱眉,他只想与纪雨宁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在宫里人多眼杂,似乎不由自主。
好在太后早就见过,不至于临时生出嫌隙,不过纪雨宁恐怕会吓一跳就是了——在此之前太后都是以乳母的身份见她,纪雨宁哪晓得命里都是贵人?
想到那般景象,楚珩倒觉饶有兴味,遂甩手道:“先别提了。”
何况自古婆媳难相处,自己特意去太后那里提个醒,只怕母后心中吃味,反而看不惯。
以纪雨宁的本事,自是能够应对裕如的。
郭胜望着皇帝这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便再没话可说,横竖纪淑妃在陛下眼里貌比嫦娥智赛诸葛,别说一个太后了,古往今来加起来怕是都不及她呢。
纪雨宁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次早便醒得略晚了些,先诧异于室内为何不及以往亮堂,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宫中,不是在家里。
急忙唤玉珠儿来,“什么时辰了?”
玉珠儿倒是挺悠闲,宫里的床又大又软,她简直不想起来呢,总算她记得自己的使命,天光一亮便赶来伺候。
“娘娘是先洗漱还是先用点粥水?”
纪雨宁看看窗外,这时候估摸着去慈安宫已经晚了,干脆垫点肚子再说。因草草用青盐漱过口,玉珠儿便奉上一碟花卷并几个蒸饺来。
纪雨宁三下五除二地咽下,这才披衣出门,头一遭会客,自然得打扮得隆重点儿。
承乾宫的侍女们眼看她还有工夫挑拣头饰,俱讶异不已,其中一个便小心提醒道:“娘娘,该去向太后请安了。”
纪雨宁莞尔,“我知道,所以不能有失仪容啊。”
侍女:……貌似是这个理。可淑妃娘娘仿佛淡定得厉害,当初德妃进宫都没她这般自在呢——那位还是真亲戚。
殊不知纪雨宁只是心宽罢了,若太后来势汹汹,她再怎么样都能挑出点毛病来;反之,若石太后是个宽和慈霭的老人,自然既往不咎,不会跟个小辈过不去。
乘步辇来到慈安宫,纪雨宁制止侍女通报的打算,自个儿带着玉珠儿施施然走进殿中,尚未觌面,便恭恭敬敬俯身下拜,“妾承乾宫纪氏,拜见太后,愿太后长寿安康,福绥绵长。”
石景兰立在姑母身侧,听见这一串只觉得牙酸,原来她还知道点规矩,既如此为何不去走访琼华宫?
害得她一夜没睡,今早又巴巴地赶来,就怕错过这次照面——到底谁才是新来的那个?
石太后平静无波的道:“起来吧。”
明明早就见过,这会子偏要装作初识,石太后只感到怪难为情的。
纪雨宁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抬起头时,倒像是见鬼一般被吓住了,“阿……阿娘?”
一时倒忘了眼前是太后,只记得对面是公主府的乳母,不自觉就把长清对她的称呼给带了出来。
石景兰不免分外恼火,谁许她这样套近乎?见了面就直呼爹呀娘的,不知羞!
石太后却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好了,说起来都怪当初一时糊涂,做什么要听长清劝告,弄得现在这样难堪!
早知如此,当初在兰花巷就该自报家门的。
纪雨宁倒是及时反应过来,皇帝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将一个乳母奉为上宾,还让她住进慈安宫,享太后尊荣——眼前这位可知是皇帝生母无疑了。
她又被人摆了一道,可想而知是楚珩跟长公主合谋的。
纪雨宁有点薄怒,可当着外人自不会发作,只含笑道:“娘娘的面容好生眼熟,倒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石景兰才不信她认不出来,她并不知太后曾假借乳母之名,只当纪雨宁装模作样,故意弄这么一段开场白。
遂轻哂道:“娘娘丰仪出众,气度高华,岂是常人所能比拟?淑妃长在市井,这话未免有些轻率了罢?”
石太后叱道,“淑妃不过讲她心内感受罢了,你又何必咬文嚼字、咄咄逼人?”
又温声向纪雨宁道:“进宫路上是否颠簸?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知怎的石太后就有点负罪感,她堂堂皇帝之母还去骗人,尽管是有缘由的,可心里还是闷闷的不太好受。
好在纪雨宁为人体贴,并未戳穿,只含笑道:“谢娘娘体恤,臣妾觉得很好。”
石太后这才放松地舒展眉头,“你以后得闲,还得常来哀家宫里坐坐才好,皇帝朝政忙碌,哀家总没个说话的人,无聊得很。”
石景兰听着分外刺心,她不算人吗?当然因为教养之故,她欣赏不来那些粗俗的戏文,可陪姑母下两局棋还是挺乐意的。
殊不知石太后因为眼睛不太好了,最腻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就盼着有人陪她说说话解解闷,从前在静园时就听长清说纪雨宁腹中有无限的新鲜趣谈,石太后还真想见识见识。
纪雨宁当然却之不恭。
眼看两人聊得投机,石景兰感觉自己就像多出来的那个,简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遂强笑道:“说起来淑妃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我还特意备了一桌筵席,就等着淑妃赏光呢,偏偏淑妃不来。”
石太后面色果然凝重起来,纪雨宁果真倨傲至此,连石家的面子都不给?
笑容淡了淡。
纪雨宁诧道:“有这回事么,玉珠儿怎么没和我说?郭公公昨天也在,若琼华宫的人过来,他该知道才是。”
石景兰怎好说自己根本没具拜帖,她以为纪雨宁该有点眼力劲才是,还得别人三请四接的?
石太后听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景兰那点小心思,固然她能理解,可这事着实办得不地道——若是外头女眷,或许得凭家世分个高低贵贱,进了宫可不讲这个,再高能高过皇帝?
皇帝都没发话,她自个儿倒摆出东道主的架势了。
石太后便缓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有缘再聚便是了。”
石景兰的笑容却如云遮雾罩一般,叫人看不分明,“淑妃以后有陛下陪伴,恐怕更不得闲了。”
这话简直酸掉牙,石太后都想不到侄女能小气到这份上,圆都圆不回来。
满以为纪雨宁会露出愠色,哪知她却启齿一笑,秋波嫣然,“娘娘这话说得很是,那就谢您吉言了。”
石景兰:……这人听不懂反讽吗?
石太后:……忽然发觉自己担忧得太早了,她不该担心纪雨宁,应该担心自家侄女才是。
若说纪雨宁是大智若愚,景兰就只剩下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