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讲其实早就暗中注意李家动静, 他故意让夫人去闹了一场,估摸着以李肃的脾性,必定咽不下这口气, 等他过来吵嚷时, 自己便可充当正义之师, 得一个护驾有功的美名。
可他再想不到李肃竟这样大胆,仗着酒劲还敢动手动脚起来, 林侍讲不是武官,也没学过拳脚, 少不得得借助外力——幸好李肃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一棒子就给敲晕了。
哪知皇帝却好像不甚满意似的, 是嫌他夺了英雄救美的功劳?亦或者猜疑他是在争风吃醋,其实也不安好心。
林侍讲额头冷汗涔涔,亦不好当面下跪求饶,他一个从四品官员对白身拜倒,不是明说这人地位不简单么?
好在纪雨宁及时出来解围,“大人是来拿衣裳的对不对?可惜尚未做好, 估摸着仍需三五日工夫。”
林侍讲恍若得了救星, 忙含笑道:“是我糊涂了,忘记姑娘单门独户, 不比京中那些成衣坊人员充足,能当天赶制。”
纪雨宁温婉道:“大人若是急用,我可将银子和布料退还, 不碍事的。”
林侍讲忙打着哈哈,“不必不必,横竖荣儿的生辰还有些日子,夫人只管照您的意思, 我绝不催促。”
纪雨宁就觉得这人真是和气极了,可惜京城的父母官不像他这样,否则她早一纸诉状告到京兆府去——话说回来,当官的太没架子,软活得像面团,大概也镇不住场。
纪雨宁转身端了杯热茶出来,“大人且解解渴,要留下用膳?”
林侍讲不敢不接,咕嘟咕嘟地饮尽,随即一抹嘴皮,“不用了,夫人自便即可,我还得料理这位呢。”
开玩笑,他若敢和纪夫人同桌而食,皇帝不得生吃了他?
林侍讲只哼哧哼哧地将昏迷不醒的李肃抬上马车,运猪一般拖回李家去——这回算他福大命大,撞上的是改头换面的皇帝,哪天若是遇见真容,怕是李家满门覆灭都算轻的!
还敢来生事,臭小子学乖点罢!林侍讲踢了一脚仍不解恨,又补了两拳,横竖李肃醉成烂泥根本不觉得——两人虽有同窗之谊,这些年的罅隙并不少,林侍讲也算趁机公报私仇了。
这厢纪雨宁倒松了口,“还好林大人来得凑巧。”
她倒不是担心少甫受伤,只是单纯怕惹上官司。民不与官斗,李肃人品再如何鄙薄,大小也是个朝中砥柱,寻常人再怎么也闹不过他的。
楚珩话里微微发酸,“你不觉得巧过头了吗?”
纪雨宁抿唇一笑,“我这样的出身,又是弃妇,谁看得上我?”
并非她妄自菲薄,事实正是如此。
楚珩这会子倒是舌灿莲花,“阿宁美貌绝世,莫说寻常人,便是入定已久的老僧见了你也得春心萌动,不能自已。”
纪雨宁两靥生晕,忍不住拍了下他的头,“胡说八道!拿佛门谑浪笑敖,岂是读书人所为?”
这辈子还从无人拍过他的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楚珩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双眸愈发湛湛有神,不是至亲之人,谁肯开这种玩笑?
可见他在纪雨宁心中的地位已不一般了。
楚珩轻咳了咳,免得喜悦过分流露,显得孟浪,“晚上吃什么?”
纪雨宁道:“炖了杞子猪心汤,猪心能明目益智,你正在读书之时,该多进补。”
楚珩不爱吃内脏,听到猪心两个字便有点退避三舍,转念一想,枸杞不是补肾的么?大约其中有某种暗示吧。
或许他正该补补,就算血气方刚之年,也不能不知节制坏了身子。
晚餐时纪雨宁就看他专挑汤中枸杞食用,都快赶上吃饭了,忍不住道:“有那么可口吗?”
楚珩唔了声,心想明知故问。
外边玉珠儿却翻了个白眼,认真朝郭胜道:“我觉得你才应该多吃点枸杞。”
男人秀气不是错,可一大把年纪还学人扮小白脸,就有点贻笑大方了。
郭胜摸了摸唇上并不存在的髭须,只能摇头感叹,他要补也得补得进去呀,打从进宫那天起,他就与夫妇之道绝缘了。
这辈子只能落得孤家寡人啰。
*
李肃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似乎不单是宿醉的缘故,他记得昨天喝了点酒,又惦记着纪雨宁与外男私通的事,本想去兰花巷问个明白,结果还未来得及动手,便晕了过去。
阮眉正在为他敷药包扎,见他欲起身,忙拦住道:“老爷还是多歇歇吧,大夫虽说伤处不怎么要紧,也得静养两日,方得万全。”
李肃皱眉,“谁送我回来的?”
“林大人呀。”阮眉道,“说是一同在外头喝酒,大人您失脚掉进沟渠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打理得干干净净,妾还赔他一身衣裳呢。”
李肃顿时火冒三丈,想起那辆马车正刻着林家标记——林辉到兰花巷去做什么,又为何帮纪雨宁出头?莫不成他也成了纪雨宁裙下之臣,时不时偷欢做乐?
李肃恨不得把这对狗男女沉塘浸猪笼,再拉到庙里游街示众,然而以他的身份却不能如此,他也不敢将家丑外扬。
何以他的境遇会沦落至此?
李肃愤怒地要去林家讨个说法,眉娘却道:“您不能去。”
“为何?”李肃只觉得胸腔都快爆炸,纪雨宁找了一个穷秀才还不算,如今又勾搭上翰林院,难不成想让整个朝堂看笑话,人人都知道他李成甫被戴绿帽子吗?
眉娘沉静的道:“大人想以什么理由兴师问罪呢?有和离书为证,夫人早不是您的夫人,便是真与林侍讲有何往来,那也是她的事,纵使事情闹大,损伤的也无非您的名誉而已。”
李肃瞳孔放大,怒不可遏,“难道就看着这两人当我的面兴风作浪?”
眉娘眼中划过一丝悲悯,娓娓劝道:“成甫,夫人她已经离开,再不会回来了,为了各自安好,你就放手由她去罢,勉强岂能求得好结果?”
话是入情入理,可李肃依然布满阴霾,“走着瞧,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纪雨宁把李家弄得家反宅乱,自个儿却想一走了之,和情夫逍遥快活,天底下岂有这样便宜的事?
眉娘望着眼前这个狭隘又刻毒的男子,失望感由衷而来,她忽然想起纪雨宁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不可靠。想用美色和温柔来绊住一个男人,更无异于天方夜谭。
或许,她真该将心思放在孩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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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公主踌躇再三,始终下不定决心将纪雨宁召到静园来。听郭胜的回话,近来皇帝往兰花巷越来越频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倘若朝臣知道皇帝这般流连于一个已婚妇人,必将引起轩然大浪。
她得找纪雨宁谈谈此事,要么,快些与李肃和离,再正大堂皇地进宫,要么,就得结束这段不容世俗的关系。
只是太后那边会否答允……又是另一重麻烦,君夺臣妻总归不是什么好听故事,再者,纪雨宁嫁到李家六载始终无出,可见是生不出孩子,若让这种女人占据皇帝的心,还怎么为天家开枝散叶?
还不待长清想出妥善的办法,静园却来了一位新客,赫然便是她尊崇备至的母后。
长清命人在园内摆酒,一面小心翼翼望着座上,“太后久不出宫闱,儿臣瞧着倒觉生疏了呢。”
她虽是长公主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摆架子,不单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还因她生母去得早,后来蒙太后教养过几年——养育之恩怎么能忘?
太后虽年逾四十,模样看着仍如三十许人,只是眼角数道纹路泄露了她的忧愁,她叹道:“长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很知道什么为本分什么为规矩,既如此,皇帝久久不归内廷,怎么你也不加劝止呢?”
语气倏然严厉起来,“莫不是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绊住皇帝,就可以干预朝廷了?”
前朝不乏辅政干政的胆大公主,却没一个能得善终的,太后出言警告,正不想养女步那些人的后尘。
长清慌忙起身,“母后责怪,儿臣实在愧不敢当。只因今年格外秋热,陛下本打算上月便回宫的,因中了一回暑,便又耽搁下来。儿臣想着,陛下在静园一样理政,大臣们一样能来上朝,不若等天凉些了,那时再命銮驾返回,不是更好?”
太后冷笑,“你当哀家糊涂好糊弄?皇帝到底是因天气暑闷,或是沉湎于女色,你还要帮他隐瞒么?”
长清暗道不妙,定是郭胜这蠢材泄露出去——真没肝胆,太后一问就什么都招了。
奈何此事明明白白,再避而不谈,自己倒成了帮凶,长清也只能老老实实道:“陛下确在追求一位佳人,但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越之举。”
这就纯属睁眼说瞎话了,但,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她恭恭敬敬给上头斟了杯茶,“母后,我观此女容貌出挑,言行合度,即便皇弟真要召她进宫给个主位,那也是当得起的。”
太后哂道:“你光会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提她是李成甫的发妻,因为无嗣,李成甫还带了个小妾回来生孩子,她若真这么优秀,李成甫哪舍得撇开她?”
长清辩道:“那是李成甫自个儿有眼无珠不知珍重,我还替纪夫人委屈呢。”
正欲再帮纪雨宁说几句好话,太后却摆手,“罢,罢,你且把阿珩带回来是正经,中秋临近,诸位藩王都送了贺仪来,他不在不合适。”
长清只好答应,“那么纪夫人……”
太后嗤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自有她的归处,与你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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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珩接到密探递来的消息,双眉便紧蹙了起来,看一眼身旁郭胜——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说!
郭胜眼观鼻鼻观心,做充耳不闻状,他能怎么办?得罪皇帝是一个死,得罪太后也是一个死,在夹缝里讨生活他容易嘛他!
纪雨宁注意到主仆俩神色异样,“有何事吗?”
楚珩忙将密函收起,嘴上只道:“我是想,快放榜了,不知这回名次如何。”
纪雨宁抿唇浅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理它作甚?尽人事听天意就够了。”
楚珩道:“话虽如此,我还是得请教几位先生,也好求个心安。”
主仆俩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纪雨宁也不好强留,只命玉珠儿从蒸笼里装了几个肉包出来,“拿着晚上果腹用。”
她剁馅用的是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油脂丰富,比之外头售卖的也更有嚼头。
楚珩抱着那热腾腾的纸包,颇有留恋之意,“你不吃吗?”
纪雨宁摆手,“这几天不知怎的,总闻不得荤腥味,还是你用吧。”
楚珩不免有些担心,“是生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其实静园就有随侍的太医,只不知该用什么由头调过来,纪雨宁跟皇姐的交情也没好到那份上。
看他眸中浓浓忧色,纪雨宁只觉心里熨帖极了,那股不适感也减轻许多,“哪就这般娇弱?回头抓两贴药就没事了,你还是快些去看先生吧,长者面前可轻慢不得。”
楚珩心想这回还真是长者,还是宫中最长的那个。但,就算太后发话,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于他而言,纪雨宁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哪怕所有人反对,他也不会放手。
这是他自己的事,自然是该自己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