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蛋居然结婚了, 这个消息安然也挺意外的,其实这年头十七八岁结婚的比比皆是,他二十一才结已经是晚婚了, 但可能是总把他当成跟文篮一样大的孩子, 文篮还屁事不懂的中二少年呢, 他结婚不算,居然老婆都怀孕了。
这种“参照”让她更加觉察出时光的转逝, 也就做几个选择的时间,半生人好像就要过完了。
“你怎么了?”晚上躺上热乎乎的土炕,宋致远舒服得叹口气,作为土生土长的海城人, 他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土炕的美好。
可妻子, 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开心。
安然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高度近视但依然明亮深邃的眼睛,她不得不感慨上天就是会优待某些人。普通人高度近视的眼睛很难有美感, 可他的依然是心灵的窗户。
四十出头的老宋, 其实挺幸福的, 因为他的人生很单纯,一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仿佛都被他身上的结界挡回去, 侵袭不了他一丝一毫,他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醉心科研就行了。
安然话到嘴边, 又没说。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人你让他干点技术活他二话不说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但玩心计使阴招那还是算了,白给他增加负担。
“我想把咱妈接到书城跟咱们住,你觉着呢?”
老宋再一次表示这些事情不用问他, 顺便还说了句人话:“妈给我们带了那么多年孩子,是该享享福了。”
安然一乐,“这真是咱们宋大所长能说出来的话?”
这可太难得了吧!这种客气话在别的男人身上那是长着脑子的都会说,可在他,那就是铁树开花,或者太阳打西边出来……再次说明自己对男人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
老宋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其实他现在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在人情往来上确实欠缺的太多,“带孩子这活一般人还真干不了。”他也是带过的,更何况是能跑能跳能自己睡觉的大孩子,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他简直不敢想象。
“对了,咱们房间是不是不够?要不换个房子?”
“不用,文篮寒暑假回来就让他姥姥跟小野睡,顶多半年你闺女也要出去上大学,咱俩就成空巢老人了。”
安然现在想要把母亲接走,主要还是防备宋虹晓,她这个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疯批,无所不用其极,软的硬的都会,搞不好她想要鱼死网破呢?
即使不鱼死网破,把母亲就在阳城,也容易被她抓住把柄,她很擅长抓别人最在意的人或事进行威胁。
在彻底报仇雪恨之前,安然不会允许她用母亲威胁自己。
第二天,吃过早饭,时间还早,下了几天的小雪终于停了,孩子们呼啦啦跑出门,早早的在村口小广场上打起了雪仗。其实并没多少雪,就薄薄的一层,想要打起来得攒一会儿才能攒成球,杀伤力也不行,小野因为是生面孔,一开始大家还让着她,一会儿后见她这个城里孩子也很平易近人,立马就大雪球伺候,打得她嗷嗷叫。
中途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包淑英怕她着凉,让她别去了她还不行,叫嚣着要“报仇”,跟糖妞集结了一班姑娘军,跟文篮为首的男娃娃们,在村口打得不可开交。
安然抽空跟母亲说:“妈,我看陈叔的医馆最近生意挺好,有没有想法去书城开一个分馆呢?”
老两口对视一眼,齐声说:“你咋知道呢?”
安然就笑了,看来他们也是正有此意。陈六福可是未来有名的企业家,不可能偏安一隅的,他开在阳城市的医馆不仅他自个儿坐诊,还把以前下乡时候认识的,市医院县医院退休的好几位名老中医也请来。
好医生就是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很快引来凤凰……再加上他并非纯粹的以盈利为目的,医药费也收得很便宜,效果又好,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
医馆规模已经很大了,树大分枝是必然选择。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而书城,就是陈六福的首选目的地。他的医馆在阳城市名声不小,甚至有很多从书城慕名而来的老病人,从商业的角度讲这是有“客户”基础的,经营难度比白手起家轻松多了。
“行,陈叔您要有这个计划,那我就说一个不情之请,我想接我妈上我们那边住段时间,您觉着怎么样?”
子女接父母去养老天经地义,只不过他俩是半路夫妻,安然还是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医馆暂时不忙的话,让我妈去住几天,等您到书城开分馆,我妈先把道儿给探熟,成不?”
“我倒是赞成的,就是不知道你妈怎么想。”
包淑英肯定是唯然然之命是从,“行,小野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了,我去给她做饭,保准让她每天到家就有热饭吃。”
就这么说定,一家几口在小海燕过了个温馨祥和的春节,年初二还去市里看了看严斐一家。
他们以前盖的房子保养维护得很好,也没来得及住多长时间,现在看起来还跟新的一样。院子原本铺的是青石板,现在被严厉安父子俩拆了,刨出一块小小的泥土地。
小野不解,“严斐你刨了做什么呀?”
严斐穿着他爸的旧衣服,虽然还略显宽大,但已经有点长身玉立的样子了,他递过来一个小箩筐,“给我奶奶种花种菜。”
小野的注意力很快被筐子所吸引,里头是七八枚小小的只有拇指头大的红彤彤的小番茄,这个季节居然还挂着青绿色的蒂,红得也非常饱满,能想象到汁水饱满的口感了。
“邻居家种的,送给我们,奶奶喜欢。”他情绪不太高。
安然不管他们孩子怎么玩儿,进屋帮着胡文静和保姆一起做饭,顺便问他们怎么好端端的要把青石板撬开。
胡文静往客厅努嘴,小声说:“他奶奶心情不好,昨天看见邻居送的果子开怀不少,这不,爷俩就说要给她种花种菜,让她开心一点。”
去年的脑溢血后遗症不小,高美兰现在手脚还有点不利索,天天被严斐陪着督促着做康复训练,现在说话倒是恢复正常了,慢慢的也能行走,买个菜啥的,就是不能走快。
做了一辈子雷厉风行走路带风的女强人,现在忽然成了走路都成问题的老太太,她心里落差挺大,情绪一直很低落。
安然看老太太模样,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到时候他们要是回了省城,自己有空还是多去陪陪她吧……带上小野。
明显看见小野的时候,她的笑都要更多些,听胡文静说平时只吃几嘴饭的人,今儿有小野陪着居然吃了半碗多,大家都很高兴。
安然完全能理解高美兰,她觉着她们在工作这一块上是有共同之处的,别的普通干部正常退休后都会有患抑郁症的,更别说她们这种有抱负的曾经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又不是正常退休有心理准备,而是突发疾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不得不回家养老,一方面是心里的落差,另一方面也是自责。
责怪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没做完,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和不甘。
安然都不敢代入自己,如果是她,真的能做到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吗?所以,未经他人苦,她也不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只能尽量多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尤其是说说工作上的事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老太太的胸怀肯定是能看开的。
顺道回自己阳二钢的家看了看,年纪很大的白白,两年前的某一天跑出家门后再也没有回家,鸡鸭也没养了,这个房子一下子冷清很多。
以后老两口跟着去书城,这房子就没人住了,出租吧有点舍不得,毕竟里头全是他们一家几口的美好回忆。
安然只能找邱雪梅,请她帮忙看着点儿,要是有哪儿漏雨啥的打个电话,他们回来处理。雪梅家小老三跟小野同年参加高考,听说经常出去补课。外头多了一种高考补习班,先是给回城知青补习的,后来知青们该考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是实在考不上的,但高考生每一年都有,就有人建议不如把这个补习班一直办下去,还能挣钱呢。
小野跟着去上了一会儿课,回来说难度还不如八一中学老师讲的,干脆就不去了。
安然也没打算让她在阳城久待,收拾收拾行李,就准备回书城去了。只是临到出发前,发现老宋居然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野和文篮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人。
***
老宋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拜访一下以前的老领导,阳二钢胡光墉老书记的。老书记已经退休两年了,现在每天种花养狗,买买菜做做饭,日子过得很清闲,老宋也没久坐,聊了会儿送了点东西就出来了。
老书记家现在住的离市拖拉机厂不远,他想起独臂书记,顺带也想去看一眼……当然,东西送完了,他也想不到再买一份。
心里想着最近的工作,回去以后要给同事们安排一下,四月份他还得出国一趟,因为部委说他和小艾有谈判经验,让他们继续去,再赚一笔外汇。
说实在的,他对钱没兴趣,但石油却是很有的,咱们国家现在穷追猛赶搞建设最缺的就是石油,这次去的还是上次的国家,因为他们还想买点别的,部委的意思是钱不钱的先放一边,关键是让他再换点低价石油回来。
这一去,加上上一次卖的“设备”的维修保养,就得两个月,被杨宝生和邢小林的事搞怕了,老宋现在是真的不敢轻易离开研究所。
他不在,就有妖魔鬼怪出来搞事情。
想着,忽然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人,直接一把抱他腿上。
老宋这人有洁癖,养孩子也没治好他的洁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未经同意触碰到他。但低头一看,是个头发黄黄的小女孩,才一米五不到的样子,眼睛小小的,还有点肿,脸色蜡黄蜡黄的……像个小乞丐。
他也不可能一脚踹开。
“放开我。”他冷声说。
小姑娘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破破烂烂的秋衣,哭着说:“叔叔救救我,救命。”
老宋一愣,“怎么回事?”
正巧从胡同里冲出来一男一女,恶狠狠叫嚣着“臭丫头敢跑,抓到你老子揍死你!”
“他们是人贩子,他们拐卖我,叔叔救救我。”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比小野也就小个一两岁左右,但因为是营养不良的瘦弱,老宋肉眼估计她真实年龄应该跟小野差不多。
“我们怎么会是人贩子呢,我们是你爹妈啊丫头。”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想来拽女孩。
女孩害怕极了,躲到宋致远身后,“不是,你们是人贩子,叔叔救救我,别信他们的话。”
对于一个有女儿的老父亲来说,宋致远就是再心如铁石,也不可能真的不管,把她护在身后,朝着那一男一女说:“我会带她去派出所,是不是亲生父母一查便知……”
话未说完,男女骂骂咧咧着走了。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好!”小姑娘想跪下磕头,老宋躲开了,“你们家是哪里的,赶紧回去吧。”
说着就想调头走人。
小姑娘一愣,正常情况不是应该把她送回家吗?就这么任由她一个小女孩在人贩子刚走没多远的地方,让她自己回去?这个人他到底有没有心啊?
宋致远心里还想着工作的事,说真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感兴趣,哪怕是再怎么弱小无助可怜,在他心目中都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要么回家,要么报警。”他指指不到五十米的派出所大门。
小姑娘挤出两滴眼泪,“叔叔我怕,怕坏人又出现,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宋致远脸色很不好看,“你看我像警察?”说着他就大声喊那边的人,“石公安,这里有个被拐的小孩你管不管?”
正好这几天石万磊也回来过春节,他来派出所办点事,一听是被拐的,大案啊,赶紧一声吼,所里的兄弟们乌拉拉冲出来,将小姑娘团团围住,吓得不远处那俩“人贩子”差点尿,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姑娘你别怕,你告诉我们人贩子在哪里?”
“拐你的人啥样?咱们一定能抓到!”
“我都多长时间没遇到人贩子了,今儿这指标算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我的,是我先出来的,你别跟我抢。”
……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姑娘被围在一群热心肠的大老爷们中间,出是出不去,走也走不开,眼看着老宋已经毫不留恋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筹谋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今天这个机会,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个小破衣服守了大半天,都快冻成冰棍了她容易吗她?
然而,尽管她怎么呼唤“叔叔”,宋致远就像个聋子,走得不疾不徐,更不会回头。
最后,眼见着机会被这些多管闲事的公安给破坏了,她只能苦着脸说自己害怕,不抓人贩子了,她只想马上回家。
“怎么能不抓呢?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拐别人啊。”
“就是……”坏人是你说不抓就不抓的吗?抓坏人可是我们的天职。
宋虹晓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这些警察实在是太讨厌了,要他们多管闲事!
石万磊等众人还觉着奇怪呢,这小姑娘咋,不像让公安抓到坏人呢?估计是真吓坏了。
不过,他肯定是不会放过那俩人的,别以为他没看见,那一男一女刚才就一直猫在胡同转角处,他这么多年老公安了,别的本事没有,但认人记人是不会错的,那两个人不需要几天他一定能找到。这么多年了,当年小石榴失踪那几年的痛苦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父母找不到孩子,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尝过就行了,不能再让被人经历那样的折磨。
凡是拐卖孩子的,一个也跑不了。
且说宋致远,去拜访了一会儿独臂书记,才想起这么一耽搁已经到约定好的出发时间了,赶紧就往大院跑,果然在门口遇到脸色难看的妻子和急得跺脚的闺女,还纳闷呢,他不就出去一趟,这么着急?
安然本来这几年脾气已经好了很多,今儿却是真着急的,“别啰嗦,赶紧上车。”
“怎么?”
最着急的时候最怕遇到啥人?就是宋致远这样的,不知道着急不说,慢腾腾不说,他还怪你急啥,安然直接一个大白眼飞过去:“厂里有事,我得赶紧回去。”
“什么事?”
安然不说话,小野接口道:“纺织厂着火了。”急死了人了,他们家老宋这臭脾气,难怪小安要生气呢。
火灾,尤其是堆满棉麻等纺织材料的厂子着火,那简直是灭顶之灾,难怪妻子着急,他咽了口唾沫,想说一说路上被一小女孩拦住耽搁了时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车子从大马路上呼啸而过,谁也没看见身后十米远的胡同口猫着个瘦巴巴,蜡黄黄的小女孩,正阴狠狠地盯着车子。
***
到书城市,安然也没来得及先回家卸行李,她只是把几人放在通往603的马路边,“小野带姥姥回家,给姥姥收拾房间,别让姥姥劳累,知道吗?”
“知道知道,妈你快去吧。”小野其实也着急,孩子知道妈妈最在意什么。妈妈的工作是她的骄傲,工作出错她比谁都着急。
平时要一刻钟的距离,安然只开了十分钟不到,东风纺织厂上空浓烟滚滚,周围的居民都站在门口指指点点。
“哎哟这是咋啦?”
“火灾吧,我刚做着饭呢闻见东西烧焦的味儿,还以为是锅糊了。”
“不对,我好像听人说是爆炸,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浓烟呢?”
“你听见爆炸了?”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到底出了啥事,有的胆子大,直接上门口询问保卫科的人,幸好安然治下严厉,一直强调的是内部事情内部解决,任何事情不得擅自外传,尤其是这种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更加不能乱说,引起社会恐慌。
安然的车子直接给开到着火的地方去,当然现在已经灭了,毕竟打电话给她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厂里所有工人和家属区所有老人孩子妇女都出动了,水桶洗脸盆水壶湿毛巾啥的,都在往火苗上扑打,也幸好发现得及时。
安然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别看安厂长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很好相处,其实那眼里的精光是藏不住的,一看就是厉害角色。毕竟现在还在正月里,出门走亲戚的,回老家过节的,都还没回来,几个副厂长也不在,杨靖往年没回去,今年因为老家侄儿结婚,一家子都回去了,目前厂里留守的最大的领导就是王先进这车间主任。
只见他犹豫一下,上前道:“是仓库起火,烧了半个库房的棉花。”
火势一灭,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燃烧不充分产生的黑烟,怪熏人,安然一呼吸,喉咙里钻进去的都是粉尘,她轻轻咳了几声,“先把各个车间设备暂停,找几个青壮年进去看看火星子灭完没。”
大家为了来救火,好多车间生产线上都只留一两个人守着,开着设备确实是不安全。
浓烟倒是少了很多,应该没有再继续燃烧了。
大家一听厂长安排,立马就有十几个工人往身上淋了两桶水,湿哒哒带着湿毛巾就往里面去。初春的水很凉,可工人们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冷颤都没打就往里头冲,“大家别走太深,互相看着点儿。”
“其他人都别愣着,赶紧把旁边库房的东西撤走,注意安全。”
安然其实也想进去看看,虽然大家都说火灭了,但难保还有火星子,不亲眼看一下她不放心。可王先进拽着她,“别啊小安,你要进去出个啥事咱们没了主心骨可咋整?”
其实经过这几年的磨合,谁都知道只有安厂长能给大家带来更高的效益,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福利,其他任何人来当厂长都是不行的。虽然俩人之间有过不愉快,但这种时候他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的。
安然嫌他拉拉扯扯难看,“行行行你放开,我不进去了。”
她把管库房的人叫过来,“怎么回事?”
“我们好好上着班,外头说下雪了我就出来看看,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里头就烧起来了。”
安然让他把谁告诉他下雪的,谁叫他出来看雪的,以及当时库房里有哪些人,当时附近有哪些人,谁说看见谁,听谁说的,必须一个二个顺藤摸瓜找出来。尤其是趁着现在事情还热乎,一旦过了现在,一来记忆模糊了,二来嘛,也怕串供。
幸好浓烟一起,就有家属区的人看见,大家过来得早,所以看见哪几个人在哪里都能说得很清楚,后门正好有几个年轻人在谈论春节的事,互相可以作证,证明大家都是在那儿的。
安然问了一圈,逻辑链是能够闭环的,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来,正好工人们也出来说,“火星子已经灭完了。”
安然让他们点一点,进去的十五个人有没有所有人都出来,确保里头没人后,安然让人把门窗打开,让把里头没烧到的棉花抢救出来,再接了大流量的工业用水进去又灭了一遍,一直等到浓烟没了,才让人进去打扫。
最后盘点货品,发现成品倒是没损失,毕竟他们的成品历来供不应求,主要是接下来半个月用量的上好棉花被烧尽了,抢救出来的也被烟熏黑了,清洗不知道要费多大劲。工人们唉声叹气,这损失可不小,这年代棉花紧张,尤其是现在天还冷,外头多少人为了过冬都在四处找着买棉花呢,多少人一个冬天都盖不上一床新棉花被子,他们倒好,一把火烧了十几吨。
安然生气,十分生气。
但这事目前查不出头绪,她就只能让其他人先回去,让今儿库房值守和前后门附近出现过的工人都先到办公室一趟,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让张卫东报警找的公安就来到了。
剩下的事安然也没精力管,损失这十几吨棉花,看来挂落是必须要吃的,工业厅的领导平时看着跟她亲,跟她好,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也不会好说话,她能做的就是立正挨打,尽快写个报告上去,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一直忙到天黑,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滴水未进,安然看留下也没什么用,就开车回家了。
“然然要吃宵夜吗?妈给你煮。”老太太关心的迎上来。
安然实在是累极了,又累又饿又渴,“妈帮我下一碗面条,多加点油辣子。”
她则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洗出来也没力气再洗衣服,热乎乎的有肉有汤有菜的面条就摆在桌上,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小野听说妈妈回来了,屁颠屁颠跑上楼:“厂里怎么样了妈妈?”
安然喝了一口鸡蛋汤,看她跑得满头大汗,“怎么又出汗了,你哥呢?”
“去明朝哥家玩儿了,妈厂里怎么样了?火灭了吗?”
安然点点头,也不好跟她说太多,“你啊,别操心了,赶紧帮你姥干活……哎呀妈,天冷,放着我自己来。”
包淑英已经顺手把她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上了,内衣内裤也一并洗了,安然其实很不自在,哪怕是坐月子的时候,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洗贴身衣裤。
“没事儿,我不冷,你们这儿的水比阳城的暖和。”
小野主动过去帮忙,祖孙俩一个洗,一个漂,配合还挺默契。
不知道是面汤太暖了还是怎么着,安然觉着自己整个人都舒服极了。这就是她爱的人,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真好。
第二天一早,安然带着报告去厅里负荆请罪,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领导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家虽然也责怪了她,但因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并未给她严重处分,也没撤职,只是说处罚等火灾原因调查清楚再说,现在还需要她在厂里主持大局。
走出单位的那一瞬间,安然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种时候无论是不是她的直接原因,只要是当着厂长一天,厂里出任何安全事故都是要找她的,听说市玻璃厂发生爆炸导致两名工人死亡,从书记到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全被撤职了。
她安然,现在不仅是安然,宋致远的妻子,包文篮和安文野的妈妈,还是整个东风纺织厂的第一责任人。
想着,正准备上车,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安然以为是哪个熟人,她现在最怕遇到的就是熟人,因为这事不小,系统内都传遍了,可事件原因还没调查出来,面对同仁们的打听,她也不好说什么,说谎以后不好相见,说真话?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话是啥!
正在犹豫着是回神打招呼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门发动车子的时候,一把弱弱的熟悉的声音传来:“阿……阿姨,请问您是安然阿姨吗?”
安然心头一痛,一开始是针戳一般的刺痛,慢慢的那刺痛就变成热辣辣的痛,仿佛能看见一个很大的尚未痊愈的伤口被人撕开,鲜血混着脓液一起往外流,再撒上盐巴……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所有痛只在一瞬间,她回头,脸上很平淡,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女孩,温声道:“我是,你是谁家孩子啊?你认识我吗?”
女孩小小的脸蜡黄蜡黄的,黄中泛青,还带着一层淡淡的茸毛,活脱脱一个猕猴桃。也不知道上辈子自己看着这张猕猴桃脸是怎么说服自己这是亲生女儿的?可看着她眼里蓄满的泪水,晶莹剔透,流出来很快就把脸上的青黄冲出两条路来,安然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心疼来。
女孩一把扑进她怀里,“妈,妈妈……”
安然身子一僵,这把声音叫她“妈妈”叫了二十几年,每一个日日夜夜,从咿呀学语到伶牙俐齿,再到跟她争锋相对,到最后阴恻恻告诉她真相……都是这把声音。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吧?”安然把她推开,眼神上下打量她,又难掩嫌弃,这跟她上辈子的人设是相符的,那时候她就是个有钱而泼辣的寡妇,戒备心强是第一位的。
果然,宋虹晓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她不记得她!这个“安然”没有她的机缘,她还是以前那个安然,唯一的区别是这辈子没错换她和安文野。
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安然之所以没跟上辈子一样离婚,独自抚养孩子,并成为一名女商人,最大的变数就是没有错换人生,而是换错了那个公安的孩子,让刘美芬一失足成千古恨。
于是,下一秒,她就脸色一变,怯怯懦懦地说:“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阿姨……呜呜,我想我妈妈了。”
安然虽然还是戒备,但脸上已经软和了,适当的流露出同情,这也很符合她上辈子的人设,对外是个泼辣女强人,可其实本质很善良,也很容易心软,看个电视剧都要用一卷纸,不过她都是偷偷躲着哭的,只有“女儿”宋虹晓知道。
“小姑娘你怎么了?想你妈妈就回家去吧,别在这里哭。”
“我妈妈……妈妈……呜呜……”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有多强的控制力呢?虽然极力忍耐,但还是带着孩童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安然心里烦得要死,但面上却是一派同情,忙拍着她后背说:“小姑娘别哭了,阿姨也有一个闺女,比你大一点,阿姨要是有一天不在了的话,不希望她像你一样哭得伤心,你知道吗?你妈妈在天上也会伤心的。”
宋虹晓,哦不,现在的刘雨花,姓宋都是对老宋的侮辱,刘雨花肩膀颤了颤,有点僵硬地说:“我妈妈没去世,是……”
安然忙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对不住,是阿姨说错话了,那你想妈妈就快回家吧,你妈妈一定会开心的。”
“不……我妈妈不会开心,她只会觉着我是个累赘,我害了她……”
她哭哭啼啼的,已经招来很多人侧目,安然怎么说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点不耐烦地说:“行吧,有什么事你上车说但不能再哭了,好吗?”
刘雨花答应,梨花带雨。
安然心说:自己亲生的小野就是不一样,有啥说啥,都是好好说,不会这么哭哭啼啼半天说不到重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教育方式,怎么教出来的孩子却完全是两个性子呢?
上了车,安然也没开走车子,依然停在工业厅大院里一进门的地方,但递过去几张卫生纸,“擦擦吧,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刘雨花,今年十二岁半,到七月里就十三岁了。”
安然一愣,很意外,“这倒是跟我闺女一样大,她也是七月的生日,但你这身高……我还以为才十岁出头呢。”
刘雨花咬咬牙齿,心里恨得要死,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这都是我的!安文野现在过的所有好日子,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裙子,爸爸妈妈的疼爱,哥哥的宠爱,好朋友的关爱,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当初要不是母亲没本事把她换出去,现在过好日子的就是她,是她啊!
不过,这也不是个省油灯,心里恨得呐喊,面上却带着哭腔说:“我妈妈七年前的冬天被坏人重伤,下半身瘫痪了,我们一起租住在阳城市一个小房子里,我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给她刷牙擦身子,还……我一点儿也不苦,我就怕我妈妈坚持不到我上大学报答她的那一天。”
任是谁听了这几句话也得掉两滴眼泪,可安然没眼泪啊,为了掩饰她只能侧身抹了抹眼角,“看不出来还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是阳城人,还是老乡呢,那你爸爸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妈呢?”
“我爸爸……我刚出生没多久,他就跟我妈妈离婚了,重新娶了一个女人,他们家人把我从我妈妈身边抢走,那个冬天……我还记得他们家人从妈妈怀里抢走我,妈妈哭着跪下求他们的场景……”
哟哟哟,你听听,可真会编故事呢,而且是怎么煽情怎么来的,安然心说,也不枉她上辈子只要有空就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启发她的想象力……跟小野一模一样的教育方法。
可是,培养出来的孩子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不择手段的谎话精,一个是空间想象力爆棚的数学小天才。
安然告诉自己停止将她们做对比,这是对小野的侮辱。“那你跟着你爸爸生活,他有没有另娶他人?”
“娶了。”刘雨花深吸一口气讲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来,跟前面的添油加醋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本色出演,说的全是事实。
所有苦难,都是她亲身体会过的。
当年刘美芬因为偷孩子被抓后,她被父亲和奶奶不情不愿的接回家,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老虔婆,爸爸是个耳根子软的妈宝男,家暴男,其实她是带着记忆重生的,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骗一口奶喝,她必须忍着恶心给他们卖笑脸,卖萌,让他们看见她的价值。
因为她在回那个小山村的路上,听见上辈子那个哭着跟她相认的“父亲”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回去先不要进村,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要把她扔进山里喂狼。如果村里人问起来,就说是出生就死在医院了,身上不能给她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当时她就吓傻了,这还是上辈子那个说爱她,找不到她经常以泪洗面的好父亲吗?
而奶奶居然也没有任何不忍,他们说丫头没有任何用处,养着还废口粮,养大也是赔钱货。
于是,重生的她第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卖萌卖笑,那个时候的她多漂亮啊,粉白的,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几乎不怎么哭,很喜欢笑,但别人都逗不笑,只有奶奶和爸爸一逗她就笑。
孩子纯真的笑打动了他们,使她的命运改变了,她不仅没被扔进山里喂狼,还被爸爸奶奶当成了小福星,能有幸跟智障哥哥一起每个星期吃半个鸡蛋,至于安文野从小喝的母乳她没尝过什么味道,安文野一直喝到两三岁的高档奶粉麦乳精和钙奶饼干,安文野聪明的世界各地参加比赛的经历,拜入大师门下,交上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好朋友,她连做梦都在想。
想得都发疯了!
可是,刘家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和永远吃不饱的肚子。安文野越长越漂亮,从刚出生时的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年画娃娃,宋致远为了不让她受冻打破原则换了大房子,她却越长越难看,从玉团子长成了小苦瓜瓤子,奶奶和爸爸越是看她越不顺眼,一个月也吃不上半个鸡蛋。
她们的人生,彻底错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