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然心目中, 李小艾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物理学工作者,也是非常坚强勇敢的女同志,但在大众眼中, 她相貌平平, 不修边幅, 还是个带娃的离婚女人,大众的眼光可不会透过本质看见她坚韧、有趣的灵魂。
而杨宝生, 年纪轻轻,未婚青年,对外还有一个不错的工作,长得又挺斯文秀气, 这样的男同志可以说是很受异性欢迎的。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 谈婚论嫁却是两个家庭的事, 尤其男方家庭,会接受儿子找个这样的对象吗?
安然不敢赌, 她必须对小艾负责, 免得她受伤害。
如果再次受伤害, 对她太不公平,太残忍了。
“你们相处还不错?”安然试探着问。
“嗯, 嫂子拜托你了。”杨宝生答非所问,话未说完,人就跑了。
“等等, 你还没说你对她的情况是个啥看法呢, 表个态先。”
“没看法,她很好,我会好好对她的。”跑太快,鞋子又不是很合脚, 直接把鞋子甩出去,露出没有袜底的白色棉袜,他更窘迫了,脸红得不像话。
似乎是挺害羞,安然发笑,那就哪天探探小艾的口风,现在距离她离婚也才一年左右,估计也没啥再找一个的心思。杨宝生虽然没说他们家怎么样,但看平时穿着,估计原生家庭不太好,负担挺重的,不然他这么高的工资不买新衣服不可能大冬天连双好点的袜子也没有。
但莫欺少年穷,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少年时期穷苦一点不是原罪,只要他是个可信赖的,上进的人,安然就佩服。再说了,项目组的那就是给国家做贡献的,在安然眼里那就是自带滤镜的,得上心。
送走客人,宋志远进厨房来帮忙擦地,别的不会,可擦地他是从小就会的,因为洁癖。
这不,人拿着件破衣服蹲在地上,细致的不错过一厘米的左右擦着,身子不断往后退着,楼上孩子的闹声也充耳不闻。
“你觉着杨宝生这人咋样?”
他顿了顿,“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比如性格、为人处世、工作态度,家庭条件。”
这可难住宋志远了,他只管工作,跟同事也是从来只谈公事,不问私生活,“工作态度和能力都不错,其他不详。”
又擦了几下,似乎是想起啥,补充道:“平时不怎么听见他说话,应该是性格内敛。”大家的话题虽然他几乎不参与,但难免还是能听进去几耳朵,其他人的声音或者发言他都有印象,但这个小伙子他是一次也没听见过。
安然了然,这应该是在实验室没啥存在感的同志。不过,说不定这样的人才更适合小艾呢?
正想着,门口传来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小野,我走了啊,你快回家睡觉哦。”
“姐姐我送你,小野胆子超大哦!”她知道枣儿姐姐胆子小,不敢走黑路,可她却不怕。
安然赶紧出去,牵着两小只的手,将小枣儿送到大院里,又走到一楼楼梯口左转第一家,赵银花还在里头“咚咚咚”的切土豆。
“哎呀小安,怎么是你送她回来?吃饭没?”
“吃过了,你们咋现在才吃,枣儿爸爸下班晚了吗?”赵银花家真是说一目了然也不对,因为堆的东西太多了,四张上下架子床把屋子挤占得下脚处也没了,更何况她还在里头支着炉子砧板。
这大概就是这个年代普通工人的居住条件吧,三代十几个人挤着,一挤就是大半辈子,搞不好熬到八九十年代还熬来了下岗潮,不过,按银花家孩子的年纪算,到下岗潮来临的时候正是几个儿子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如果不改变,他们一家子的悲剧命运,是可以预见的。
明明是最艰苦奋斗,最吃苦耐劳,比谁都老实本分的一家子,安然坚决不能让他们滑向悲剧的深渊,“你们先忙吧,过几天银花姐要没事的话咱们去向阳农场看看?”
赵银花虽然蔫蔫的,但向阳农场意味着有便宜菜可以买,“好啊,到时候我去叫你。”
枣儿在小野家已经吃得饱饱的了,回来却还是非常主动的帮助妈妈通炉子,拿碗筷,出去院里叫爸爸和两个哥哥准备吃饭,爷仨正埋头糊火柴盒呢,不是不怕外头冷,是家里太小了,这么多材料摆不开。
有的人家正月初二高朋满座,也有的人家就是这么过的。回去路上安然心头实在是不好受,大华的结局是他自个儿作的,可赵家剩下这么多人却是非常不错的,不该这么苦。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哟。”小猫蛋晃了晃她的手。
“啥秘密,说出来就不算秘密了。”
小猫蛋想了想,也对哦,就像过生日许愿一样,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说,嘴巴要是说出来就不算数啦。
安然本来是故意逗她的,想让她做一番思想斗争,结果她居然就啥也不说了,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了,这是好事。
***
第二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安然叫上一家子,又带上前不久别人送来的麦乳精和饼干,在两个“蛋”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拿到了金鱼胡同。找回了女儿,石家那面社会主义的墙仿佛更白了,白得晃人眼,白得理直气壮,财大气粗,就连破败的木门也焕然一新,贴上了红色的春联和福字。
院里,小石榴正抓着一把小石子儿玩,看见他们一惊,吓得往石榴树后躲,待看清是安然后,她又把一颗白白的小脑袋探出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这孩子,陈六福已经给开了中药,吃了快俩月,头发由白转灰,不过是比奶奶灰又白点的颜色,听说有一天石万磊带她上医院在胡同口把人孩子都吓哭了。当然石万磊为了避免她以后融入不了金鱼胡同,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就跟铁蛋的差不多。
远远看去,像个白皮肤的羸弱男娃娃。
跟往年不一样,今年石万磊心情大好,给院里每一棵石榴树都挂上彩带,像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小猫蛋最喜欢啦,哒哒哒跑进去绕着这棵树转圈,又绕着那棵树蹦跶。
她的开心很快感染了小石榴,也跟着她跑过去,悄悄地尾随后面,模仿着她的样子,转圈,蹦跶,嘴巴里呜呜哇哇叫着,好不开心。
石万磊非常感激他们能来,这两年宋家就是再忙,也没忘记往他这边走一趟,让他感受到了在这世间难得的真情。他家的亲戚,以前他在边疆的时候有用不完的各式全国粮票肉票布票以及那个省份才有的能买茶叶的副食票,所以那几年他们家总是宾客盈门,是整个金鱼胡同当之无愧的最阔气的人家。
后来情况就变了,屋子还是一样的屋子,门还是一样的门,可亲戚们就觉着他们家有瘟神似的,路都得绕着走。
当年能借到一千块做生意,大概就是把他老石家祖上三代积累的人脉和脸面全用光了吧。
“伯伯笑啥呀?”铁蛋好奇地问,手里拿着一把自行车链条和铁丝做的“嗖嗖”的玩。
石万磊接过他的看了下,“你很喜欢玩枪?”
“那是,哪个男子汉不玩枪啊,咱们学校里,不玩枪的都是姑娘,丫头片子,是吧安文野?”
“是!我哥哥做的全校第一,全区第一好玩!能射很远很远,还会爆炸哟。”她从最远的一棵树下跑过来,气喘吁吁,捧场王虽迟但到。
石万磊拿着枪在手里摩挲,虽然只是孩子玩具,可常年跟这种东西打交道,他的职业生涯还是令他分外想念的。安然看着他粗糙的十指,忽然灵机一动,他只是眼睛残疾,“不知道石大哥手下功夫怎么样?”
石万磊指着一棵石榴树上的沙袋说,“跟以前是没法比了,但幸好没荒废。”
安然心里忽然就有了个主意,“大哥这两年有啥打算没?”
石万磊眼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与热爱,“我打算等石榴能融入新环境,能上学后,我继续出去干倒爷,去年的手表还剩不少,我打算带省城去试试。”
“那小石榴一个人咋办?”
石万磊愁眉苦脸,“现在也拿不定主意,我有个姨妈在乡下,看能不能拜托她帮我照顾半个月……顶多半个月我就回来。”
可现在的小石榴惊魂未定,可以说除了爸爸她谁也不信,给她寄养在亲戚家?不现实。
才刚从无家可归的状态回归正常,又要寄人篱下,或许对她也是二次伤害。
安然在宋致远的眼里看到了同意,遂主动说:“如果大哥不介意的话,就把小石榴送我家去,白天让她跟小猫蛋玩儿,大院里孩子多,会欢迎她的。”
主要是没姓封的一家当搅屎棍,那边的孩子对这个陌生的小孩会比较友善,要融入就很自然。
“白天在我家,晚上你下班了再接回来。”
“下班?我去了省城可……”
“就是下班。”安然笑着说。
“可我没工作,街道上不给分配。”他苦恼的说,虽然陈大夫开的药是最便宜的,可长期吃也得花不少钱,那点抚恤金他是坚决不能动的,必须留着以后供女儿上学。
他自己小时候家境贫寒没上过学,后来有幸遇到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母亲心善,收留了她。谁知老太太却是念过新式学堂的落魄千金,不仅教他读书写字,背四书五经,还传授了不少新式的科学文化知识……所以后来他去当兵,才有机会转业当公安。
可以说,他的命运是被知识改变的,所以他的女儿就是再苦再穷也必须上学,上大学。
“你等着吧,我给你跑个工作。”安然胸有成竹地说。
对于石万磊来说,最好的工作是什么?当然是清闲一点,能按时上下班接送女儿的工作呗。
小猫蛋一直支楞着耳朵听妈妈说话,回家路上她就问:“伯伯去哪里上班班呢,妈妈?”
“就去妈妈单位。”
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是,伯伯是男的呀。”她妈妈的单位全是阿姨和奶奶,只有大门口的伯伯是男的。
而安然要给石万磊找的工作是啥呢?就是总工会保卫科。首先,他以前是当过兵的,直接从部队转业到边防做缉毒警,现在各单位保卫科基本都是退伍军人,转业军人,他完全符合标准。
再说他只是缺了左眼,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帮各个科室的妇女同志们干点重活累活不成问题。
最关键的是,年前她就听樊丽萍提过一嘴,保卫科有个大叔要退休了,年后三月份就不再来了,这不就是让出一个“萝卜坑”了吗?
安然计划得好好的,然而到单位跟贺林华一提,得到的答案却是——“这个工作已经让你们处里的邵梅跑了,你不知道吗?”
“跑给谁?”
“听说是她家一个侄子,去年插队回来一直没等到街道分配工作。”
这时候的保卫科可是带编制的,能进去占个坑,以后还有退休工资,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呢!既然被人抢了先,安然也无话可说,心想昨儿还信心满满给人石大哥保证呢,她得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不过,她现在去过的单位多,认识的人也不少,可以多问几家,哪怕不是正式工,先有份临时工作干着也不错啊。这两年倒爷也没以前好干了,小刘瘦猴她都快两年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见还跟她打了声招呼,说要回家了。
小瘦猴名叫刘工农,家住阳城市西山片区,顾名思义到处都是大山,他们家姐弟俩,只有一个留城名额,他姐姐是个天生弱视,几乎看不见半米外的东西,约等于半瞎,配眼镜也没用那种。本来他应该去插队,给姐姐留城的,但他不放心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怕她生活无法自理,所以就偷偷摸摸留城了。
街道办知青办天天上家去动员,他也不敢留家里,就偷偷摸摸跑出来干起了倒爷,有时候十天半月不敢回家,与野人无异。不过最近听说他们街道像他这样躲避下乡的人回去了两个,街道办也没怎么着,他也就回去了。
终究是放心不下姐姐啊。
安然一路想,来到市百货公司三门市部,想起有段时间没见过胡文静了,就顺道进去看看。“嘿,你这么快就回来上班啦?我还以为你怎么也得在那边待半个月呢。”
胡文静腊月二十九那天跟着严厉安上省城看儿子,一家子在那边过年都没回来。
“害,不回不行啊,我婆婆你知道的,就是个工作狂,她自个儿大年三十儿的也得上班,生怕我们耽误了工作,初三就撵人呢。”
原来,年三十那天书城发生了一个大事,听说是书城郊县有个水库发生爆炸,下游几个村子遭殃,她赶着去现场指挥,连饺子也没吃上一口。这份对工作的热爱和专注,安然是佩服的,可作为她的儿媳妇的胡文静,就会觉着老太太太不近人情,他们才跟严斐见上几天啊就被赶回来,她当场是恨不得就把小斐带回来的。
“老严这人就是啥都听他妈的,他妈放个屁都是香的,我家小斐多可怜呐,以前多爱黏着我,现在都不让我跟他睡,你说说……”
安然听着她抱怨,也不接茬,毕竟她内心是更倾向于高美兰的教育方式的,小斐以前性格有点内向,胆子也小,男娃娃这样可不行,人家是亲奶奶,能当女省长的,任何教育方式或者培养模式都是对他未来有好处的。
只不过现在受点苦而已。
“不过我今儿来是有事请你帮忙,你们单位最近招工不?我想帮人跑个工作,就是石万磊,当年救下小野的人,你没见过,但你家老严知道,人挺正派,鳏夫一个带着女儿,要是招的话我让他来试试?”毕竟,百货公司可是市里屈指可数的好单位,有关系的人多,竞争也多,不可能像别的单位,只用去劳动局打声招呼提档案就行,这儿可是要考试的。
说起这个,胡文静可就来劲了,“你这人,咋不把我闺女带来让我想想,你家小野的恩人我一定帮你留心,不行我让我哥他们打个招呼。”
这一圈圈的人情就差远了,安然倒是不好意思,但两家人的人情债已经算不清了,再多一笔她也是虱子多了不痒。
正月十六这天,银花如期来约安然上向阳农场,每人手弯里挎着个竹篮子,开春后围巾手套全部束之高阁,安然甚至只穿了见解放装外套,头发扎成俩小辫子。赵银花现在借调到废品收购站,把头发剪了,只留着齐耳短发,比上半年精神一些。
安文野和枣儿也是两根可爱的小辫子,一人围着条粉色围巾,这是以前在安家时许红梅给买的,她并不喜欢,这么嫩的颜色送母亲也不合适,她就赶在天冷那几天给裁剪成两条小的,使之适合俩小姑娘戴。
这不,看上去就像两只嫩生生、粉嘟嘟的小桃花儿,走路上总要让人多看两眼。
枣儿还怪害羞的,拽了拽银花,诺诺道:“妈妈她们为什么看我呀?”
银花难得开怀地哈哈笑。
小猫蛋好为人师:“因为,她们喜欢你呗。”
哎哟,啥时候又学会一个新词儿啦?还“喜欢”呢,安然觉着自己和宋志远好像没跟她说过这词啊。
“就像大房叔叔喜欢小艾阿姨一样吗?那我可不要她们喜欢。”
小猫蛋着急了:“姐姐,不能说,这是秘密。”
枣儿吐吐舌头,她忘了。
赵银花和安然对视一眼,枣儿这话,信息量挺大啊!
大房叔叔不就是房平西嘛,这谁都知道,因为他经常来大院溜达,时不时买斤花生花子儿的放大院里,糊火柴盒的见者有份,不仅孩子们喜欢他,就连妇女和爱嚼舌根的的老太太们也喜欢他。
其实在这之前安然就觉着奇怪,他好好一大老爷们,他的农场应该挺忙才对啊,咋还有时间来溜达呢,还是溜达进女人孩子窝里。
再联想到小艾家那么多不符合她们消费习惯的奶粉和麦乳精,以及高级罐头,要说安然认识的人里,谁有这个能耐和条件能不受计划经济限制的买到,那也就是房平西。
估计人来大院里是准备走群众路线?
不过,安然心里一点也不开心,房平西可是花心大萝卜,他配不上小艾,还不如老实本分的杨宝生呢。
她一面想着,一面岔开这个隐私话题,“银花姐,收购站咋样?忙不?”
“挺忙的,我可没想到他们一天收到的废铁居然有那么多,我一个人有时还忙不过来……不过啊,忙起来好,忙起来就能把烦心事忘咯。”
安然也不再说安慰的话,毕竟这种事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那你等发工资的时候应该能多领点吧?”
“嗯,我估计能有这个数。”她伸出一个巴掌,翻了翻。
一百块啊!安然都惊讶坏了,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高工资了,关键该有的劳保待遇二分厂给她保留着,她在那边也是节假日周末照常休息,还不用三班倒。只要这种“甜头”能扩散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种借调制度的好,她们的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就能不断壮大,而壮大后,才能做安然想做的事。
银花好奇地问:“小安你到底想做啥呢?”
“暂时保密,我这事能不能成就靠你了。”
不是她不想一次到位,可有些事情,它就只能慢慢来。“对了银花姐,咱们大院里的妇女,都有哪些人会做小吃,她们的拿手菜你知道吗?”
“那可多了去了,雪梅会做梨膏糖和好几种甜水罐头,宝英会做卤鸡蛋和各种卤味儿,只是咱们没条件,不然我觉着她卤得比国营食堂的还好吃……还有曹家的,做凉菜好吃,凉拌豆腐皮和肚丝儿,那简直了,下酒可真是绝了……你们家原来楼上左边那家,蒸的馍又白又大,还不费面……”
得吧,安然真是问对人了,这大院的妇女们,除了会唱歌,还会做一手好饭食。她们没有男人们力气大,没有男人们大方,可她们也有很多男人没有的优点。
安然把这些信息记在心里,开始列计划。
***
谁知没几天严厉安就亲自上门了,他是看过石万磊档案的,知道他曾当过兵又当过边防公安,有小十年的毒品侦查工作经验,说明他是有刑侦能力的,这样的人才还去干保卫科干啥啊,直接进公安局呗。
安然大喜,又怕他是为了帮忙才勉力而为,真心实意道:“严哥你那边要为难就算了,毕竟公安的工作也不好找。”
“害,为难啥,咱们本来就有招人计划,退伍转业军人优先,他不仅满足条件还是立过功的,来了就能上岗,不信你看着,我先让人带他干一段时间片警,我相信他会用能力说话。”
安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信任石万磊……这大概就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石万磊也被这好消息给惊讶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机会再次进入公安队伍,再次摸到他最爱的枪,再次穿上那身象征着荣光与责任的衣服!堂堂男子汉居然红了眼。
怕他一个劲感谢,安然故意岔开话题:“你去当公安了,估计你们街道办主任得气死。”
石万磊也笑起来,“可不是,年前他才知道我把抚恤金领了,气得让他闺女来我门前疯骂了大半天。”这种使唤闺女来骂街的行为太下作,他都不好意思说。
小姑娘虽然疯了,但终究才十二岁,还算半个孩子,利用孩子去骂街,真亏他干得出来。即使疯了,那也是有尊严的孩子啊。
这么一说,安然忽然想起这个小疯姑娘,“当年,你……”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以前从来不带小石榴玩,那天忽然一反常态,我没把她怎么着,当天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她还是正常的,第二天忽然就传出消息说我把她逼疯了。”石万磊一脸正气,十分坦荡。
安然相信这是真的,他自个儿就是有闺女的人,不可能这么对别人的女儿。她想来想去,一夜之间就疯怕不是那么容易,莫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对了石大哥,当年农药厂有没说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爆炸?"
“只说是尾气管老化,有毒气体外泄。”
他俩都不是化学专业的,但也知道农药厂里能引起爆炸的气体应该不少,“我记得当时是上午九点半左右,正是上班时间,怎么就一个伤亡也没有呢?”
倒不是说她希望发生点伤亡,本来无人员伤亡应该是好事,可安然觉着有点太反常了,一整片房子都被爆炸后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人员是怎么能幸免的呢?
石万磊也有一样的疑惑,可惜他问过小石榴到底怎么回事,可一提起她就哭,尖叫,根本继续不下去。
上次调研的时候,农药厂职工就有点反常,安然一直记在心里,也告诉过严厉安,他去查过,说是看不出问题。
可安然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这种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很不起眼的人或事,如果觉出不对劲的,最后事实证明还真就是有问题——譬如当年的黄老太太。
石万磊问不出来,可安然有小帮手呀!
院里,小猫蛋一面给白白做“切”胡萝卜,一面问对面的“兔子公主”:“公主姐姐,你为什么要跑去农药厂呀?那里多臭呐!”
小孩子问,没有那种独属于大人的压迫感,小石榴倒是没有尖叫,只是一脸木然。
她其实很想加入安文野的游戏,她也喜欢兔子,因为在防空洞里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兔子。这不,她像在洞里玩游戏一样,把一根胡萝卜扔出去,想让白白去叼。
可她们都忘了,这家里最馋的不是白白,而是黑花。只见一道黑影,根本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它就叼起胡萝卜准备跑,窝里趴着啃,多香呐?
小猫蛋已经见惯不怪,可小石榴呢?那可是在洞里躲了两年多,敢跟动物抢吃的人啊。也就是一秒钟的工夫,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步助跑,“嗖”一声就跳起来,精准无误的跳到了黑花前面。
正准备吃独食的黑花:“……”狗看见啥?这还是个人吗?
“哇哦!姐姐跑得快!姐姐跑得比狗还快!”
其他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可小石榴也听不出来,她只听见“跑得快”三个字,似乎是想起什么,用一口十分生硬的语气说:“我没,没跑,丽丽姐,姐姐……快,嘣——跑啊!”她双手做出一个爆炸的样子,又捂住耳朵,指着白白“啊啊”叫。
小姑娘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害怕得不敢睁眼。
谁也听不懂她在说啥,安然却忽然福至心灵,“石大哥你快告诉我,封登辉家闺女名字里,是不是带一个‘丽’字?”
“对,她叫封丽娟。”
安然轻声教小猫蛋:“你快问问姐姐,爆炸的时候丽丽姐叫她跑,她为什么不是往家跑,而是跑进洞里呢?”
小石榴捂着耳朵,断断续续说:“不是,不是!嘣——坏蛋,打人,打姐姐,嘴巴,哭……呜呜……帮姐姐……呜呜……黑黑,怕怕……”
虽然很多字的发音都很含糊,像牙牙学语的奶娃娃,可作为能跟安文野用婴语交流的安然,却听明白了:她本来想往家跑,但看见坏蛋打封丽娟嘴巴,她就去帮忙,结果却被坏蛋扔进了黑漆漆的防空洞。
看来,封丽娟或许不是加害者,她也是一名受害者。
事后三天,石万磊才赶到家,他当时质问封丽娟的时候,她还是个正常孩子,其实已经被坏蛋打过了,可过了一夜她忽然就疯了,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她的伤害比被坏蛋打嘴巴还大呢?
又是什么,让她没把小石榴是为了救她才被塞进防空洞的事实告诉石万磊呢?如果当时她及时说了,以石万磊的能力想要救回女儿不难,也不至于让她被困两年半。
“我知道是谁逼疯她了。”石万磊沉声说。
安然抬头,俩人同时说出一个名字:“封登辉。”
两个小女孩去捡垃圾,正巧遇到农药厂爆炸,有可能是看见或者听见什么了。
“坏蛋”其实不担心小石榴说出去,因为她才四岁,压根听不懂,听懂了也记不住,可封丽娟已经是十岁的半大姑娘了,为了保证她不把事情说出去,他们或许准备毒打一顿,再狠狠威胁一下,或许是准备灭口……当时被塞进防空洞的,本应该是封丽娟。
十岁的封丽娟死里逃生,回来就告诉了父母,可父母不但不报案,不去抓坏人,还让她不许把小石榴的下落说出去……一面是父母的高压,一面是良心的谴责,再面对有审讯经验的石万磊伯伯,小姑娘哪里绷得住哟?
她所学的知识告诉她,这么做是不对的,小石榴是为了救她才被困的,她应该勇敢的站出来,应该让坏人受到惩罚,可父母告诉她,如果坏人找到家里来报复的话,一家子都会受牵连,说不定还会把小石榴的“死”栽赃给她,到时候独眼龙会杀了她,甚至她全家。
心里其实已经破防了,当天晚上又被父亲一顿威逼利诱外加“杀全家”警告,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不就疯了嘛。
石万磊咬牙说:“我确定,这孩子是真疯,不是装的。”就一条胡同里住着,这两年时间他也没闲着。
十几岁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可以一次装疯,两次装疯,但不可能这么多次都成功过关,除非她就是真的疯了。
安然其实也去试探过两次,这也是她一直问不出有用信息的原因。一个真疯的小女孩,你让她说什么呢?多问几句都觉着残忍。
虽然,封登辉不是个东西,可丽娟是无辜的啊,她就是个疯丫头,安然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也干不出为难她的事。
不过,她大概知道,为什么小石榴被困这么长时间了,因为当年把洞口封起来的王八蛋就是封登辉!只有封起来,才能永绝后患,可他没想到小石榴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
***
当天夜里,石万磊拿着枪把他逼到防空洞口,咬牙切齿地说:“姓封的,王八蛋,今儿我就让你尝尝被封在里头的滋味儿。”
封登辉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人拎着衣服揪到了荒郊野外,再看着就快抵到脑门上的黑漆漆的枪口,他吓得两腿战战,整个人都软了,一股黄色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下来。
石万磊恶心,愤怒,嗤之以鼻:“你就这么点能耐吗?不是不让我领抚恤金,还想把我赶出金鱼胡同吗?”
被冷风一吹,封登辉忽然就冷静下来了,答非所问地说:“来了,你终于是来了。”
准确来说,其实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睡过安稳觉了。自从胡同里传说独眼龙的闺女找到以后,他就害怕得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尤其是那天远远的看见一眼,曾经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成了“白毛女”,他做梦都是自己被石万磊塞进防空洞的场景。
可他战战兢兢等了几天,发现不仅石万磊没来找他寻仇,公安也没上门抓他,再一打听,原来是小石榴不会说话,估计也把事情忘光了……就侥幸地想,他应该安全了。
石万磊从小就是金鱼胡同的狠人,从小就没人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要是让他知道闺女是被丽娟害死的,他会放过他们一家子吗?
作为从小就被他打到大的人,封登辉无比清楚他的狠。可就是这样的狠人,不学无术的狠人,他寒窗苦读才好容易分配到街道工作,这个不学无术的狠人却轻轻松松去当兵,轻轻松松分到了公安的工作。
每年春节,看着石家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客人,看着那一兜兜没票没本就买不到的烟酒糖茶,他心里能好过吗?
金鱼胡同历来以春节的热闹程度来“论资排辈”,最有面子的就是石家。幸好后来石万磊瞎了一只眼,封登辉觉着自己在样貌上扳回一局。
可谁知没多久,石家老太太就说他儿子答应调回阳城了,组织上考虑他的眼睛残疾,很有可能会给他安排进街道办,当个主任啊啥的。
这让好容易爬到主任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封登辉情何以堪?原来念书不是出路,不学无术当个兵就是出路,就能轻易抹杀他多年的努力!
所以,那天丽娟之所以会破天荒去叫小石榴出门玩,是他指使的。他只是想让丽娟教训她几句,让她哭闹也罢,撒娇装傻也罢,不许她爸爸回来抢工作……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正巧碰上真正的坏人。
当天下午,丽娟回来就把事情说了,他也去农药厂附近找过,没找到。他笃定这孩子要么被坏人抓走了,要么是被野狼叼走了,再过几天,哪怕活着,也被饿死了……总之都是一个死,他却没办法交代丽娟为什么要一反常态把小石榴约出去。
他是金鱼胡同的土皇帝啊,要是他那点小心思暴露在人前,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他大半辈子都在跟石万磊叫板,在终于能扳回一局的时候被狠狠打趴下吗?
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既懦弱又残暴,反正孩子已经“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洞子封死,让石万磊再也找不到证据。
说着,他跪下了。
活活把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封死在洞里,那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啊!还是在孩子爸回来那天晚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不封的话,孩子就能找到了。
石万磊会不会原谅他,只有他先进去防空洞里待两年再说,可现在他心里还有个疑问:“当时丽娟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打她们的坏蛋到底说了什么?她们听见多少?”
封登辉苦笑:“这两年我也在追查这个事,当时她们忙着捡垃圾,只听见几个字,什么‘公司’,还有一句听不懂的很像外文的话……丽娟疯了,线索就断了。”
而丽娟正是因为知道他封了洞口的事,才一夜之间疯掉的。
这就是报应,他把别人的女儿封在洞里一待就是两年半,他自己的女儿,也被他的残暴和懦弱逼疯了。
封,就是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