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远去省立机械厂, 一去就是半个月,等他回来,发现书架上的书籍顺序变了, 才问:“谁动过我的书吗?”
“斗天会来抄家了。”
从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 这个词却让他狠狠的拧着眉头:“你们没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这儿跟你说话了。”安然倒不怪他, 还挺庆幸他不在场,不然说不定还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 他的项目又要被耽误。
况且,对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诩还是有办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手(管)画(闲)脚(事), 多给娘几个搞点福利才是正经。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们快点盖房子, 搬家吧。”
她的神情, 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看起来又不像生气, 宋致远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是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 有愧疚,有无奈, 还有点……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
“是我失职,安然同志你要生气, 就……骂我几句?三句, 我认真听。”
嘿,敢情以前骂他他都没认真听?安然气得哭笑不得,“滚一边儿去。”
“一句。”
“宋致远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
“两句。”
安然立马闭嘴,还欠着一句, 她必须放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现在骂出去亏了。
包淑英在外头听见,轻轻笑起来。
***
于是,日子就在等啊等,盼啊盼中度过,安然从来没觉得日子有这么难熬过,整整四个月,她天天听收音机,就想听听看阳城市啥时候能放晴,啥时候雪能停,1974年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
年后又等了半个月,熬过倒春寒,他们的新房子终于动工了。图纸是现成的,钢筋是从一分厂买现成的,水泥是化工厂买的,就连工人,也是自发来帮忙的。
年前安然又组织了一场联谊会,厂里机修车间80%的男同志都找到了对象,其中有五对还结了婚,感激她的人很多,徐建东听说她要盖房子,带个头,大家伙就都来帮忙了。反正机修车间本来就是全厂最清闲的部门,留五六个人留守岗位,有事在大院那边喊一声就行,也不会耽误工作,他们是既干得卖力,又不要工钱,安然就只能提供一日三餐,尽量让大家吃饱吃好,馒头管够,肥肉管油,茶水随便喝。
大刚回小海燕一说,以姜德宝为首的社员们,也主动来帮忙。他是木工也会盖房子,基本只要安然一说,他就能领会,打地基,上钢筋,灌混凝土,热热闹闹的,房子就给盖起来了。
半个月,房子雏形就出来了,一个月顶一封,房子外形就算成了。剩下内部结构就是姜德宝的强项,安然只要每天过去看一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直接提就行,十分省心。
“去哪儿呢你包文篮?”安然看着眼前那群勾肩搭背的小家伙们,尤其是中间那个翘乎乎的屁股蛋,大声问。
“你小姨来了我们先走了啊。”其他人鸟兽散,铁蛋不情不愿回头:“小姨你能不能温柔点儿,搞得大家现在都怕你,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啥吗?”
“是母老虎还是女魔头?或者是男人婆?泼辣货?”连斗天会都让她弄进去的女魔头呗。
“你不生气?”铁蛋点点头,他小姨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还巴不得全世界都怕我,怕我恨我又拿我没办法,那才叫爽呢。”
铁蛋老头似的背着手,摇了摇头,还是他妹好啊,走哪儿都招人喜欢。他得赶紧回家去,带着妹妹一起往工地上送水送凉面,女魔头小姨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做的凉面那真是一绝,每次他都能吃下一大盆。
“哥哥,皮皮!”小猫蛋正抱着个碗,站大院里吃呢,看见他进来立马眼睛一亮。
她碗里,是半碗红红绿绿的晶莹剔透的凉皮,她爱吃西红柿,还喜欢吃甜的,姥姥就给她拌了个白糖西红柿的,还有半个黄黄的用冰糖浸泡过的木瓜,切成丝儿拌一起,又酸又甜,凉皮又嫩又滑,吃得那叫一个香。
小枣儿也端着个小一点的碗在吃呢。
铁蛋撒丫子就往楼上冲。
“妈妈,吃皮皮。”马上两周岁的小猫蛋,能一口气说三四个字啦,词汇量特别大,不经意间总是能冒出一些大人们常说的词儿。天气热起来,安然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只留到耳根的妹妹头,圆眼睛圆脸蛋,可不就是整个二分厂大院最漂亮的崽崽吗?
“你吃,啊,吃饱了咱们去看团圆弟弟好不好?”
“好鸭!”小丫头“刺溜刺溜”吸得贼响亮,她就能看见团团和圆圆啦。
安然借到车,准备找母亲跟她一起去,这年代没有儿童座椅,把孩子一个人放后排她不放心。可找了一圈,居然没找着人。
“铁蛋,你姥呢?”
“不知道。”
倒是小枣儿听见,用细苗苗的声音说:“我看见,在商店门口。”
安然心说她妈这半年是咋回事,他们两口子上班的时候她倒是对猫蛋寸步不离,可等他们下班,她就一声不吭找不见人了。安然知道老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社交,倒不是说要怎么样,只是觉着跟以前很不一样……反常得很。
她一路顺着巷子找,找到街角百货商店门口,也没见着人,回身看见小白楼忽然灵机一动,她妈不会是去阳三棉了吧?不怪她多想,包淑英确实是性子太软了,心里那种“女人要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安容和抛弃了她,可她对安容和可是毫无怨言哪。
别是安容和现在看她漂亮起来,稍微给点好脸色,她又上当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就火冒三丈,要真这样她非让安容和脱层皮不可,王八蛋!
结果刚走到阳三棉大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包淑英的声音:“下次你别来找我了,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对方没说话,安然更加笃定就是安容和,这王八蛋还有脸上大院找母亲去?他哪来的自信母亲还会拿正眼看他?怎么着,抛弃的时候毫不留情,没想过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六岁的孩子无处可去,现在后悔了吗?
可去他的吧!想吃回头草,也不问问她同不同意。
“哎呀然然,你怎么也来了?”包淑英很快转出来,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叫“也”,安然脸色不好,往院子里头看,“他人呢?”
“走……走了,我……你别生气啊然然。”包淑英手足无措,她还是穿着去年夏天做的的确良裙子,但人比去年丰润了一点,脸颊有了点肉,皮肤也白了不少,虽然这年纪难免有斑点,但还是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得多。
许红梅虽然在城里养尊处优,可最近几年真的是心力交瘁,安雅不省心,一会儿搞这个一会儿弄那个的,她要在后面擦屁股。安容和又是个啥也不管的,每天回家得有干净屋子,可口饭菜,熨帖整齐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试问,哪一样不是她这工会主席在操持?可以说,以前小保姆安然干的活现在全在她肩上,人不老得快才怪呢!
这不,正想着,许红梅就从阳三棉大院里出来了,“然然,这是……咦,包……包姐?”
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个清瘦苗条的女人居然是包淑英?!她不是又黑又土,身上总是臭烘烘黑漆漆的吗?她不是在村里种地当老黄牛的吗?怎么就……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可气质真的变了很多。
竟然好看到她也分不清是衣服衬人,还是人显衣服。
“许阿姨买菜呢?”安然看着她略皱的衬衣,“阿姨最近脸色怎么这么蜡黄,跟老了十几岁似的,是不是没睡好啊?”
徐红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真的那么黄吗?她不是才擦了雪花膏吗?可看着对面光彩照人的包淑英,她的皮肤虽然有斑,可她脸颊红润,是中年女人睡眠好、心情好、吃得好才能有的表现。
她到现在还没把侄子弄进阳三棉,就因为娘家嫂子不愿塞钱,安容和就一直拖着,她在中间做夹心饼干实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要实在不行只能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侄子买个工作了。反正到时候安容和把收到的买官钱交给她,不就又变成她的钱了吗?
“对了许阿姨,你说我爸最近遇到啥好事了呀,怎么这么春风得意呢?”安容和想要回头招惹母亲,她就让他后院起火先,烧得他没心思祸害人。
果然,许红梅脸色一变,哼,老东西对着她愁眉苦脸一个劲说不塞钱办不了,背着她就是春风得意,说不定是有什么猫腻呢!还是那句话,小三最怕的除了容颜衰老就是小四小五,而安然戳的都是她的肺管子。
安然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他们,还得再烧把火,“哦对了,听说阿姨想把您家侄子安排进厂里,应该都办好了吧,咋没见人呢?我看你们杨副厂长家外甥女都来上了一个月班了。”那也是安排进去的关系户。
看吧,许红梅的怒火瞬间被她点燃,一句话不说,“哐哐哐”踩着皮鞋折回家里去了,买菜?吃菜那老东西配吗他?吃屎还差不多!怪不得总是推三阻四,一会儿说厂里管得严,一会儿又说要塞钱才好办,哪里来这么多借口,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她辛辛苦苦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他居然屁大点事也要推三阻四,这么多年青春真是白喂了狗!
给仇人添堵,安然那叫一个痛快,包淑英觑着她脸色好转不少,这才小声说:“然然你是不是来找我?”
“可不是嘛妈,我要去看看秋霞姐,你带着猫蛋跟我一起去吧。”想到她刚才生气的点,安然本来想提点母亲几句,安容和能抛弃你一次就会抛弃你第二次第三次,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条河里。可看着她的小心翼翼,安然又说不出任何重话。
这是她的母亲啊,生她爱她的妈妈,她最应该守护的人,她身边的牛鬼蛇神,就让她悄无声息的帮她扫平吧。
只是,她的脸色终究是有点不开心,包淑英又怎么会察觉不了呢?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心事重重。汽车飞驰到红星县,又到石安公社,经过小海燕岔口的时候,猫蛋还指着说:“妈妈,姥姥家。”
“对,从这儿进去就是姥姥家在的村子。”
沈家在的村子也倒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现在大门上挂着红布,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们的吉普车一停下,把新买的孩子衣服和营养品提下车,所有人就惊奇的看过去,可好奇坏了。
“小安来了。”老沈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衣配解放裤,原本一直黑漆漆的挖煤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剪短头发,就连腰背也直起来了。他羡慕的看着她的车子,摸了摸发动机盖,又看了看驾驶位,跃跃欲试。
“别看了你,看了也白看,这是人公家的玩意儿。”沈秋霞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汽车她也馋啊,这么大的吉普车全市也找不出十辆。关键安然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同志居然能把它驾驭得一头听话的驴似的,指哪儿走哪儿,又平稳又安全。
公家的车可以借给安然开,可油却要自己买,这年代有专门的汽油票,她要加油都是找沈秋霞两口子淘换,不然也没车开。“来,猫蛋上去看看团团弟弟好不好?”
沈秋霞歪着身子,把襁褓里的儿子露出来,那是个圆圆的,白白的剃着光头的小娃娃。本来出生已经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但沈家老人觉着早产儿提前出生那一个多月不算年龄,要从足月开始算,所以百日酒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办。
小猫蛋看了看,慢条斯理的说:“圆圆弟弟,妈妈圆圆。”
安然一愣,“真是圆圆,不是团团?”
沈秋霞大笑,“是圆圆,团团还没醒呢,要不是手上的绳,我也很难分清。”头一个月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总有一个孩子被喂两次奶,被洗两次澡,剩下那个饿得嗷嗷叫,因为这是一对同卵双胞胎,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就连性格也是一样的活泼好动。
之所以说“几乎”,没说“完全”呢,是因为小猫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区分谁是谁,哪怕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她还是觉着不一样。安然相信,这就是她体察入微的细致观察力的一种表现吧,以后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肯定又要赢麻了。
沈家两口子都是开车的“手艺人”,工资不低,房子也挺宽敞,满月没办,一直憋到现在肯定得大办一场,光宴席就是十里八村头一份,居然有八个碗头呢!其中荤菜六个,什么酥肉啊肝儿肚儿凉片就是满满一碗,还有石兰省独有的大盆鸡、酱牛肉,素菜有黄米凉糕和炒牛心菜,这不仅是丰富,简直就是奢侈,大大的奢侈,超规格啦!
小猫蛋那叫一个开心,酱牛肉又软又烂还特入味儿,妈妈帮她夹碎,她就抱着个碗碗,慢条斯理的,吃得贼溜。
沈家两口子长得比较黑,可团团圆圆兄弟俩却生得十分白净,也有可能是中年得子,比较疼爱,舍不得像别的农村孩子一样带地里干活,晒不着太阳的原因。
“妈妈,生弟弟。”忽然,小猫蛋抬头来了一句,安然下意识听成了劝她生弟弟,差点没噎死:“宝,妈妈不要弟弟,就要你,只爱你,别的谁也不爱。”
“噗嗤……”旁边的人笑了,“女同志真会逗孩子,哪有不生儿子的哟。”
安然看过去,见是个农村老太太,也懒得解释,因为她知道跟这类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老太太是解释不清的,也就没接口。
谁知老太太还来劲了,见她不接茬就转而劝包淑英:“这是你闺女吧,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好好说说,女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
包淑英也只是笑笑,经过两年的相处,让她坚信闺女反正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当时看起来不太对,事后证明都是对的。
安然可没这么好的脾气,“瞧你说的,我闺女不是孩子吗?女孩子不是人吗?你这是骂自个儿不是人呢?”
老太太被堵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可她还是要继续作死:“我们女人哪个不生儿子?没儿子那就是不会下蛋的鸡。”
这可就难听了,安然一股气直冲天灵盖,说啥都不行,就是不能说她闺女不如儿子,她闺女可是独一无二的小猫蛋,连宋致远都夸的天才,呸!
包淑英连忙拉了她一把,眨巴眨巴眼,小声道:“算了,当她放屁就是,你看那儿。”
安然看过去,沈家两口子正跟一个穿干部装的年轻人有说有笑。不过,以她的眼力不难看出,两口子很拘谨,很客气,对那男的很是敬畏。
“刚才我听见那男同志叫她‘妈’。”
哦,原来是她儿子是沈家百日宴的座上宾,那行吧,秋霞姐人不错,中年得子是好事儿,她就不在好日子里让他们难办。毕竟,他们两口子跟普通社员不一样,算是有半个工作的,得跟上头打好关系。
但这老太婆,她得好好看看,记住她的长相,最好以后别遇见……遇见?那就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咯。
好在这时,猫蛋放下碗,超小声的说:“妈妈,嘘嘘。”
安然问了问厕所在哪儿,就带她找过去,刚要给她脱裤子,人已经自己麻溜的脱了,蹲下,一面嘘一面说话:“妈妈,肉肉好吃。”
“有多好吃?”
“超好吃哒!”
“那有妈妈做的好吃吗?”
小丫头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不知要说啥,忽然又天马行空来了句:“妈妈,姥姥哭哭。”
“嗯?什么时候,你看见的吗?”
“嗯呐!坐车车,哭哭。”意思是她姥姥坐在车上的时候哭鼻子了。
安然怔住,母亲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首先想的就是安容和又把母亲怎么了,看来得好好跟她谈谈。
***
沈家客人多,见他们忙着招待其他人,安然简短的打个招呼就走了,开到小海燕岔口,借口带孩子下去认路,安然调整了自己的语气,“妈你最近,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没……没有。”
“哎呀妈,你闺女可是火眼金睛,早看出来你不对劲啦。”安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对待同龄朋友一般,“是不是安容和来找过你?”
“没有啊,怎么说起他?”包淑英居然松口气,但又觉着挺奇怪。
“真不是他给你带来烦恼?”安然迷惑了。
“不是,不是他。”包淑英嘴唇蠕动,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复杂。
安然更觉着不对劲了,母亲交际简单,除了院里老太太,她在市里又不认识其他人,还有什么人能影响到她的情绪呢?
“妈这半年是不是在忙什么呀?小猫蛋都说找不着姥姥呢。”
小猫蛋仰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妈妈?
包淑英摸了摸孩子脑袋,这是她兜在怀里,一手兜大的,小两口上班的时候,她负责孩子的吃喝拉撒,教她自个儿嘘嘘臭臭穿衣服喝奶吃饭……可以说,陪伴孩子最多的就是她。
可是……现在,唉。
“那行,妈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妈你只要告诉我,最近半年你在忙啥就行,好不好?”她搂了搂母亲肩膀,哄着说。
包淑英倒是没多想,别的不敢说,这半年的事她本来也打算要坦白的。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一层层打开,里头居然是一卷崭新的“大团结”。
“知道你们盖房子手里困难,快拿着。”
安然怎么可能要她的钱:“妈说啥呢,我们不缺钱,您别操这心。”顿了顿,“妈这么多钱哪来的?”粗略估计也有七八十块。
而她每个月都会给生活费,买菜买肉和水果蛋奶,一开始母亲不肯要,后来她给三十就只拿十块,刚刚够买素菜,肉都是安然自己去买。
按理来说,她存不下什么钱。
“你们盖房子,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半年来挖药卖的钱,也不多,你拿着当伙食费,别亏了帮你们的人。”
安然恍然大悟。
难怪总是不见人呢,原来是趁着他们下班看孩子,她溜出去挖药了。
“可是妈您认识药材吗?挖了卖给谁?”
包淑英红着脸,“认识,有人收的。”
安然是什么人?这不一下就给猜到了嘛!
“陈六福教你的吧,收肯定也是他收的。”
包淑英低着头,愈发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然一看这神色,不对劲啊,怎么跟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忽然她想起来,陈六福的老伴儿早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俩孩子一男一女,也都早早的成家立业,具体在啥单位不清楚,但他确实是单身一人,直到后来成了陈氏名医馆的掌门人时,也依然是单身老头儿。
不过,那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也没人关注他的婚姻状况。
现在的陈六福,别看他腰背佝偻,说话慢条斯理的,和和气气的,看起来像个和蔼的小老头,其实他才四十出头,四十一不到,比包淑英还小五岁呢。文革刚开始那年被人弄到乡下去吃了不少苦头,女儿好像还跟他断绝了关系,后来县里看重他的医术和炮制药材的手艺,又给调回县医院。
长得着急也有着急的好处,可以说,现在的他,跟二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陈大夫也没啥区别,特别“经”老。
岁月这把杀猪刀看见他好像早早的就被杀过,倒是能网开一面。
包淑英刚开始挖药的时候也不认识几味药,是有一次在市里遇到他,打个招呼顺便大着胆子问了下,一个认真学,一个耐心教,渐渐的联系就多了起来。
后来,但凡是她挖去的药材,不论好坏他都收。而只要是他提出缺的药材,她就问清楚长啥样,尝起来啥味儿,自个儿上山找啊找的,找到就给他送来。
两个都是受过生活磨难的人,彼此渐渐有了共同话题。
不过,陈六福最近有点着急了,他年纪大了,工作也忙,很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他内心也是敬重、爱惜包淑英的,所以提出能不能来她家里见一面,跟安然聊聊……其实也就是提亲的意思,只不过年纪一大把说不出那臊人的话。
而包淑英呢,她好好的带外孙女呢,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已经做好颐养天年的准备了,忽然被他扔了这么大一个炸弹,顿时吓得魂不守舍。
“所以今天来找你的人是他?”安然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上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居然……来了段夕阳恋?
她重生的蝴蝶翅膀,居然扇到了母亲身上。
“嗯,我怕你生气,就没说,其实你放心然然,我对他没那个意思,我才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同志,我不会让你跟女婿在厂里难做人的,他来了好几次我都没让他进大院。”
她都四十六岁的人了,马上年过半百,孙辈都上小学了,要是让人知道她还想嫁人,那不是给闺女脸上抹黑嘛!
文化人最重的就是面子,让闺女和女婿没面子的事,她坚决不做。
“妈你先别急,听我说好不好?”安然搂着她,其实还挺为她高兴的,毕竟陈六福比她小好几岁呢,夕阳恋还能搞成姐弟恋,说明啥?她妈魅力不减呗!
“妈,您这大半辈子也没能好好过上一天好日子,不幸的过往咱们就不提了,现在有人愿意跟你共度余生,无论怎么样,也是好事。”
包淑英低着头,都快臊死了,“好啥好啊……”
“咋不好,我要是到您这年纪还有比我小几岁的男人追求,我做梦也会笑醒。”上辈子是真有,不过她那时候身价不菲,人脉市场资金各种资源丰富,无法排除他们到底是看上她本人还是她拥有的东西。
但只要她喜欢,管他们看中啥,她就是单纯看中他们的颜值和肌肉,谈恋爱而已,只要不涉及婚姻,不就是开心了送点稍微昂贵的礼物吗?不开心分手呗。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谈过很多比她年轻的男朋友,只是说她有这个选择的权利,她真正谈过的男朋友也就四个,都是跟她年纪相当的。
包淑英却被逗笑了,“啥比我小,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六十多了呢。”长那么着急。
安然大笑,陈六福的长相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大概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很得病人信赖的原因?毕竟外表年纪在一定程度上与临床经验成正比。
“妈您别不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也有恋爱的自由。”安然顿了顿,“主要还是在您,您喜欢他吗?觉着他人怎么样?值得托付吗?”
包淑英叹口气,“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他人确实挺好,很有耐心,也会关心人,只要我提个头他就知道尾。”
那不就是情商高嘛,安然心说,跟高情商的人相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都是相当舒服的。宋致远明明啥都好,唯独情商为负,整个人分数就直线下掉,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身体和智力条件。
“而且他吧,也挺有心的,我只是说胃口不好,他隔天就给送了山楂丸来,我说眼睛干涩,他就给送菊花枸杞。”
安然一乐,都把人家送啥记得一清二楚了,还说不喜欢,她妈这是口嫌体正直啊,既然如此,那就推一把……前提是得看看陈六福到底怎么样。
“可他的意思是,以后让我跟他回红星县生活,我走了俩孩子怎么办?我尤其不能把铁蛋扔给你们。”这才是包淑英不愿跟陈六福走的原因。
“谁说结婚就一定要跟他走的,可以让他来市里啊。”
“哪有男人将就女人的,又不是入赘,咱们女同志都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安然笑了,“妈你放心,他要是不来市里将就你,那我第一个不同意。”倒不是说要把她拴在身边带孩子,而是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去红星,只要在这阳城市内,她安然就有办法护住她。
解开心结,包淑英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女儿虽然才二十一岁,可她的见识,她的为人处事,都是她无法企及的。如果她真有办法让陈六福来市里安家,那她也愿意重新考虑一下。
回到家,安然把睡着的小猫蛋抱床上,自己上工地看了一圈,发现外墙的白色瓷砖已经贴完了,姜德宝正带着几个小海燕来的年轻人做室内装修,水电已经进场了。
因为他们房间多,二楼三楼各有四间房,水电工程量很大,半个月也不一定能铺设完,安然觉着,她应该先把家具给布置上了。
一楼客厅足有四十平,家具她本来想打一套全新的,可包淑英不愿让她破费,说要把小海燕家里那套檀木的搬来。安然一想也对,实木家具都是有灵性的,越用越灵光,放老家吃灰慢慢的就暗淡了。另一面嘛,她也担心会不会被谁盯上,毕竟这可是铁蛋外公的传家宝,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娘几个里,只有铁蛋是老何家血脉,家具传给他天经地义,安然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客厅旁,一面是厨房,紧挨着是餐厅,另外一面则是一间十来平的浴室和卫生间。在这一点上,宋致远和她难得的达成了统一——必须安装可自动抽水的马桶,他们实在是受够了大院的公共厕所,夏天蚊子咬,冬天冻屁股,每天早上还得排长队,要赶上没及时打扫的时候,屎尿漫得下脚地儿都没有。
就因为这,安然都没办法带小猫蛋进去上厕所,要么带厂区厕所,要么树底下嘘嘘,再用灶灰盖一下。
二楼四间卧室,每间足有三十平,带上大窗户大阳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三楼则布置成了书房、儿童游戏房,另有两间空着,安然留着以后改开了,条件好了作家庭影院和健身房。
这些室内装修全部承包给姜德宝带领的小海燕社员来干,说好材料安然自己买,他们出人工,完工后给九百块工钱。当然,这都是私底下商量的,不打算通过生产队分配,毕竟这也是他们趁着农闲时节出来干的“副业”不是?
有了这个开端,说不定其他社员也会加入这个队伍,安然的计划是鼓励他们组建一个建筑工程队,跟妇女生产小队一样,小集体内部实行按劳分配,让家家户户都能在土地之外增加别的收入来源。
姜书记恨不得举双手支持她的决定,还做主动员队里的青壮劳力,别一天尽盯着妇女生产小队的四十亩药地,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们探索。
五月份麦子收得差不多了,秧苗也插好了,来城里干活也不耽误挣工分。小海燕以姜德宝几兄弟为首的男社员们,第一次意识到,钱嘛,不仅妇女们种药能挣,他们也能。
跟着安会计走,只要有力气,就不会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