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获披甲持剑站在高高的哨台之上。
夹着雨丝的风吹得他身后大红披风呼呼作响。
他一路挺胸抬头步入军营, 毫无阻拦,如今立于哨台之上俯瞰襄王三万大军,尽收眼底。
就在方才,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将领, 将领中不乏他认识的人。
曾经,襄王□□乏术之时, 他也曾代替襄王去西山中监管督查, 如今见到这些将领, 丝毫不觉陌生。
他道:“本王得到消息,有朝廷兵马在附近出没,我等虽已经手握许多城池,可城池是否坚固仍无定数,还需着人驻守, 严防反扑!”
这是太子赵凛的意思。
让襄军以驻守城池的名义四散开, 兵一走,太子立刻主攻信阳。
所谓擒贼先擒王, 拿下襄王和镇国公,那些四散的兵, 便也顷刻消散了!
他这般说, 势必也同襄王之前所言前后不一致, 有将领犹豫上前。
“王爷, 我军所握城池,皆已斩杀官员, 不论是否反抗都已经斩杀,他们如今群龙无首, 反扑很难,王爷何必担忧?”
程获眼睛微眯。
襄王占领城池, 斩杀反叛并不奇怪,可不论是否反抗都已斩杀… …
程获深吸了口气。
“本王说了,有朝廷官兵前来,很可能是为了断我襄军后路!若不及时固住城池,一旦反扑,后果你承担的起吗?”
那将领低下了头。
程获心下一定,目光扫视诸位将领。
“谁承担的起?!”
无人敢应。
程获大定,立刻着手分派人手。
他将襄王大军分成六路向西返回,那位之前疑问的将领忧心不已,程获笑着走到他身前。
“你放心,本王这是虚晃一枪,只是不好多言罢了!”
那将领见程获神态同襄王一般无二,说这话的语调更是像极了自有谋算的襄王。
他立刻以为这是襄王对朝廷使的计策,方才的忧愁一扫而去,高声领了命。
“是!”
程获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快快去吧!没有本王手书下令,不必回来!”
… …
襄王骑马狂奔向襄军驻地而来,眼看着山头扬起阵阵灰尘,大军开拔的声音连绵不绝。
襄王急的骂了起来,“程获竖子!为何还未死?!”
他一边派人去传口信拦截,另一边连连抽着马臀,向程获出现的驻地狂奔而去。
他一马当先闯进驻地的时候,士兵们都惊到了。
“王、王爷?!何时出去又回… …”
守门的士兵还未说完,被襄王一鞭子抽到了脸上。
此兵疼得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鼻孔鲜血直流。
“滚!”
襄王怒吼,引来了更多的人。
程获不可能将所有兵丁派走,驻地还留有部分守在襄王身边的人。
只是他却不急,在哨台上远远瞧着襄王被士兵团团围住。
襄王愤怒地挥鞭。
“都滚开!告诉本王,程获现在何处?!”
风中的雨丝越发密而急了,程获手中拿着襄王的剑。
那是从襄王府杀出重围那日,章择为了他防身,特特给他戴上的,同襄王一模一样的佩剑。
程获攥紧了剑柄,看着襄王瞧见了他,挥开身边的人,打马直冲过来。
程获看见那张同自己几乎无差的脸,那脸上急躁暴怒确实他从未见过的。
从来都是他在他脚下任他踩踏,也有今日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吗?!
程获下了哨台,大步迎上前去。
“你是何人?!敢扮成本王模样,闯进本王驻地?!”
程获立时高喊,“来人,给本王拿下!”
他一点怯意都没有,令襄王惊讶的同时心生惊惧。
“程获!你想以假乱真?!且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他说着,从马上一跃而下,同程获一样高喊着,“快来人,给本王拿下!”
下面的人被两位王爷命令,全都懵了。
襄王身着盔甲骑马而来,程获不知从何处竟也穿着一身同襄王一般无二的铠甲,手上更是提着襄阳标志的佩剑!
下面的人眼花了,来来回回在两位襄王之间看着,却看得头晕目眩,毫无分辨能力。
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而襄王被程获这番以假乱真气得脑门充血,再见自己手下的兵竟然齐齐懵住,更是气血乱冲。
他一鞭子又向众人甩去。
程获见状越发沉得住气,连胜冷笑,“还不快拿下此贼?!”
襄王进门先甩了看门人一鞭子,而后又在众兵围观时连甩重鞭,驱开人群。
当时众兵不知他身份,不敢乱动,而现在,一位襄王开了口,要拿下此人,方才那些被甩了鞭子又或者险些受伤的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勇气。
他们立刻围了上去。
襄王见这些人都听程获的话,一时间吓到了。
他高喊滚开,众兵偏偏围上去,程获在旁暗暗解气。
而就在此时,襄王身边的侍卫从后追了上来。
那些是襄王的近身侍卫,当然知道骑马赶来的才是真正的襄王。
襄王也意识到自己近身侍卫最能证明,立刻高喊了侍卫前来。
他还道:“快快送剑过来!让本王斩了这贼!”
那些围上去的士兵立刻犹豫了。
形势一变,程获立于了下风。
那些犹疑的士兵都向他看了过来。
程获敢只身前来,早已在同太子商议之时,料到这等状况。
他一把抽出手中襄王佩剑,两步上前直逼襄王身前。
“本王佩剑在此,此刻就能取你项上人头!”
话音一落,程获挥剑向襄王斩来。
襄王见他要同自己血拼到底,一面大喊侍卫,一面连连躲闪。
侍卫很快上了前来。
“王爷!”
侍卫一出声,两位襄王竟然异口同声道:“给本王拿下此贼!”
字句一样,声调一样,甚至连语速都是一模一样!
侍卫怔了一下。
程获凑准时机连连击向襄王,襄王分离躲闪,却因为没有趁手兵器落了下乘。
“本王没有佩剑!”
襄王高声提醒自己的侍卫。
侍卫一晃之后立刻醒悟了过来。
真襄王的佩剑暂时在侍卫手中,而手持佩剑的根本就是假的襄王!
侍卫眼睛一亮,连忙要抓住程获。
程获岂能被他们抓到,直接将手中佩剑掷了出去。
众侍卫齐齐躲闪,又惊喜于假襄王没有佩剑,更容易抓到了!
只是他们再转头向两位襄王看去,却见两人徒手扭在了一起!
一模一样的铠甲,一模一样的发髻,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脸!
甚至,连一招一式都是一样!
这一回,几个侍卫全都傻眼了。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如果侍卫长在或许能辨认,可侍卫长重伤并未随军!
众人束手无策,襄王气急。他发怒,程获也装作发怒。
两人在外人眼里完全无法分辨。
襄王强作镇定,“竖子!本王已经让人追回那些兵将,你以为这等下把戏,你能耍成吗?!”
程获低声冷笑,低声在他耳边,“我同他们说了,光有口谕是没用的,要有手书!王爷,你追不回来的!”
襄王讶然,同他斗得越发难解难分。
他为了让程获跟他无比一模一样,专门让自己的习武师傅同样教了程获习武。
这一招一式他使出来,程获招招猜得到算得到,襄王恨得牙痒,却因为年龄长于程获,渐渐体力不支了。
程获冷笑,“赵楼,你是你,我是我,你我终究不一样!”
话音一落,驻地外突然传来一阵兵马冲来的声音。
襄王立刻就笑了,“这里是信阳,你忘了这是谁的地方了?!镇国公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咬牙盯着程获,“竖子,不知死活!本王就让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谁料程获毫无惧色,也笑了起来。
“来的到底是镇国公还是太子殿下,未可知吧?!”
这话落地,惊得襄王倒吸一气。
“不可能!太子手里没有兵,就算有也是护驾的亲兵!怎么可能来?!”
程获勾起嘴角,“那你就好好看看!”
说话之间,兵马已至。
襄
王的部队还没反应过来,驻地已经被齐齐包围了。
接着,有兵丁开始向里面冲来。
那些兵个个精壮,装备精良,更是一招一式招式不凡。
且他们当头冲进来的人,手中拿着□□一样的火器。
襄王只扫了一眼,头脑一懵。
竟然是神火.枪!
神火.枪不是烧毁在了太和县,怎么出现在了此处?!
神火.枪的威力襄王肖想已久,如今看到那火筒中放出火弹,以一打二十,却是打在了自己的士兵身上。
不过几声枪响,驻地已经倒下了一片人马。
程获冷笑着同他过招。
“因果循环,你以为你真的是天命所归?!不过是你多年空想!”
这话如重锤击到襄王身上。
襄王听着这话,看着在炮火中倒下的自己的士兵,看到代表朝廷的旗帜插满了自己的营地… …他知道,兵败了!
就在一瞬,兵败了!
一口腥甜涌上他喉头,程获却趁此时机飞快拾起地上佩剑。
佩剑寒光闪动,架在了襄王赵楼的脖颈之上。
襄王一口鲜血吐到了地上。
程获看着,再也不想压抑分毫,也不再装成任何和襄王有关的语调。
风越疾,雨越紧,周边的炮火声刀剑声越响亮了。
程获用自己的声音恨声冷笑。
“赵楼,今日你也尝到了几日前我的滋味!”
襄王在他剑下抬头看去。
程获眼泪终于混在风雨中落了下来。
“阿婧她是被你活活害死的!你这一心只有权力斗争的畜生!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襄王愣了一愣。
“王妃?”他愕然,“那贱人竟然背着我同你… …该死!她就是该死!我赐她毒酒真是便宜了她,贱妇应该被千刀万剐… …”
话没说完,他只觉自己颈间一凉,痛意瞬间遍布周身,有湿热的液体流淌出来。
襄王不可思议地看到了自己颈间的血。
“我要死了?我还没当上皇帝?!”
程获恨不能直接隔断了他的喉咙!
为戚婧报仇!
只是如此了却他的性命,实在太过便宜。
因为他而死去的人太多了。
章择死了,被占领的城池的官员无论是否反抗都被斩杀了,因为他的号召而加入叛军的士兵又能存活多少?
他不能便宜死去!
炮火渐渐歇了下去。
雨大了起来。
程获的眼泪和雨混在了一起,收回了隔断襄王脖颈的力量。
有人从炮火中走了过来,挥手让人困住了兵败于一瞬的襄王。
赵凛同程获点了头。
“赵楼造反兵败,不会好过,你已报了仇,节哀。”
程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跪下行礼。
“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赵凛将他扶了起来,“回去吧,莫要让你姐姐太过担心。”
… …
襄王被生擒,他的襄军在程获的命令下四散离去,半路接到消息全都懵了。
有的将领负隅顽抗,有的四散逃开,有的举手投降。
没有战事不流血,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
太子赵凛奇招制胜襄王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朝野。
镇国公带兵出逃暂无下落,襄王的皇权美梦一朝破灭,整个人如同去了半个魂。
只是,一样去了半个魂的还有程获。
程获大病一场,任太医亲自出马,日夜照看了他,可把程玉酌吓得不轻。
任太医说他早就撑不住了,“最后同襄王那一场,更是耗尽了所有精力,襄王被捉,他这心里执念一下就空了下来,性命倒是没有大碍,人要颓废一段时日了,姑姑多开解吧!”
程玉酌连连应下,正逢赵凛指挥朝廷官兵缴清襄王余党,在外忙碌没有时间回来。
程玉酌每天陪着程获,多半安安静静陪他坐着,或者同他讲讲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的事,或者提起远在济南的程姝和盈盈。
“… …阿姝不能再待在那袁家了,袁家世子非是良人,襄王战败镇国公逃跑,我便听闻袁家立即出了休妻书,直接断绝了和小夏氏的关系。盈盈虽然是袁家的姑娘,可袁家家风不正,此番又和襄王镇国公约莫有暗中联系,太子殿下回头清算,跑不了袁家。得快快将阿姝和盈盈救出来了!”
程玉酌说起盈盈,满是疼惜,“两岁大的奶娃娃,却听得懂大人的话,又聪颖又乖巧… …日后袁家倒了,阿姝和盈盈没了依靠,阿获,你就是她们母女最大的依靠,你要好起来!”
程获眼角有泪滑落。
“姐,我晓得,她也说过,我自由了,她也就自由了,我要带着她的自由一起好好活着。”
窗外有鸟儿停在枝头,程获看去,鸟儿啾鸣着展翅飞走了。
*
赵凛回来的时候,程玉酌特特去门外路边等着。
男人扬鞭打马,飞奔至她身前仍旧不停,程玉酌被他吓到要躲闪,他竟一把将她拉上了马来,圈在怀里,继续向外跑去。
“太子爷要去哪?”程玉酌赶紧拉住了马的鬃毛。
赵凛将她向怀里拢来,朗声而笑,“天大地大,我带着我的阿娴,想去哪就去哪!”
他将程玉酌搂在怀中,打马恣意飞奔。
风在两人耳边呼呼作响。
“阿娴,你可知道,如今上到满朝文武,下至各地百姓,都在称颂我这太子!我虽不及他们称颂的那般神勇,可我入东宫三年蛰伏,如今一朝成事天下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从前江山百姓朝堂社稷在我眼里颇多虚幻,我如今感受到我的江山,感受到我的子民了!江山安稳强大,百姓安居
乐业,不正是一个君主毕生所愿吗?”
这番话听得程玉酌心下快跳起来。
在宫中十二年,见过太多阴暗之事,有时候在权利的中心打转,却想不起来拥有这些权利的人是为了什么拥有这些权利。
也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程玉酌侧过脸向赵凛看去,男人飞扬的眉眼让她瞬间恍惚,她仿佛在他的眉眼中看到了坐拥江山励精图治的明君模样。
马儿飞奔向前,好像要飞起来一样,程玉酌一时心神荡漾。
… …
两人驾马飞奔,又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
马儿停在了田间的茅亭旁。
赵凛取下水囊递给程玉酌,“方才风太疾,阿娴润润口。”
程玉酌摇摇头推了,“太子爷喝吧,我不渴。”
赵凛仰头将水饮尽,程玉酌眼角扫见他滚动的喉结,心下一跳,快快别开了眼去。
赵凛喝了水,见她在亭子边缘站着向远处眺望,走过去拥了她。
程玉酌稍稍有些不适却又很快适应了。
她已经发现自己越发地适应他了。
赵凛也发现了,将下巴抵在她发顶,“阿娴,跟我回宫吧。”
程玉酌被他问过很多遍都没有正面答覆,她可能是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又或者她的想法可能没那么重要,毕竟他是东宫太子。
但他还在问。
她知道他问的不是结果,而是她的心意。
程玉酌默了一默。
“太子爷为何执着于要带我回宫?”
赵凛瞪她一眼,“你说为何?”
程玉酌低了低头,赵凛又气了,将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
“阿娴,我心悦你,想与你白首偕老,你不清楚吗?”
他明明白白说出这话,程玉酌心里泛起丝丝的酸、丝丝的甜、还有丝丝的苦。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下去了,总要问问明白,也不只是问他。
“太子爷日后坐拥这江山,是一国君王,我只不过一寻常人而已,最多只配做个宫女服侍在太子爷身侧。”
赵凛听得刺耳,但也晓得她是坦诚而言。
他回应,“我心悦你,和你是谁没有关系,我有你在身边才会感觉安心,这是别人给不了我的。”
赵凛想到两人初初相识的时候,她不晓得他是太子,做起事来更随了自己的习惯和喜好。
她会坐在房前做针线,安安静静做一个上晌,每每赵凛因为伤痛烦躁,或者因为复杂的朝政而闹心的时候,瞧见她在檐下坐着,看到那恬淡的神色,心中便如有清泉流过,去了许多不耐不平。
赵凛拉过程玉酌的手,“与其说我心悦你,其实更是我离不得你,阿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程玉酌抬头看了过去。
赵凛却在她的眼眸里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也同阿娴坦白。阿娴你不是第一个让我迷心的女子,只是万事讲缘分,之前那人我苦寻了五年仍没了下落,这是上天注定此人与我无缘… …”
这话出口,程玉酌心下一跳,眼中有一时的躲闪。
赵凛却没有发觉,回忆起同那无缘女子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了程玉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