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程玉酌感受到他的力道, 不由抬起头向他看去。

她见他眉眼如刻,鼻梁挺直有力,薄唇微微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神态, 甚至连看向她的目光都是那么的相同。

这真的是太子爷吗?

程玉酌疑惑了一瞬。

会不会是替身扮成太子爷的样子骗她?是想安慰她关于弟弟程获的事情?

程玉酌有了这个疑问, 再看赵凛, 越发觉得他同之前程家小院里的替身相像了!

她眼中有了一丝疑惑, 赵凛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她在怀疑他!

赵凛立刻收回了手。

房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赵凛琢磨着换个话题,揭过这一茬。

“你之前一直在崔尚功身边做事?”

程玉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问崔尚功, 只好回答道。

“回殿下的话, 奴婢一直在崔尚功身边做事, 崔尚功乃是奴婢师父。”

赵凛又继续问, “没去过别的宫里做事吗?”

程玉酌越发莫不着头脑了,继续回答,“回殿下, 奴婢一直在尚功局,除了刚进宫的两年,同一众新宫女一样凭调遣做杂活,之后就进了尚功局。”

赵凛想,尚功局在崔尚功手中十多年了, 崔尚功一向稳重有规矩, 尚功局里不至于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况且就崔尚功是皇后娘娘的人,有皇后娘娘罩着, 再加上崔尚功为人和善, 便是贵妃也不见得同崔尚功过不去,更不要说程玉酌了。

赵凛听着程玉酌的口气, 又思来想去,觉得她好像不是在尚功局的时候出的事,难道是刚进宫的两年?

“刚进宫做宫女之时,十分辛苦?”

程玉酌被赵凛这一通问,问得有些懵。

若是替身在此,应该不会这样问她,毕竟他对她的情况有些了解。

但是眼前这位问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想要探一探她的口风,怀疑她也是襄王的人?!

程玉酌吓了一跳。

“奴婢不辛苦!”她立刻回答道,“宫中贵人多和善,奴婢有师父领着,在宫中甚是安稳。若不是因为弟弟妹妹零落在外,奴婢倒愿意在宫中一直伺候主子!”

程玉酌毫不犹疑地表了忠心,可赵凛听着却有些古怪。

她不是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了吗?

果然当了太子的面,她是不会说一句实话的。

赵凛啧啧。

两人虽然有问有答,可所思所想全然不同,完全是鸡同鸭讲。

赵凛没有再继续问,默了一默,房中的空气怪异的凝滞着。

赵凛把刚才的问话回想了一遍,再看程玉酌的脸紧紧绷了起来,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在担心自己有没有被信任。

“你放心,程获的事情,孤会多加思量,”说着,又怕她不信,补了一句,“只要他愿意效力于孤,孤必然对他妥善处置。”

之前他一直说着会体谅程获处境,程玉酌心里怀疑他是替身,才说的如此轻巧,如今他说了需要程获忠心效力的话,这才像了太子!

程玉酌松了口气,第一次因为自己面前的人是真正的太子,而心下定了定。

好像确实如替身所说,太子不是那种会为难下人的人,也算得上是… …和善吧。

不过程获的事情已经说完,她是不是该走了呢?

屋外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约莫是太子身边的人在提醒他时间。

程玉酌小心看了他一眼。

可是对面的太子殿下,没有任何让她离开的意思,反而转身向内室走了过去。

程玉酌疑惑万分,目光不由追着他的背影看过去。

谁想让他走到衣架边,竟然解开了腰带!

程玉酌看到那场景,心跳一停!

一瞬之后才回过神来,原来太子爷要更衣了。

她不知道是该避开还是怎样,就在她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赵凛突然转头看了过来,他的目光还是像刚才那样“和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程玉酌心惊肉跳。

“过来,替孤更衣。”

程玉酌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是她能拒绝吗?

不能。

程玉酌好像脚踩在河水中一样,每向前走一步,那冰凉的河水便多没过了她一些。

而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河水,又有多深。

待她终于走到赵凛面前,已经脚下发麻,头脑发空了。

赵凛也看出来她的紧张,可是紧张总要慢慢的缓解。

他没有说话,转身面向她伸开了手臂。

他的肩膀宽阔,手臂更是长,程玉酌被他的影子所笼罩,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好像是一颗细柳,抑或是一根蒲草,连挣扎的能耐都没有。

可是她不得不如他所言,替他更衣。

太子的衣衫繁复,比普通人的衣衫平白多出许多系带,且藏在暗处。

每每程玉酌以为已经解开了所有系带,可以替他脱下来的时候,又发现了一条隐藏其中的带子。

程玉酌战战兢兢,满头大汗。

赵凛不忍她紧张如此,只好指点了她两句。

还同她笑着说道,“所谓术业有专攻,想来你在金玉宝货之事上面,应该更加娴熟。不要着急,慢慢来。”

程玉酌低着头应是,冷汗夹着的热汗,还是从她额头上滴了下来。

赵凛看着丝丝心疼,可他还想让她更适应自己。

因而没有放过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拿去擦擦汗。”

可程玉酌哪敢用他的帕子,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奴婢不敢!奴婢自带了帕子!”

程玉酌说完,立刻取出了自己的帕子,擦下了满头大汗。

赵凛默默叹气,实在是不忍她紧张成这个样子,只好脱下衣衫,自己拿另一件长袍穿上,系了几根衣带。

程玉酌见他自己穿了起来,还以为他不高兴了。

虽然她同他之间有说不得的往事,她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可是这一次,太子愿意如此对待程获,程玉酌便不能一味地排斥他了。

她怎么能是那种不知分寸、不懂感恩的人呢?

程玉酌深吸了口气,好像重新上战场一样,拿起了一旁金线绿底镶白玉的腰带。

赵凛系衣带的手一顿,惊喜地看了她一眼。

程玉酌手捧着腰带,半垂着头。

“殿下,奴婢帮您系上腰带吧!”

赵凛简直没有一丝的迟疑,两眼发亮。

“好。”

程玉酌先细细帮他理了理衣衫,手触碰到他的时候,连声告诉自己不要慌乱。

然后,她拿着腰带慢慢靠近了他。

她要从他腰间环过,这一步必不可少。

越靠近他,程玉酌心跳越快,她脑中不停晃过那夜的场景,尤其是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

有一瞬间,程玉酌甚是嗅到了陷阱的味道,而她正在向着陷阱中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环住他的腰时,程玉酌心跳的速度已经到达了顶峰,她仿佛在他身上闻到了那夜的味道… …

她想夺路而逃!

程玉酌脑中如何作想,赵凛自然不知道,可是赵凛却看得见她的神色,看得见她的脸越来越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赵凛疑惑极了,又心疼的不行。

他想立刻收回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她,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可是他不敢,他有一种直觉,认为自己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她可能会在他怀中晕厥过去。

赵凛甚至觉得她下一息就要晕过去了!

可程玉酌还是稳住了,将腰带从他后背顺了回来。

这一场更衣终于结束了,程玉酌迅速地再次用帕子擦下了满头大汗。

可她没有紧张地晕过去,赵凛却快要心疼的晕过去了。

她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把她吓成这样?!

赵凛又心疼又生气,又不忍心她继续在自己面前为难。

赵凛抬脚离开了内室,两人终于要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上。

他丝毫不错过她的表情,果然见她小小松了口气。

赵凛也跟着她松了口气,却又不想让她就这样走了,还想多看她两眼,多同她说两句话。

他一回头,看到了博古架上的玉如意,立刻找到了灵感。

他过去将那玉如意拿在了手中。

“这柄玉如意倒是精巧,羊脂玉做的,看这

纹样,不像是本朝的花样,不知出自何朝何代。”

他思路转得实在是太快,如果不是金玉宝货的问题,程玉酌只怕要跟不上了。

在太子面前,她必须有问必答。

她抬眼看了一眼赵凛手中的玉如意,“殿下说的是,此玉如意不是本朝之物,看纹样像是晚唐时期。”

东西不在程玉酌手里,她也瞧不清楚。

赵凛见她与自己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手中的如意,认认真真的推敲着朝代,那认真的样子,让他心头又是一阵酸软。

他干脆将玉如意递了过去。

她接过玉如意,看得更仔细了。

“这如意不大,比手掌稍长一些,是把件的用途,而不是如意的用途了,可能比晚唐还要稍微晚一些… …”

她看着玉如意,赵凛看着她。

他终于看到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回来了,唇上也泛起了柔和颜色,只有方才额头上的残汗还沾着几根落下的碎发,让她显得格外温柔。

赵凛不说话了,心下找回丝丝喜悦。

两人若能这样相处,那该多好。

不过她不亏是专掌金玉宝货的司珍,没过几息就认出了这东西。

“奴婢以为,此物应该出在后唐时期,所以还有几份延续大唐的工艺手法,但在花样上面却有少许区别,没有大唐的繁盛,而稍显拘谨了,这纹样偏僻,确实也是少见。”

她说完,不由抬头看了过来,正好同赵凛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他眸中有温柔的笑意,这是她从不敢想像的太子的样子,反倒像替身… …

程玉酌又迷惑了一时,却不敢有任何表现。

赵凛见她眉眼温柔,说起自己熟悉之事更是专注认真,此刻的她如同她手中那柄玉如意一样,细腻温润,柔和珍贵。

他接过她方才的话,“连你都不知道,可见这纹样确实偏僻稀罕。”

这话一出,程玉酌一顿。

太子这话的意思,总让她觉得,他好似知道她喜欢偏僻之物!

程玉酌心跳扑通扑通快跳了两下。

她不由又向他看了过去。

赵凛立刻意识到自己果然要说漏嘴了!

他连忙补救,话又在舌尖绕了一圈,才道:“偶从皇后娘娘处听得程司珍见多识广,这等稀罕纹样虽未见过,也能识出,着实不易,该赏。”

程玉酌听到前面,松了口气,原来是皇后娘娘提及。

皇后娘娘确实夸过她两次。

不过“该赏”?

程玉酌连忙跪下了身去,“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赵凛这一次没有扶她,只怕又被她看出端倪。

他让她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叫了人进来。

是常伴太子身边的小福子。

“赏。”

小福子立刻领命,

又上前恭喜程玉酌。

“姑姑愣什么?太子爷有赏!”

程玉酌连忙叩谢,“奴婢跪谢太子爷赏赐!”

赵凛实在不想再看到她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目光迅速扫到了小福子脸上。

小福子比小棉子靠谱多了,立刻扶起了程玉酌。

两人欠身出了房间,赵凛都没能再瞧见她抬起头来。

赵凛默默叹气。

想问的没问出来,反而差点被她看穿。

她果然是最难办的… …

程玉酌跟小福子出了屋子,被外面的风一吹,额头上凉丝丝的,才回过神来。

小福子说了些“太子爷最是和善,对咱们下面人最好”的话,安慰了程玉酌一阵,让程玉酌在院外不远处的六角亭下稍等一会,说叫了小棉子去取了赏赐。

程玉酌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留在院外的六角亭下等候。

亭子周围种着一大簇连翘,黄色的花儿开得正盛,远处有一小池水,似有泉眼咕咕冒着泉水。

程玉酌心下稍缓,不由地回想起了方才在房中同太子的言语。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她却又好几次在太子和替身之间错乱。

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太子同那人,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感觉,不是面容,不是神态,仿佛是看她的眼神… …

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