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指挥使的夫人年年办春日宴, 这是济南府里的老规矩了。
今年来了两位宫里出来的姑姑,按照身份也是要请的,不过这位程姑姑身份更不一般, 须得太子爷点头才行。
马指挥使战战兢兢地问了赵凛, “如今正值花季, 不知姑姑可否得闲赏光?”
赵凛思考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程玉酌厢房的方向。
他说也好,“大明湖是泉城明珠, 这时节若能一观明珠风光, 倒也不错。让你夫人正经给她下帖子吧。”
赵凛既然想让程玉酌去,便得风风光光地去。
马指挥使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姑姑能赏脸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太子爷放心,春日宴定然合姑姑心意!”
马指挥使已经在想, 回到家中要提点他夫人多多顾着程玉酌,那才是主客!
到底是太子爷的人!
马指挥使以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却没想到, 座上了太子爷,手指轻敲了几下桌案,又开了口。
这次太子爷说的话, 可把马指挥是吓到了。
“你倒是不必给孤下帖子了, 腾出一片小楼便是。”
马指挥使傻了眼儿。
他也没准备给太子爷下帖子啊!
他是来请程姑姑的, 怎么太子爷也要去?!
马指挥使走了,赵凛立刻同程玉酌说了此事。
程玉酌一听就浅浅皱了眉, “不用多事吧?”
她如今已经有很多事情了,实在不想再跑去什么春日宴, 同夫人太太们打眉眼官司。
可赵凛却提起了大明湖风光鼎盛,“你这些日都闷在院中,也该出去转转,况且… …”
他要把她遣出院子散一散心,只得道,“太子爷即将到济南来,自然也要观光大明湖,此事要提前布置,这次也算个契机。”
只要一提到太子爷,程玉酌立刻不敢再有二话了,她点头说好,刚才那种不情愿完全看不到了。
赵凛真是惆怅,她怎么对太子这般敬重?果真是崔尚功教导太过严格?
其实她心里,还是不情愿吧。
赵凛没了办法,却没想到程姝却派人过来传话,问程玉酌是否要去。
程姝作为妾室是当然没有资格,但是伯夫人今次要带盈盈过去,程姝心里放不下,只能问程玉酌要不要去,让程玉酌从旁照顾,
程玉酌这下就变得积极起来,翻了自己的箱笼,发现没什么正经宴请的衣裳,便琢磨着要去街市上,找布店绣坊做一身来。
正值换季,她想着也给刑春母女也做一身衣裳,刑春却说不用管她们。
“我们娘俩什么时候做都行,穿什么也都行,倒是姑姑要赶紧打扮起来了!姑姑平时穿的素淡,春日宴可不能这般,那是济南城的盛会!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可都要过去的,姑姑相貌出众,这一
打扮就能艳压群芳!”
程玉酌快要被她逗笑了,“我是去赏花,又不是去斗艳。”
刑春却说那也应该多裁两件衣裳,“姑姑的衣裳实在是太少了!”
这话程玉酌没怎么听进去,却被赵凛听进去了。
她确实没有几身衣裳,而且大多素淡,穿来穿去就那几件。
她怎么能这样苛待自己?!
赵凛二话不说,立刻让冯效把布庄搬了过来。
程玉酌看着满院子的布匹,傻愣了一会儿。
“这是…给太子爷准备的衣裳?”
太子到了济南,还要重新做衣裳吗?程玉酌真是疑惑。
赵凛差点呛到,这些花花绿绿的料子,她觉得他会穿?
他说不是,“你去春日宴,不是要做衣裳吗?挑一挑,看有没有喜欢的料子!”
程玉酌这一下可就更愣了,“是有布店闭门了么?”
冯效在旁差点笑出了声。
赵凛咳了一声。
不过她意识到了这事确实古怪,他不得不再一次用了太子这个烂招,给她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给太子爷身边的人准备的,太子爷南巡,处处都不能丢了脸面,你也挑几匹吧。”
程玉酌又在太子的淫威下,立刻说了好,挑起了布来。
赵凛郁闷。
不过她终于挑了两个稍显明艳的颜色,一匹雪青色,一匹藕色。
赵凛让她再挑几匹。
她又不肯了,说这些便够了,又笑了起来,唇红齿白,看得赵凛心下快跳,“是有些年头没穿过这么俏丽的衣裳了,到底是我这年纪了,不似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了。”
他立刻板了脸,让她不要乱说,“胡说,你好生收拾一番,便是国色天香,怎是她们能比?!”
话音一落,程玉酌讶然看了过来。
冯效都惊诧了。
太子爷居然用了“国色天香”这个词?!
所以在太子爷眼中,程姑姑已经是花中牡丹了吗?!
那不是正妃、日后的皇后才能称得上的?!
果然,程姑姑严肃了脸。
“万万不要乱说话,太子大驾就要来了,咱们该好生收敛收敛了!”
赵凛见她那小心模样,暗暗摇头。
花中牡丹怕什么?她怎么就这么重规矩,又怕太子呢?
到时候太子大驾到了济南,他得想想办法,给她点好印象。
眼下,他只盼春日宴能如他所愿,顺顺利利吧!
*
有人也挑了两匹鲜艳的料子做新衣,是秦玉紫。
除了鲜艳的衣料,她又挑拣了一番春日宴那日所佩戴的首饰。
正看着,有人来传话说,归宁侯老夫人请她过去吃茶。
秦玉紫一听就面露笑意,立刻换了衣服过
去了。
她到的时候,老夏氏正躺在贵妃榻上,半眯着眼睛想事情,见她来了,朝她招手。
“过来坐吧。”
秦玉紫同她见礼坐了过去,见她脸色很是不好,不由道,“老夫人昨夜里没睡好吗?我那有上好的安神香,回头给老夫人送来。”
老夏氏笑着谢了,她却说,“不是睡不好的事,是我这些日总是安不下心来。一来是我的蠢侄女,给我丢了脸面,惹得我心火旺,二来是侯爷这边,总要早早定下婚事才是。”
后面提到了婚事,老夏氏便特特去看了秦玉紫一眼,见秦玉紫面露羞涩,老夏氏拍了她的手。
“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同你说暗话。我这两桩愁事看似不相关,可内里却都牵着一个字,你可知道是什么字?”
秦玉紫稍微一琢磨,“莫不是个‘程’字?”
老夏氏立刻握住了她的手,“你果然明白!我那侄女要有你半分明白,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唉!”不过她也不一味惆怅,又说道,“我那侄女的事儿也就算了,不过侯爷的事情,可万不要出了差错。”
秦玉紫听到这话,有几分喜悦,也有几分为难。
她倒是得了老夏氏的青眼,可韩平宇那边却丝毫没有进展。
老夏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事你也不要着急,侯爷一时想不过来也是有的,到底是被人故意迷惑了。不过侯爷最是疼爱亭儿,若是亭儿同你亲近,想来侯爷必能明白你的好处。”
老夏氏说完就让人把亭儿叫了出来。
亭儿午睡没睡醒就被叫醒,有些迷糊,见到秦玉紫除了行礼,一句话都不说,甚是拘谨。
“这是秦姑姑,宫里出来的女官,学识可不浅呢,你可想让秦姑姑为你做教养?”
老夏氏引导着亭儿,可亭儿就是不出声,秦玉紫上来拉了亭儿的小手。
“亭儿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读什么书?可是已经开始识字了?”
亭儿摇摇头,又点点头,闷着不说话。
老夏氏叹气,说这孩子比韩平宇还要闷,“侯爷儿时也不爱说话,可玩闹却不少,这孩子就跟个木头似的,既不说话,也不爱玩爱闹,每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玉紫是着实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可亭儿是她必须攻克的一关。
她拍了拍亭儿的肩膀,“过两日春日宴,我带你去大明湖上划船吧!”
她这么一说,亭儿立刻眼中闪过惧色。
老夏氏却说甚好,“她也是该去外边玩玩了,就劳烦你就多陪陪她吧!”
“怎能叫劳烦?是应该的!”
秦玉紫和老夏氏相视而笑,都没注意亭儿紧绷的小脸。
*
是日风和日丽,大明湖波光粼粼。
湖面映出湛蓝的天色,清波荡漾之间,三五小船在湖面飘荡,另有画舫沿岸而停。
换下冬装着春裳的夫人太太们,在画舫上小声说着闲话,另一岸的
男人们也插科打诨着,或者时而瞧见了对岸的女人,呵呵做笑。
大明湖多半是热闹的,除了北岸有一片苇丛增添些许安静之意,而两岸丝竹鼎盛,随着宴请即将开始,人越发多起来。
人在花中争奇斗艳,也是一景。
秦玉紫今日穿着海棠红的衣裙,已经在众人面前亮过相了,都指挥使夫人岳氏,见了她也同她亲切的说话,秦玉紫在众人眼中地位,一下子就抬了起来。
她在众人眼中越发风光,不免有人也提起了同样是宫中女官的程玉酌。
“听说永兴伯府世子的宠妾,就是那位姑姑的亲妹妹呢!”
“你们也知道,那世子夫人小夏氏厉害的很,现如今宠妾的亲姐姐是宫里的女官,这事可真有意思了!”
“你说那位程姑姑,会不会想方设法把她妹妹赎出去?不过已经生了孩子的妾,难道舍了孩子出去吗?但那夏氏夫人确实太泼辣了些,连我都害怕!”
老夏氏和秦玉紫正说着话,正听见了这说法。
老夏氏就知道,永兴伯家的事情会被人说的,自己这边也撇不干净,到底一笔写不出来两个夏字!
秦玉紫见老夏氏脸色不好看,立刻站了出来。
“所以说做正室难,有些妾室得宠也就算了,有了庶出子女也没办法,就怕蹦出来厉害的娘家人,指不定打起来妾室扶正的念头!”
众夫人太太都是做正室的,被她这么一说,都暗暗心惊。
众人相互对着眼神,再说起来程玉酌,语气就不好听了。
“我就说小夏氏夫人怎么突然就不出门了,原来是遭了妾室的毒手。”
“可不是么?人家姐姐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宫里出来的人… …”这位夫人话没说完,倒想起来秦玉紫也是在宫里出来的,连忙换了话,“又不是咱们山东的人,特地跑到济南,一看便是专门给她妹子撑腰来了!做妾丢人,若是扶正可就有脸面多了!”
众人都点头,瞧了一圈都没瞧见程玉酌的身影,全都松了口气。
“都指挥使夫人没请她来春日宴,可见也是看不上吧… …”
“… …”
众人议论纷纷,秦玉紫和老夏氏相视而笑。
只是宴厅突然安静了几分,接着,有人来报。
“程司珍程姑姑到了!”
话音一落,宴厅霎时寂静,落针可闻。
程玉酌在一片寂静中缓步走了过来。
她穿着雪青色万字不断头团花袄裙,并素面藕色褶裙,施施然走来,众人目光也都落在了她近乎不动的裙摆上。
但不论她仪态如何端正,还是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目光。
毕竟是妹妹是做妾的人,姐姐能有多高贵?!
都指挥使夫人可真是,怎么请了她呢?!
众人多有不满。
可突然有人亲切地迎了上去。
众人一下全都愣住了。
迎上去的,竟然正是都指挥使夫人!
“姑姑总算来了!”
都指挥使上前直接携了程玉酌的手,客气而慇勤地,好像各地官员拜见钦差大臣!
众人都还没缓过来,而程玉酌也被都指挥使夫人的热情惊到了。
那位夫人却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一脸歉疚。
“姑姑才来了济南没几日,竟差点遇了祸事,幸而姑姑有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只是我家老爷实在过意不去,今日这场春日宴,算是给姑姑接风、压惊了,可好?”
程玉酌顿了一下,当场众人齐齐吸了口气。
这位程姑姑,竟然是主宾!
程玉酌也没想到自己成了主宾。
可她素来不爱出风头,也不想这么备受瞩目,见都指挥使夫人还要把她推出来,连忙三句两句推脱掉了。
“夫人真是错爱了,我不过寻常宫人罢了,夫人待客要紧,我自在湖畔转转,赏一番大明湖风光便是!”
岳氏夫人得了他们家都指挥使的吩咐,要好好捧着程玉酌。
她倒是想要跟这位姑姑多多亲近,可人家明显没有因为之前之事责怪,也没有同她过分亲近之意。
岳氏万不敢勉强她,只能点头道好,又跟她介绍了两句大明湖风光,眼看着她走了。
程玉酌出了宴厅,众人又议论了起来,可声音明显压了下去。
只是秦玉紫一阵僵硬。
同是女官,都指挥使夫人怎么待程玉酌那般慇勤?!
老夏氏也疑惑。
秦玉紫和老夏氏相互对了个奇怪而不满的眼神。
程玉酌却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在外略一转,就找到了在树下耍玩的盈盈。
她跟伯夫人行礼,伯夫人虽然没有承认程家这门亲戚,却也不想同程玉酌过不去,由着她陪着盈盈耍玩去了。
盈盈看着水上划船新鲜,程玉酌便招了个船娘过来。
“盈盈乖,在船上一定要扒紧船边不要乱动哦!”
盈盈小鸡啄米点头,果然到了船上紧紧抓着船边一动不动,只是顺着船的摇摆,小脑袋也左右摇晃,咯咯地笑。
程玉酌爱得不行,捧着她的小脸亲了两口。
船上清净,程玉酌搂着盈盈坐了好一会,见她困了,才送回岸上睡觉去了。
距离开宴还有些时候,程玉酌只略微在宴厅一站,又引来不少议论。
她叹气,又返回到了湖边。
不过这次,程玉酌没让船娘跟着,自己熟门熟路地摇着桨,悠悠在湖面上晃了起来。
*
对岸,二层小楼上。
赵凛打发走了如履薄冰在旁伺候的马都指挥使。
“孤只想清净,下去吧!”
马都指挥使不明白了。
太子爷今日穿着光鲜亮丽银白锦袍,簪了玉簪挂了石佩,打扮得比在那程家精心多了,看起来确实像参加春日宴。
可太子爷一个人都不见,独上小楼,连他都撵走了。
那太子爷来大明湖做什么
马都指挥使不敢说,也不敢问,急忙走开了。
他一走,赵凛就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冯效,东西拿来!”
冯效赶紧递上去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筒,赵凛拉开凑到了眼前。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变得明晰起来。
赵凛早在马指挥使提到春日宴,就打算了起来——
大明湖这般诗情画意的地方,独独两人,湖上泛舟,岂不美哉?
想想就让人心旷神怡!
可赵凛用望远镜在湖上看了一遍,搜寻程玉酌的踪迹,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不是说撑船去了湖上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