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酌拿住画卷的手轻颤了起来。
她想打开那画卷一看究竟, 可这些东西多半是冯效传来的消息,也可能是即将来济南的太子的意思,她怎么能打开呢?
程玉酌迟疑了一息, 赵凛突然推门走了出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程玉酌那纠结的神情。
他眼神示意侍卫离开, 亲自过去接下了画卷。
程玉酌也连忙将手里的画卷递了过来。
“你不想看看吗?”赵凛轻声问她。
程玉酌又是犹豫, “这恐怕不是我该看到的,宫里的规矩… …”
赵凛将画卷推回去,打断了她, “这不是宫里, 而且只是画像而已。”
程玉酌被他这样一说,心里想要找到程获的想法翻涌了起来。
等待了那么久, 猜测了那么久,她实在忍不住了!
“多谢!”
程玉酌沉了口气,打开了画像。
画像上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穿着锦衣长袍, 微侧着身子。
程玉酌目光寸寸上移,看到他脸的那一刻,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果然!
正如薛远所说, 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那襄王眉目和缓,眼神却有几分锐利,相貌正如宫中传言那般出众, 一眼看去, 甚至有几分魅惑。
程玉酌没想到, 自己的弟弟竟然长成了这般模样,虽然俊美无双, 可她心下也高高悬了起来!
襄王名声甚是不错,在皇帝面前顺从规矩, 可这样的襄王,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为自己找替身,他又怎么会是寻常的藩王?!
程玉酌一时激动一时又害怕,眸色从惊喜光亮变得惆怅昏暗。
赵凛从旁瞧着,已经知道了结果。
且他不只知道了结果,更晓得程玉酌的那份担心。
他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已经将画卷收了起来,递还给了赵凛。
“我已看过了,多谢。”
她向赵凛点头示意,没再多言,离了去。
赵凛一直看着她远去,她脚步有些微摇晃,最后消失在竹林的后面。
天色渐暗,程玉酌去了后罩房,将纸钱一张张一个个烧给了父亲。
入夜的风卷起地上的火灰,打着旋在薄烟中飞舞。
她看着那点点火星,有一瞬间的失神。
父亲考中进士前一年,一家人都在庄子上陪父亲读书,闲暇之余,父母会带着他们姐弟在田间耍玩,累了便坐在田垄上休息。
有一日夜幕近四合,娘抱着说不清话的弟弟,她搂着妹妹,看着父亲在麦地旁细细烤着新麦。
那新麦烤出的香味有无穷的引力,引得还不懂事的阿获吵着要吃,阿姝板了脸教训他,“阿获不许吵,要给爹爹、娘亲和姐姐先吃!”
爹爹却问阿姝,“那你和阿获,谁先吃呢?”
阿姝
小眉毛皱在一起,纠结着,“那、那就让阿获先吃吧。”
阿获嘿嘿地笑,两只圆眼睛只盯着香喷喷的新麦,“要吃!”
娘让爹爹快快分了,不然阿获口水都要落下来了。
爹爹笑着,按照阿姝的说法,先分给了娘亲,又分给了她,然后给了阿获。
可爹爹哎呦一声,摊开了手。
“这可怎么办?没有我们阿姝的了!”
阿姝愣了,鼻头立刻红了,“那、那我不吃了… …”
话音没落,阿获就把小手里攥着的烤新麦举到了阿姝面前。
“姐姐吃!”
阿姝睁大了眼睛,娘笑了起来,爹爹照着阿获的胖脸使劲亲了一口,又把阿姝抱进了怀里,“我们阿获阿姝都是乖孩子呢!”
然后拿出了一大捧新麦。
她早就瞧见了父亲的把戏,在旁抿着嘴笑。
父亲也将她抱进了怀里,和阿姝一左一右坐在爹爹膝头。
爹爹轻点了她的额头,“我们阿娴看破不说破,可真是小伶俐鬼!”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爹爹重新分了新麦给姐弟三人,挨个摸着姐弟三人的脑袋。
“再香甜的新麦也总有坏掉的时候,你们姐弟三人的情分才最珍贵。”
… …
那年夜晚的麦地里,有程玉酌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新麦,见过的最绚烂的火星。
只是这一切,早已经散了。
程玉酌轻轻拨弄着烟火,送进一片纸钱。
“爹,您说,阿获他还能安然回来吗?”
火星闪烁着。
千里之外襄阳城。
程获将最后一片纸钱放进了火盆之中。
“爹,您说,儿子今生还有机会找到姐姐们吗?”
纸钱上窜起一簇火苗,火苗晃动之间,程获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们朝着他招手。
而窗棂有风挤进来,火苗一晃,看不清了。
外面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程获压灭了火盆,开窗通风,烟气尚未散完,襄王身边的侍卫章择便到了。
他闻见了烟气,瞧了一眼火盆。
“你爹忌日?”
程获点点头。
章择见他不想多言,也不再问,让他换了衣裳。
“王爷要出行,你换上王爷今日穿的墨绿色锦袍,去书房吧!”
他言罢,并不着急让程获换衣,又道,“王爷方才翻书不小心割伤了右手食指,”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极尖利的匕首,“王爷吩咐,你要有此伤。”
程获沉默着伸出了手。
自他进了襄王府,便一直学着刻意模仿襄王,汤药控制声音,日日在脸上化妆,夜里也不许洗去。待到他身量与襄王相仿,襄王更是使了大夫给他用药,压住他还在不断长高的身体。
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卡在一个特质的床中,
头脚顶住那床两端,不许蜷缩翻身而让人将他捆住,以此防止他继续长高。
襄王十分在意细节上的不同,务必尽可能相同。
章择按照记下的位置,在程获手上划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
从这间不起眼的房间离去,自暗道步入花园,他便是襄王了。
章择在后跟随着他的脚步。
远处有些许钗环之声,程获不动声色地从一旁的竹林绕过去,刚出竹林,就同迎面走来的人遇在了一处。
“王爷。”
迎面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襄王继妃戚婧。
众人皆行礼,程获照着襄王的模样,抬了下巴,“都起来吧。”
他看向戚婧,也要同襄王那般,每每必然关心子嗣的问题。
襄王同原配已有一子一女,只是他同戚婧仍然需要孩子来稳固这段婚姻。
“王妃今日温宫药可吃了?大夫嘱咐,不可荒废,早早为本王诞下子嗣,你自是头功。”
“王爷所言极是,妾已吃过药了。”戚婧说着,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又轻声说道,“只是腹中汤药不易消解,所以才在花园走动。”
程获当然知道,不仅是不已消解,且那药戚婧从进了王府便开始吃,日日吃过便腹胀难忍,不然以她绵软不愿多事的性子,多半会待在房中。
而戚婧吃这温宫药,还是因为当年落水,虽然被襄王所救嫁进了人人向往的襄王府,但也落下了宫寒之症。
别人都道她福气过人,他却知道她每日三碗胀腹之药,日日不断地吃了许多年… …
若是襄王在此,多半会“嗯”一声便回应了戚婧,只是程获向她看去,正同她目光撞在一处。
她眸色轻柔如细羽,程获顿了一下,不由道,“院中木桃海棠已开,色艳而正,王妃不妨过去一观。”
戚婧闻言,抿着嘴笑了,半垂了头,没有再看程获,嘴角却扬起微笑。
“妾身谢过王爷。”
戚婧一行走了,程获听到那钗环的声音渐渐远去。
襄王曾说他的继妃是琉璃做的美人,美则美矣,却从无任何表情,着实无趣。
程获心下嗤笑,只觉得这话应该反送给襄王。
身后还跟着章择,程获不再逗留,抬脚向书房而去,只是在道路转弯的时候,回头向那钗环之声的方向看去。
木桃海棠鲜艳盛开,树下的人不忍摘花,凑上去细细闻那花的香气。
花与叶的掩映中,她也向他看了过来,又在触碰到他目光的一瞬,匆忙低下了头。
程获心头微颤。
她是襄王继妃,而他终究不是襄王。
*
程玉酌在后罩房坐了许久,直到起了夜风,将灰末吹起。
入夜的济南城还有些凉意。
她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她身后出了声,“入夜天凉,回屋去
吧。”
她转过头看去,原来是赵凛。
她朝着他点了头,却在他的目光中,问道,“如果襄王谋反,小弟程获是否也要一并被剿灭?他… …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赵凛就知道她在想这个问题。
他看向她惆怅的眉眼,不由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会的,他只是替身,又不是襄王本尊,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然而他这样确信地告诉程玉酌,却不见程玉酌有任何喜悦。
“你同为替身,所以这般想,可似朝廷,似皇上太子,却不会在乎一个替身的生死。”
赵凛听着愣了一下,他想要告诉她,自己既然说了不会为难程获,那必然不会,可他知道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听命而行的替身,于是道,“太子不是暴虐之人,若知实情,不会滥杀无辜。”
然而程玉酌还是摇头,叹了口气,“可太子又怎么有闲心特特照看阿获呢?”
她说完,低着头要离开。
赵凛却突然心中一动,“不如,你去同太子说一说此事?”
可他话音一落,程玉酌脚下明显一顿。
他看住了她,“太子爷必然愿闻其详,体谅你们姐弟的难处,你以为如何?”
他知道她对“太子”这层身份甚是在意,若让她自去“太子”面前分说,可否会改变太子在她心目中的态度?
而程玉酌心跳快了起来。
有一瞬间,她真的想去为了程获求太子!
只是稍稍冷静下来,她又觉得去求也并没有什么大用。
如果阿获真的为襄王谋反尽心尽力,那么就算自己去求,太子也不会因为她今次照看替身有功而饶过。
或者说,她告诉太子自己是那夜侍寝的人?
程玉酌心跳飞快起来,面露犹豫。
“只怕求了太子爷也没用,若是阿获助纣为虐,太子不会饶过的。”
赵凛却说,“那太子也不会杀他,不是吗?”
程玉酌沉默了一下,却还是摇了头,“不必了,我还是尽快联系上阿获要紧,若是阿获能为太子办事,或许可以功过相抵。只是… …”
只是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襄王,一个替身又有多少机会夹缝生存?
程获的身份太敏感了!
程玉酌神色变得越发晦暗,越发皱着眉思索起来。
赵凛看在眼中,心头酸涩了起来。
“太子必然不会为难程获的!”他只想让她相信。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太子爷自有太子爷的考量,我不过是个寻常宫人罢了,我还是寻到家弟,将他的情形了解清楚… …”
又是拒绝,她为何就不肯信一次太子?!
太子在她眼中就这么不可信吗?!
赵凛心头酸涩到不行。
赵凛看向她低下头露出的一段浅浅的脖颈。
看起来那般纤细易折,却能尽力撑起太多的为难。
她就不能求他一次吗?
哪怕一个眼神?!
这一瞬,赵凛想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抱在怀中,护在胸前,再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为难!
只是她对他的一切心思全然不知,低头思索着就要离去。
赵凛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住了她。
程玉酌讶然,下意识便要挣开。
赵凛紧紧攥住,“那我帮你告诉太子!”
程玉酌一惊,顾不得手腕的不适,连连摇头。
“这一切都系在阿获身上,不在太子爷,你又何必为了我的事去求太子?就算太子想要放过他,一旦襄王造反,阿获那般身份,用好了便是太子手中决胜利器,我虽常年居于深宫,这点紧要之处还是晓得的,所以太子爷不会让阿获轻易撇开,阿获的生死终究还是系在他自己身上!”
赵凛愕然。
她竟然看得如此明白。
可她却朝他看了过来,“你待我好我晓得,只是… …我不知怎么才能回报你,你也不要为我的事情冒犯了太子,那到底是主子。”
赵凛愣住了。
太子和他在她心里就这么大的差别吗?
赵凛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只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
可她静默了几息,动了动手腕,示意他松开。
她的力道太轻,全然不能同他抗衡,可赵凛却在那轻柔的力道中,心下一软。
他依依不舍地慢慢松开了手,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多了两份请求。
“我真的可以帮你。”
程玉酌淡淡地笑了,又跟他摇了头,“真的多谢你,不过这件事,你就不要费心了,好好养伤吧。”
她走了,赵凛留在了原地。
夜风清凉,吹动这地上的残灰,赵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屋转角。
他闭上了眼睛,半晌,叫了冯效。
“再派人手暗中替她打点,一旦有程获的消息,立刻报来!”
“是!”
冯效不敢迟疑,只是悄悄地打量赵凛,见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惆怅模样,暗暗心惊。
太子爷对程姑姑果真动了真心?
只是太子爷这份真心,程姑姑有没有看在眼里?
偏偏太子爷只怕吓到了她,闭口不提自己的身份。
冯效也开始犯愁。
… …
翌日,程玉酌又似惆怅程姝之事那一次,只吃了很少的饭。
赵凛让都指挥使司送了江南样式的湖鲜过来,她客气道谢,还是没动几下筷子就退了回来。
赵凛生气。
可一连两日都是这般,她不住地想事情,又从程姝的胭脂铺子弄了一张不太像样的舆图。
吓得赵凛以为她要去襄阳寻弟!
只是见她并没有启程的准备,赵凛才小小松了口气。
恰逢盈盈就要过生日了,她终于摆出了针线开始做起了布偶。
可赵凛却听见橦橦跟刑春说,“姑姑今天扎了三次手,都出血了!”
赵凛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偏偏程获的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能有回音!
不过那位马都指挥使却来了,小声表示他家夫人要在大明湖上开春日宴,想请程姑姑前去,也算给程姑姑压压惊。
赵凛本不想答应,再一想,冒出来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