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再如何天赋异禀, 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况且太子地位何等尊贵,断没有委屈了的意思。
那么这样一来,他非但不可能在太医署轮值, 甚至也不太能继续在上书房讲学。
“这不是不务正业么!”洪文愕然道。
人家升官都高兴, 他虽不能说不高兴,但总觉得自己背叛了本职。
正擦枪的洪崖听了, “大夫是做什么的?”
洪文不假思索, “治病救人。”
洪崖点头, “那太子少师呢?”
洪文眨了眨眼,“教导太子。”
“那太子以后要做什么?”洪崖继续问道。
洪文明白了。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关系到万民福祉,如果自己做得好, 就等于拯救了千千万万个百姓。
“何院判也是这么说的。”洪文摸着鼻子道, 又略略有些茫然,“可冷不丁得不叫我给人看病了, 这心里还真是有些空落落的。”
而且他也觉得惶恐, 太子少师啊,我一个连正经学堂都没进过的野路子,能行吗?
这不比带孩子玩,万一有个什么差池, 太子长歪了, 自己岂不就成了祸害百姓的刽子手!
“别瞎想!”洪崖伸出大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既然皇帝老儿觉得你行,你就一定行。”
抛开自己和皇帝旧年的私人恩怨不说,隆源帝确实算个难得的明君,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同意让徒儿进太医署。
既然是明君, 那么他再如何疼爱自己的妹妹,也绝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既然如此任命,自家小徒弟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洪文的脑袋随着他的手转圈,“师父,您觉得我行吗?”
洪崖笑道:“行!”
“嗯,师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一定行!”洪文咧嘴笑了,露出满嘴白牙。
“臭小子。”洪崖失笑。
被自家小徒弟如此信任,不得不说老师父这颗心里确实暖洋洋的。
哼哼,你是皇帝又如何?
横竖还是比不上老子这个江湖野人!
“至于不能给人看病的事,”洪崖心里痛快,越发来了谈兴,“你是正经大夫,别说现在上头没撸了你太医的官职,就算不做太医又如何?难不成一身医术也丢了?”
洪文一愣,“对啊!”
我还是太医啊!
我一辈子都是大夫啊!
以前我不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游医么,不照样给人看病?
怕什么!
洪文呀洪文,你可真是在京城呆久了,连脑子也迂了……
什么官职调动,说一千道一万,与我何干呐!
想明白之后,洪文顿觉浑身枷锁尽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才要道谢,却突然发现洪崖掌心黑一块白一块的,明显是刚才擦枪的油和铁锈等物,顿时心头一跳。
“师父。”
“嗯?”
“你刚才抓我头的时候,擦手了吗?”
“……大丈夫不拘小节哎呦你这臭小子要欺师灭祖吗?!”
太子少师虽是虚职,但作官居从二品,更是铁板钉钉的来日帝师和心腹,谁也不敢轻视。
洪文升为太子少师的旨意一出,各路人马送来的贺礼就堆满何家大院,其中不乏真金白银并各色古玩玉器,价值不可估量。
看着这几乎可以就地开一次小型鉴宝会的贺礼,洪文整个儿都傻了,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师父和何青亭,“这怎么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事关太子,他不敢要啊!
洪崖又要习惯性来揉他头,手还没放上去呢,洪文就猛地横跳,警惕道:“师父你洗手了吗?”
洪崖:“……洗了。”
“哦,”洪文乖乖跳回去,重新把头钻到洪崖手底下,“那没事,揉吧。”
洪崖啼笑皆非,果然狠狠捏了捏他的脑袋,这才懒洋洋道:“这也没什么,你如今也不必看谁的脸色,只把素日有往来的人家送的留些就好。其余的,打发人送回去也就是了。”
若论平时,洪文交际广归广,但大多在民间,朝堂之中不过泛泛,断不至于到这等底部。
归根结底,这些送礼的也不过是见风使舵,拿着洪文当赌桌上的骰子,看他长势不错,这才从自家九牛身上拔一毛来押宝。
左右这点东西对大家族而言不值什么,即便押宝失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成功,就相当于给自家子孙后代买了一辈子都荣华富贵,可谓血赚!
何青亭已经带着何元桥将那些礼单分门别类放好,洪文看了就明白,当即恍然大悟道:“是了,平时就跟我好的朋友自然是明白人,断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叫我为难,他们送的贺礼也正正好,我就算收了也无妨。”
至于其他别有用心的,反而大多是贵重之物,既然他们心不诚,退了也无妨!
洪崖和何青亭齐齐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就是这样。”
洪文缓缓吐出口气,“受教了受教了,真是做什么都是一门学问。”
顿了顿又笑,“之前我还想着,这样麻烦你们倒叫我过意不去,要不要去外头另找房子居住……”
话没说完,何元桥就上来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多了爱瞎想的毛病!如今太子年幼,白先生年迈,不光为人处世,就是一应饮食起居也需你这个太子少师多多留心,留宿东宫的时候多着呢!到时候恐怕十天半月都回不来一趟,何况年底你就去公主府了,就算麻烦,能麻烦到哪里去?”
洪文顺着他的话一想,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麒麟殿后面好像还真是有专门为白先生准备的屋子!有时天气不好了,或是偶尔隆源帝召他说话说得太晚,就会顺势赐他留宿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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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变了,感觉自然不同,但对洪文来说最大的莫过于:
自己竟然要赶早朝!
这简直太新鲜了。
且因为太子少师官居从二品,他直接就跑到前面文官第二排去了,一张嫩脸在一干须发皆白的老大人中间分外显眼。
洪文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干巴巴笑着转圈行礼,“诸位大人好,我初来乍到,如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多多指点海涵。”
反正都比他年纪大、资历深,按头拜就是了!
一群老大人还都挺和气,一个个安心受了他的礼,笑呵呵说不敢。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才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凭什么跟他们黄土埋脖根的人平起平坐?
可洪文不一样,一来他是个大夫,能起死回生的大夫,能起死回生还被太医署当成宝的大夫,所以大凡有点脑子的官员都不愿意跟这种人闹僵了。
万一来日自己病了,去太医署求个太医,人家借机替自家崽崽出气怎么办?
二来他是驸马,铁板钉钉的皇亲国戚,宫中那一干人物谁不是偏心眼儿?
三么,太子少师毕竟没有实权,也不会危及他们的地位。况且他们老了,也愿意替自家子孙后代结个善缘……
所以上朝的第一日,洪文竟没遇到半点想象中的刁难和排挤,正经挺舒服。
苏院使是正五品,因要统筹各方面政策,也要来上朝,这会儿他在后面站着,看洪文很快跟一群老大人聊到一处,暗自松了口气,还挺自豪。
这是我们太医署走出去的仔!
此时还没到上朝时间,众大人们都聚在一处说话,就听一个老头儿忽笑呵呵问道:“小洪大人下朝后要做什么?”
他年纪实在忒小,这群老大人们的孙子都比他大,看来“小洪大人”这称呼一时半刻是洗不掉了。
洪文以为他们要拉自己出去玩,才要开口,却听那人又不紧不慢加了句,“可是要去看仙女?”
洪文:“……?!”
那老大人说完,自己先就哈哈笑起来,周围一群明白内幕的老头儿也都此起彼伏,这个权力中心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大群位高权重的老大人突然爆笑,引得附近许多官员纷纷侧目,心道这是什么笑话,我们能不能听一听?
人群中间的洪文却闹了个大红脸,脑袋瓜子都被他们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嗡嗡响。
他娘的,这群老头儿忒坏了!
之前见到那礼部官员是谁?!怎么啥都往外说!
哼,以后再见了,我一定给你下巴豆!
洪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脸转圈作揖,“诸位大人饶了我吧……”
啊啊啊,难不成六部都已经传遍了吗?
众位大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场,心满意足,这才一个个捋着白胡须点头,正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可害臊的?”
“是极是极,刘大人年轻时还曾留下颇多才子佳人的传奇哩!”
“哎呀见笑了见笑了,哪里比得上康大人,写那一首《应娘赋》时的情景,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看着一群老头儿狂吹自己年轻时风流韵事,偏还洋洋自得的场景,洪文心中原本的敬重之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大禄朝重文,他一直都听说才子风流红/袖添香,如今才算窥得一角真相……
真是震撼至极!
稍后朝堂上,文武百官就发现御座之下增设稍小宝座一尊,不多时,隆源帝携太子先后落座,后者看到白胡子堆儿里的洪文之后还偷笑了。
洪文第一次上朝,还觉得挺新鲜,听着这边上来的折子,那头来的六百里加急,只觉收获满满,脑袋都有点涨得慌。
大概隆源帝自己也有点累,抬手略压了压,直接点了礼部的人。
方才率先调侃洪文的老头儿出列,恭敬道:“长公主嫁妆已经大略备齐,前儿已经请公主过目,虽略有增减,但大面不差。”
隆源帝点点头,“甚好。”
就听那礼部尚书又道:“当然,既然是男婚女嫁,不妨也听听驸马的意思。”
说到最后,他言语中已经明显带了笑意。
洪文:“……”
怎么又是我!
这次满朝文武都听见了,于是整座大殿内都回荡着各色笑声,就连上方端坐着的隆源帝和太子也不禁莞尔。
洪文:“……”
等笑够了,隆源帝才摆摆手,“他年纪小,莫要如此作弄。”
这话说得十分亲昵,活像在替自家小辈解围,众朝臣一听,若有所思。
洪文不禁大受感动,望向隆源帝眼中几乎都饱含热泪。
陛下啊!我和师父真的冤枉您了!
您不仅是明君,更是一个大好人!
然而下一刻,就听隆源帝话锋一转,“驸马以为如何?”
殿内先是一寂,继而迸发出更大的善意的笑声,如潮水般疯狂冲刷着洪文千疮百孔的内心。
累了,退朝/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