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给我的?这可是海蟹!”
洪文看着万生送来的一篓子螃蟹, 强忍着口水道。
海中浪潮大,海蟹比起湖蟹、河蟹来,又多一股自然的咸香和劲道,口感十分独特。
京都距离海边数百里, 寻常可见不到。
如今中秋虽然过了, 满黄母蟹不易得,可恰恰是公蟹肥硕的时候, 大块大块雪白的肉吃着过瘾得很!
万生笑眯眯点头, “正是呢, 洪大人教导两位皇子有功,陛下十分欢喜。这不,今儿一大早才快马送来的海蟹,统共也不过尖儿上那几位贵主子得了, 这就特意吩咐杂家挑一篓子极肥大的给您送了来。”
说罢, 又凑近了小声道:“我亲自去挑的,这篓子真真儿的好, 都还活着呢, 沉甸甸的,保准指甲尖儿里都是肉。”
自从治好了隐疾之后,万生待洪文越加亲近,直拿他当个知己。
洪文忙拱手道谢, “有劳有劳。”
万生摆摆手, “也不值什么,得啦,我得赶紧走,陛下那头还用人呢,你们赶紧吃, 死了就不好了!”
两人就此道别,洪文又一路小跑回来,美滋滋看着那一大篓子张牙舞爪的螃蟹,开心得不得了。
他先托人往何家送了些,剩下的就让做药膳的同僚清蒸了,一群年龄各异的老太医们都笑呵呵等着,跟过年似的。
时下流行的蟹子吃法叫“洗手蟹”,就是将生蟹子剁碎搅拌,客人洗手的功夫就得了,故而得名。
但脾胃虚弱的人吃生肉很容易得病,一干太医们都认为这种吃法不利于保养,故而一致首推清蒸。
新鲜的海蟹并不需要太多额外调味,只需在笼屉下铺一层厚切姜片汽蒸就好。熟了之后用力一掰,断口处都是满当当的白肉!
往那姜醋汁儿里轻轻一蘸,更添风味!
只是这么一想呀,就喜得人浑身发痒。
不多时,蟹子熟了,众人围坐一团吃蟹,因香气浓郁,隔壁户部以方之滨为首的几个人频频到门口探头探脑,苏院使直接叫人把门关了。
方之滨:“……”
有本事吃独食,有本事你开门呀!
难得今儿太医署人齐,吃到兴头上,众人还以药材为题、以暖胃驱寒的姜枣茶代酒,行了一个“酒”令,着实热闹非凡。
稍后大家排队去洗手,何青亭有意落在后面,洪文也陪着他慢慢往前挪。
“都说小医医人,大医医国,你教导皇子就是在医治全天下的百姓,太医署的事,倒不必过分焦急。”
自从洪文被正式任命为上书房讲学,主动来找他看病的人就少了,太医署也轻易不肯派他出外诊,导致这位最年轻的太医竟意外成了闲人,平时只好调配些药丸、整理下医案。
再说准新郎的身份,别家要成亲的人这会儿必然忙于三书六聘,奈何他是要做驸马的,一应流程皆有礼部操持,他想插手都被一句“礼不可废”挡回来……
偏洪文又是个闲不住的,这么熬了几日就浑身发痒,竟拖了个小板凳坐在六部官员上下值的必经之路上,见个人就热情洋溢道:
“这位大人,看病吗?”
若不是这身官袍,若不是这个地点,真跟外头的江湖骗子没什么分别。
洪文摸摸鼻子,闷闷道:“话虽如此,可大夫才是我的老本行,教导皇子本就是意外,没得弄到现在上下颠倒……”
他也知道大家一来怕因看病耗费了自己的精力,耽搁教导皇子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二来么,他如今上午不得空,晚上又不当值,万一头一回赶着去给人瞧病,下回要复诊时人不在,又怎么说?
有这个跟别人交接嘱咐的空,倒不如直接让别的太医看了,既轻快又保险。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分明有病人却不叫他看,这不折磨人么!
上书房那点人,连同外面的侍卫都被他翻来覆去薅了不知多少遍,恨不得见了他就跑:太医帮请平安脉这种待遇虽好,可架不住天天来啊!
何青亭老神在在道:“那你不如请辞试试。”
一听这话,洪文脑袋都耷拉了。
不用问都知道肯定不准啊!
正说着话,外头就有了消息,说平郡王妃近来有些见红,想请个稳妥的太医去瞧瞧,太后已经准了。
太医署约有三成太医精于妇科,其中又以两位院判为最,大家都下意识看向何青亭。
后者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对眼巴巴看着的洪文招招手,笑道:“罢了,你也随我走一趟!”
反正就算他搁在这里也没人敢用。
洪文乐得一蹦三尺高,连忙抢过他的药箱来,自己左右开弓背着,“来来来,今儿我就是您的跑腿儿了,这等小事何须您亲自来……”
何青亭胖胖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果然由着他去了。
走到半路上洪文才回过味儿来,“平郡王妃……”
薛雨?
说起来,有几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唏嘘。
何青亭语带戏谑道:“当年你与定国公针锋相对,后又跟她哥哥当街打架的事迹还在坊间流传呢。”
大家都说就没见过这么猛的太医!怕不是武曲星转世!
洪文臊得脸都红了,双手合十哀告道:“您老发发慈悲,且收声吧!”
什么跟薛公子当街打架啊,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儿,流言蜚语当真可怕,传来传去传的事主本人都不敢认了。
说来平郡王夫妇的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
薛雨出身定国公府,家世何等显赫?奈何家人拎不清,一朝覆灭,若非平郡王钟情于她,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为奴为婢呢。
而平郡王身为龙子凤孙却不务正业,偏一朝被妹妹点醒,竟真跑去禁军中历练。当初满京城的人都在下注,赌他能坚持多久,谁承想几年下来,他愣是没退!
如今平郡王升了一级,薛雨也有孕在身,听说平郡王每天都会快马往返于军营和王府之间,生怕王妃因丈夫不在身边而恐慌,倒不辜负深情的名声。
不多时,平郡王府到了,早有管家在大门口迎接,看见太医署的马车后着实松了口气。
当洪文的脚踏入平郡王府,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心酸油然而生:
我,终于又出外诊了!
贵太妃和平郡王都在,一看来了两位太医都激动得了不得,平郡王直接朝皇宫所在的方位行了大礼,激动道:“皇兄如此厚待我,我若再不上进,竟不配做人了!”
洪文:“……”
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自己要跟着来的。
薛雨已经换了见客的衣裳,斜靠在内室软枕上,见了洪文后还有些惊讶,“有劳何院判、洪太医。”
她已许久不见旧人,皆因他们大多在定国公府兴旺时趋炎附势,却又在定国公府败后落井下石,竟又在自己顺利与平郡王大婚后,重新舔着脸登门拜访……
不过短短几个月,薛雨就经历了世态炎凉,也看透了人心浅薄,很有点超然物外的意思,所以索性闭门谢客。
贵太妃素来吃斋念佛,不大跟外头的人往来;而平郡王觉悟后也遣散一干门客戏子,谢绝一切应酬,专心往返于王府和军营之中;薛雨自己又这样,曾经热闹一时的平郡王府竟就此清净下来。
可见这世上的事情在尘埃落定之前,都可能有万般变化。
伺候薛雨的婢女细细说着薛雨连日来的症状,中间平郡王也时不时加几句,可见他对妻子是真的用心,不然也不会知道连婢女都没留神的细节。
“这孩子怀相一直不大好,如今又头昏恶心,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贵太妃忧心忡忡道,“如今下头又见了红,这可怎么处……”
何青亭问明白症状之后,又重新洗了手,对薛雨道:“劳动王妃,微臣先拿个脉。”
薛雨把手腕伸出来,“烦请何院判尽力保胎。”
话音未落,就听平郡王急急道:“若不好,自然还要以母体为重。”
薛雨眼眶微红,“王爷何必如此,我自从进了这门,太妃待我好得跟自家女儿似的,您又这么着,偏我……”
平郡王拉着她另一只手安慰道:“你别多想,咱们都还年轻,只要你调理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孩儿承欢膝下?”
薛雨才要说话,却听他继续道:“纵使没有又如何?如今咱们这样已经极好了,左右也管不到身后事,且……”
话音未落,贵太妃就黑着脸拧了他一把,恨声道:“混账种子,还说自己改好了,怎的又出这等狂言浪语!你媳妇素日心思就重,偏你又拿这话来招惹,岂不叫她越发自责?”
按常理来说,婆婆自然更看重儿子和孙子,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薛雨安分守己孝顺懂事,她对薛雨自然也有了几分真情。
况且儿子又认准了这么个人,她哪里会做棒打鸳鸯那等糊涂事?反倒叫儿子和自己生分了。
自古教唆什么婆婆打压儿媳的当真糊涂,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难道不美?怎么非要闹得鸡飞狗跳……
果然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贵太妃一番话当真说到薛雨心里去。
她本就因自家的事心有愧疚,如今若连孩子都保不住,自觉愧对太妃和平郡王的厚爱。她心思又重,又爱多想,平郡王越表现得不在乎,她就难免越怀疑对方是强忍悲痛欺骗自己……
眼下添了这个病,本该平心静气细养,可若心病不除,又怎能安心保养?
平郡王这才明白过来,又忙着向母亲和媳妇作揖,好算把那婆媳二人哄出笑模样。
洪文冷眼瞧着,对平郡王还真有些刮目相看。
也不用远了,就往前推两年吧,谁敢想能从平郡王身上看到一点儿筋骨呢?
这个当年沉沦声色犬马的无知青年,果然成长了。
因为今天何青亭带着他来,就没让吏目跟着,不然也太过兴师动众,于是誊写医案的活儿又落到洪文身上。
“……臣太医署院判何青亭、太医洪文奉旨请得平郡王妃脉,其左脉大、右脉虚数,其腰膝酸软、头晕欲呕,默默不思饮食,舌苔薄白,此乃脾肾双虚之相,宜双管齐下……谨拟定固胎汤一副,以党参、炒白术、云苓等入药,另寻骨脂若干为药引,加水煎服,每日午后一剂。”
写完之后,他将墨迹吹干,回想起自己当初刚入太医署时写过的脉案,竟也有些感慨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已前进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