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洪文想带两位皇子深入体验下民间普通百姓的生活, 所以直接就把两人的丝绸便装否了。
“哪儿有普通人家的孩子穿绸缎的,回去换身棉布的。”
三皇子这家伙竟然还配了玉带!
五皇子不太了解这两种布料的区别,只仰头看自己的侍从,那侍从苦着脸道:“这冷不丁的, 去哪里找呢?”
两位皇子压根儿就没有棉布衣裳!
五皇子两道小眉毛都皱在一起了, “想出去……”
三皇子也十分为难,满心欢喜盼了一上午, 若改天也忒丧气。
小圈儿忽然出声道:“奴才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是要委屈两位主子了。”
三皇子近两年颇看重这个小太监, 闻言道:“有法子只管说,委屈不委屈的,自有我们自己评判。”
小圈儿笑道:“其实棉布衣裳也不难找,主子们没有, 难不成下头的侍卫、随从也没有?若嫌麻烦, 出宫后先去成衣店买两身换上,或是去相熟的官员亲贵家中借一借也就是了。”
他也知道堂堂皇子之尊必然不会跟下头的人借衣裳穿, 可既然有法子, 就不能不说,故而换了个委婉的说头。
洪文一听,拍手笑道:“这个法子好,既如此, 咱们就先去成衣店, 也给你们瞧瞧寻常百姓家一身派头所费几何。”
三皇子赞许地看了小圈儿一眼,“你果然不错,今儿就跟着出宫吧。”
自打主动去势入宫做了太监,小圈儿竟没机会踏出宫门口半步,听了这话忙翻身跪倒, “是!”
洪文带皇子公主出宫不算稀罕事了,隆源帝还特意拨了一队侍卫乔装随行,大家也算驾轻就熟。
众人高高兴兴出了宫,果然先奔着京中最大的成衣铺子去。
那店里的伙计也算有见识,看他们一行遍身绫罗气势不凡,先叫上好茶,“几位贵客想看点什么?”
洪文笑道:“给这两位少爷弄身棉布衣裳,要干净合体的。”
京中也常有权贵喜欢玩微服出巡那一套,伙计也不见怪,麻溜儿去了。
三皇子紧紧拉着弟弟,小声问道:“洪太,咳,先生,不是说体察民生么?这瞧着可不大像寻常百姓会来的店。”
他也是出来过几回的人,虽未可以观察过,但看这店内四壁悬挂展示的俱都做工不凡,并不比宫中针线差多少,偶然几个客人出入,瞧着也穿戴不俗,故而有此一问。
洪文轻轻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下,“你们两个细皮嫩肉的,哪里知道粗布衣裳的苦?便是乔装打扮也要循序渐进,今儿先弄这个。”
普通成衣店的做工和面料都跟绸缎差得太远,这两位小殿下娇养惯了,若贸然换上那些恐怕娇嫩肌肤承受不住。
三皇子捂着额头哼哼出声,五皇子看看他,再看看洪文,也把脑袋凑过去。
洪文失笑,也轻轻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下。
五皇子也学着三皇子的样子捂脑门儿,两个小的对视一眼,都傻乎乎笑了。
不多时,伙计果然捧着几套细棉布衣裳出来,洪文摸了摸,手感细腻光滑,竟并不比丝绸逊色多少。
他问了价格,果然价格也不逊色多少。
见洪文似乎有些错愕,三皇子随手指了一套绸缎成衣问价格,愕然发现两者竟相差不多,不由诧异道:“不是说棉布价贱,怎会如此昂贵?”
伙计就笑,“几位有所不知,这棉布并非寻常货色,里头掺杂了部分桑蚕丝,棉花也是百里挑一的长白绒,故而成品细腻厚实,十二分费工夫,有好些人爱它比爱丝绸还多些呢!”
顿了顿,又小声道:“不瞒几位,听说早前当今大力倡导节俭,就有些达官显贵故意用这种细棉布做衣裳,乍一听好像是棉布,如此清廉,其实还不如次等丝绸来的便宜呢!”
三皇子和洪文大惊,“还有这种事?”
这不是欺君之罪么!
那伙计笑笑,“法不责众,左右大家都这么着,且外头也瞧不出来,谁还能怎么样呢?”
五皇子虽年纪小,可也知道这不是好话,“怎么可以撒谎骗人!”
伙计见他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的模样,扑哧笑了,“哎呦呦,真是小少爷,但凡人长大了,多少谎撒不得!若不撒谎,还寸步难行呢!”
就连洪文本人都没想到,不过是临时起意来的成衣店,竟有如此收获。
他尚且如此,爱多思多想的三皇子更甚,整个人都懵了似的,完全不能接受竟有官员如此胆大包天,公然欺骗君父。
最后他也没要那高档细棉布的衣裳,坚持只要了寻常货色,一路走一路都在低头看衣裳,若有所思。
走了几步,三皇子突然停下,“先生,我想去寻常百姓会去的店瞧瞧。”
洪文一怔,笑了,“自然可以,不过殿下又不知道了,寻常百姓几乎不从外头买衣裳,都是自己扯了料子做的。”
三皇子脱口而出,“省工费。”
“对喽。”洪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既如此,咱们就去。”
说完,一手拉着一个,溜达达朝布庄走去。
悦来布庄是北方颇有名气的商号,名下产业遍布京城和周边七、八个省份,专做中下层百姓的买卖,每年走货量非常可观。
洪文带着两位皇子进去时,就见里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竟比方才那高档成衣店热闹十倍不止。
“来,我来考一考你们,”洪文笑眯眯道,“为什么这里人这么多,方才那店人却那么少?小五先来。”
这题肯定难不倒三皇子,所以直接跳过。
被突然点名的五皇子还有点紧张,搓着小手想了半天才小小声道:“我不知道……”
洪文摸摸他的小脸儿,“不要着急,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你瞧瞧那流水牌上写的价格,再想想方才的。”
五皇子只看了一眼就恍然大悟,“因为,因为穷人多!”
听到这个答案的洪文是真的惊讶了。
因为一般人听了自己的提示后,很可能会回答“因为这里便宜”,但五皇子却跳过这个最表面的答案,直接揭露了背后蕴藏的真相:
便宜就是没钱,没钱就是穷人!既然这里人多,所以归根结底是因为穷人多!
没听到洪文的夸奖和肯定,五皇子渐渐忐忑起来,“小洪大人?”
“嗯?”洪文回神,“啊,你说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咱们小五真了不起。”
五皇子心花怒放,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洪文的回答斩钉截铁。
悦来布庄里客人很多,好些伙计都忙不过来,压根儿没人上来招呼。
不过两位小“少爷”正好奇,况且平时被人前呼后拥习惯了,此时身边无人倒也清净。
来买布的大多是女子,其中尤以已婚妇人居多,她们大多挎着篮子,里面塞满了新鲜菜蔬和其他针线、油盐酱醋等生活日用品。进门之后先把看中的几样布反复比较,然后再针对几文钱跟布庄伙计进行一场唾沫横飞的较量。
“哎呀小哥儿,我们娘们儿几个常来你家店买布,怎得还这样小气,做什么三十七文,三十文凑个整也就是了!”
那伙计对此早已驾轻就熟,闻言笑道:“嫂子算得好账,凑整也不是这么个凑发,依我说,您倒是凑个四十文,余下的赏给我买口热茶吃才是好呢。”
一干妇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又有几个妇人凑过来与他调笑,“小哥儿好刚口,既如此,咱们也不说那废话,这布我们几个都要几尺,你给个实在价,回头穿好了再来!”
那伙计就道:“这话我每日不听一百也有八十,却多是扯谎哄我呢。”
众妇人就都笑,“这回真不哄你……”
三皇子看得目瞪口呆,转头对洪文道:“她们几个分明不认识!”
怎么突然就搭上话,还如此团结!
洪文意味深长道:“你对省钱一无所知!”
为了省钱,老百姓能做的事超乎你的想象。
三皇子又看了会儿,被那一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吓得够呛,搂着五皇子往后退,“先生,别是要打起来了吧?要不要报官?”
洪文大笑出声,“你们再看。”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吧,就见刚还拉拉扯扯的两拨人竟突然化干戈为玉帛:
那伙计一边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地说要赔本了,掌柜的必然要扣他工钱了,一边却又麻利地将一整匹布裁剪开来,分别根据各位顾客需要的尺寸打包好。
而那几个刚还作势要走的妇人们竟好似重新焕发了对这匹布的热情,齐刷刷打了个转儿回来,眉开眼笑地算着自己又省了几个铜板。
两位小皇子对视一眼:
好厉害!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好厉害!
等他们略略回神,那一批妇人散去,洪文才拉着两个小的上前,指着柜台上一匹青灰色的棉布问:“小哥,那个怎么卖?”
五皇子扒着柜台边跳脚,一蹦一蹦小兔子似的,急得不得了,“看不见呀!”
洪文失笑,赶紧把他抱在怀中,“这回看见了吧?”
五皇子美滋滋点头,“哇,好多布!”
听那伙计说一尺七文钱,三皇子立刻露出今天第不知多少次震惊:“这么便宜?!”
七文钱竟然能买一尺布?!
洪文看出他的心思,想了下,摸了一小粒碎银给那伙计,“小哥儿,略问几句话,不敢耽搁你挣钱。”
这店里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好耽搁人家买卖。
那伙计见了银子,果然眉开眼笑,忙将银豆子揣在怀中,笑容越发真挚,“客官说的哪里话,您尽管问!”
他一个月也不过一吊钱,一天只能赚几十个铜板罢了,这位客官给的银子都够他好几天工钱啦!
别说问话,就算让他当街唱曲儿也成啊!
“七文钱不算便宜啦,”洪文对两位皇子道,“你们可知道七个铜板在外面能买什么?”
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是摇头。
“能买七个素包子,两个半肉包子,七根糖葫芦……”洪文连珠炮似的数着。
那头伙计笑着竖大拇指拍马屁,“客官记性真好!”
五皇子震惊不已,“好多!”
“可一尺布却做不来什么,”洪文继续道,“你们看这布,宽只一尺有余,而成年人若想做一件短褂子,前后两片连带袖子怎么也要八尺,这还是掐边、领子和腰带用下脚料呢。一尺七文钱,八尺要多少?”
三皇子脱口而出,“五十六文。”
洪文点头,“是了,可你们知道寻常百姓一日才赚多少?”
他以眼神示意那伙计,伙计憨笑道:“小人是新来的,所以每日只有六十个大钱,可管吃管住。若干得好了就能涨工钱,一般那些早来的都是一百个钱。”
“一百个钱,”洪文重复道,“这还是轻快活计,外头那些摆小摊、卖苦力的更不容易,可一件小短褂子的布料就要大半日的工钱哩!若再有裤子、鞋子呢?额外还要养家糊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就连烧火用的柴,也是外头樵夫担进来卖的。”
两位皇子听了这一大通,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洪文甚是欣慰。
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想着玩,可他们却有这份耐性听,真是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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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三皇子率先回神,主动问那伙计,“那寻常百姓最常买的是哪种布?多少钱?若是成衣又要多少……”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竟挤过来一个干瘦的妇人,一听这话就急道:“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买成衣多贵呀,还是自己扯布家去做划算!少花几十个大钱,省的钱还能送你们念书哩!”
三皇子顿时被臊了个大红脸。
对这种热心快肠的妇人,他素来没什么抵抗力,只小声哼哼道:“我,我就是问问……”
虽然已经在努力适应,但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几十文钱什么的,他还是有些张不开嘴。
周围有些吵,那妇人却没听见,拿眼睛往他们三人身上一扫就道:“兄弟三个吧?要我说,这样的布你们干脆一回要一整匹,左右白瞎不了,一整匹拿还能便宜五文钱哩!下剩的碎布头还能糊鞋面子、做荷包,自己穿也好,拿出来卖钱也使得。”
三皇子惊讶道:“碎布头也能用?”
那妇人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肌肤白皙手指纤长,竟不像个吃过苦的,不由心头一动,暗自感慨起来:
嗨,想必是家里刚败落了,还不适应呢!难怪不会过日子!
于是越发耐心,几乎将自己毕生积攒的省钱窍门都系数教授了,惹得三皇子又感动又尴尬。
见他们迟迟不买,那妇人好像又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其实若实在……正好你们差着个头,大哥穿完了给二哥,二哥再给小的也是一样的。若好生爱惜,也跟新的差不离。”
洪文:“……”倒也不必。
三皇子:“……”我何德何能沦落至此啊!
五皇子:“……”你们都在说什么?听不太懂!
从布庄出来之后,三皇子百感交集道:“老百姓想过好日子真是门学问。”
那样精打细算的,连边边角角都考虑到了,丝毫不比治理一个国家省心多少呢!
洪文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他们还有得划算。来日等两位殿下长大了,他们的日子必然会更好过。”
三皇子看了他一眼,郑重点头。
是啊,等他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