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撵走了姓赵的举人, 谢绛重新向洪文和嘉真长公主赔礼,“让两位见笑了,也是我识人不清。若不介意,且留下吃杯水酒。”

“这是喜事, ”洪文看看嘉真长公主, “那就留下?”

正好嘉真长公主也想了解下那赵姓举人什么来头,当下点了头。

那两个同伴知道谢绛出身名门, 能被他以兄、姐相称的必然也来历不凡, 一时都有些拘束。

谢绛看出他们的心思, 笑道:“不妨事,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又看着其中一人道,“且今天是你的诞辰, 自然以你为主。”

那人也是个爽快性子, 当下摸了摸头,笑道:“既如此, 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 果然依旧坐了首席。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对视一眼,倒觉得这人憨直可爱,值得一交。

谢绛请人撤去赵姓举人的用具,又拿了两套新的来给洪文和嘉真长公主, 亲自替他们倒了果浆, 并主动向两位友人解释:“我这位哥哥是大夫,在外素来滴酒不沾,就是怕救人时手打颤。”

那两人回想起刚才洪文救人的干脆利落,齐齐点头,“自然自然。”

若非这份过人的自制, 今日还未必救得了。

稍后谢绛介绍了自己的两位友人,方才差点噎死那位叫汪成,今天做寿的是胡阔,跟他是同一届的举人。算上刚才离席的赵姓举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二十三岁,几乎是本届最年轻的举人们,几次文会下来就渐渐走到一起。

谢绛皱眉道,“先前只觉得他有些恃才傲物,不大将旁人放在眼里,也明里暗里提过几回,他却并不当一回事,如今竟变本加厉。”

若论傲气,年少成名的谁没有?本不算什么。可他这也忒过了。

汪成有些赧然,“说来不怕两位笑话,我这人生来胆小,他知道后就总爱找出些事来吓唬,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习惯就好了。”

早前是在他书袋里放青虫,或是故意躲在一边跳出来吓人,这次更过分,竟专挑在他吃鸽子蛋的时候在耳边大喊。

汪成一惊一抖,鸽子蛋就噎在嗓子眼里,若非洪文来得及时,只怕现在已经可以请仵作了。

洪文素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最听不得这样故意戕害人命的事情,当即拍案而起,“这不就是杀人么!怎么不报官!”

那人刚才走的时候分明没有半分悔改之意,这还了得?

嘉真长公主摇摇头,拍拍他的手,“你又急了,衙门也不是什么事儿都管的。”

见洪文仍是忿忿不平,嘉真长公主越发觉得他可敬可爱,一颗心如冰似雪,剔透万分,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若报官,偏人又没事了,回头衙役来了可怎么说?况且他又是正经在册的举人,纵使犯了罪也要从轻处罚,若狡辩与友人闹着玩又当如何?”

说得不中听一点,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只要人还活着,许多事情就无法证实。

汪成朝嘉真长公主拱手示意,“文姑娘果然见识非凡,就是这么个理儿。”

洪文听了,就有些沮丧,“难不成就让他这么跑了?”

这种人一定还会再犯的。

“那也未必。”嘉真长公主忽挑眉一笑,意味深长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

死了呢?

胡阔愤愤道:“那厮就是故意欺负人!仗着祖上做过几个臭官儿,值什么!”

他家虽不如镇国公府显赫,但也世代官宦,唯独一个汪成家境普通,姓赵的不过捡软柿子捏罢了。

汪成差点死在对方手里,自然也不会再替他说话,只是苦笑连连,“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别再说这些丧气话,倒搅了你的宴席,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倒怪了,你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胡阔两手一拍,“姓赵的才该天打雷劈呢!”

堂堂举人竟公然说出这等诅咒的话来,一来是性格豪爽嫉恶如仇,二来也实在是不满至极。

话已出口,胡阔才一拍脑门回过神来,“失态失态,一时情急,竟忘了还有贵客在,来来来,我自罚一杯!”

洪文哈哈大笑,“你这个性子当真讨喜,来,我以果浆代酒回敬一杯。”

他最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然一句话拐八道弯,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见洪文这样,胡阔喜得眉飞色舞,越发有了谈兴。

等他放下酒杯,嘉真长公主才出声问道:“你方才说姓赵的祖上做过官,什么官?”

胡阔挠着头想了会儿,却又用胳膊肘碰碰谢绛,“什么官儿来着?”

谢绛无奈道:“先帝在时,他祖父曾做过两江总督,当时是正二品,不过当今登基之后已经改为从一品了。”

洪文不大懂这些,习惯性看向嘉真长公主。

就见嘉真长公主略一沉吟,“如此说来,祖上也是肱股之臣,他的傲气倒也不算没有由来。”

两江总督统领江苏、江西、安徽三省政务,权势极大,领此职务者既要有真才实干,又要是帝王心腹,确实不易。

“他是赵志栋的儿子?”嘉真长公主眉头一挑,显然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有名有姓的官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是!”胡阔和汪成异口同声道,眼中更多几分敬畏。

京中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从小耳濡目染之下,高门贵女见识不凡并不稀奇,但能对历代朝廷百官如此了如指掌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再结合嘉真长公主的年纪和气度,两人对视一眼,对她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回想起刚才自己“放浪形骸”的模样,胡阔恨不得正反手甩自己几个耳刮子。

胡阔啊胡阔,你这个人来疯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竟敢在长公主面前口出狂言!

毕竟是生日宴,弄清楚赵姓举人的来历之后,嘉真长公主就没有再提,其余四人也顺势揭过,只专心吃喝玩笑,倒也宾主尽欢。

约莫一个时辰后酒足饭饱谈兴尽,汪成和胡阔说要去逛书肆,主动起身向谢绛等三人告别。

两人面上看着镇定,也不过酒气壮胆,等四海酒楼的招牌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两人这才同时吐了口气,看向彼此的眼中都带着激动。

今天这顿饭赚大了!

“你这两个朋友瞧着还不错。”洪文半趴在窗口,看着远去的汪成和胡阔道。

谢绛笑着点头,“好歹我的眼光还不算无可救药。”

三人换到先前嘉真长公主和洪文订的包间里说话,嘉真长公主就问:“细说说吧,可还有什么隐情?”

文人相争并不算稀罕,只那姓赵的出身高贵心高气傲,这么对付人着实太小家子气,总觉得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谢绛虽是镇国公府后人,但早年就随父母去了外地,实际上跟嘉真长公主的交情只有孩童时期那几年,相处起来远不如谢蕴那样自在,闻言不由有些赧然,“果然瞒不过公主。”

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刚还叫姐姐,怎么,这俩字烫嘴?”

谢绛腼腆一笑,从善如流地改口,“文姐姐。”

嘉真长公主满意地嗯了声,“说吧。”

人与人相交贵在坦诚,谢绛早前和三位友人互相交代了出身后,大家难免吃惊,不过时间久了之后,胡阔和汪成也渐渐适应了,唯独那姓赵的显出不同来。

“他突然就待我极亲近,”谢绛皱眉道,“说我年纪小,今儿嘘寒问暖,明儿又要抵足而眠……”

洪文的面色突然变得古怪,“他该不是个龙阳吧?”

少年突然涨红脸,语调都拔高了,“不是!”

洪文啧啧出声,故意笑道:“那也未必,你瞧瞧你这样的出身,又是这样的才学和容貌……”

见小孩儿满脸惊吓,洪文扑哧笑了声,“逗你玩儿呢!”

也就是谢绛天性温和腼腆,只把自己臊得满脸通红,若换做他堂哥谢蕴,这会儿早扑上来掐脖子了。

谢绛自己平静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又看他举止傲慢无礼,就渐渐疏远了。他大约也看出什么来,倒也收敛许多,只是逢年过节就说想到镇国公府拜会,我都推了。后来祖母生辰,我也只请了汪成和胡阔两个。”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就都明白了。

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谢绛不成,另外两个出身不如他的同伴反倒“坐享其成”,难免钻了牛角尖。

胡阔出身官宦世家,倒不好怎么样,难不成还不能欺负汪成这个平民之子?

谢绛叹了口气,“如今闹成这样,果然证明我看的不错,只是无故连累旁人,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洪文嗤笑出声,“傻小子,你错啦。你也不过是在火上泼了一瓢油,即便没有那一出,以姓赵的性子,早晚要出事。”

他那样的人自诩高贵自命不凡,恨不得要抱着列祖列宗的丰碑去死,偏科举取士,令许多寒门出身的人与他平起平坐,能受得了?

不过洪文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既然那姓赵的祖上那样荣光,倒也不必这么急头白脸的巴结,岂不叫人看轻了?

该说他骄傲好,还是卑微好?

这话谢绛不好接,倒是嘉真长公主淡淡道:“骄傲也好,卑微也罢,不过是分人。赵家祖辈的荣光到现在早已不剩什么了,赵志栋如今也不过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多少年不见动一动,但凡他有点真才实干,哪怕看在父辈的面子上,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除了赵志栋外,赵家旁支几个子孙也都没有任何惹眼的政绩。

也就是说,赵家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为子孙后代铺路,若想脱颖而出,巴结权贵绝对是最佳捷径。

洪文听罢感慨道:“难怪我师父说官场水太深,这种事我可想不来。”

嘉真长公主失笑,柔声道:“你只管济世救人,外头的事有我呢。”

洪文不觉大为感动,“公主!”

谢绛:“……”

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吃多了,有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