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这样, 洪师父和皇兄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难怪前些时候你请他进宫来玩,他都不肯。”嘉真长公主惊讶道。
洪文点头,“可不是嘛, 刚知道那会我也吓了一跳。”
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
嘉真长公主拨弄着手边的调羹, 幽幽叹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谁能想到原本身份地位千差万别的两个人竟会有成为朋友的可能,而更没想到的是, 这种可能却又被他们亲手折断。
如若当年这段友情能保持下来, 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赐婚的旨意已下, 两人已是正经未婚夫妻,大禄朝也没有什么婚前避讳的习俗,所以第二天洪文就约嘉真长公主在四海酒楼相见,把昨天的事情说了。
虽然已经快到秋分, 但这几天却燥热得厉害, 走在路上都能被晒出油。
洪文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配的清凉茶泡了一壶,先给嘉真长公主倒了一杯, “我师父为人耿直豪爽, 平生最受不得冤枉,也最见不得欺瞒,偏偏那一回把这两样都挣着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这事儿两人都没错, 难道要怪当时还是皇子的隆源帝低调出门?还是怪洪崖不该多管闲事, 更不该计较被人冤枉?
他们都没有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叫这天地间损失了两位忘年交。
“若非你亲口所述,我断断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般巧合的事,真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竟比我以前听的那些说书的、看的话本子都更曲折离奇。”嘉真长公主端起来喝了一口,入口酸甜清凉,下意识缓缓吐了口气,“真是……不过你师父难不成还有别的名字?”
不然皇兄怎么还黑呀白呀的?
洪文点头,“说来也是巧了,师父早年是被个老道士养大的,跟着他学功夫学医术,可恨世事无常,那老道救人却不能救己,最后一病死了,自此之后师父就跟他改姓洪,也算全一场父子情谊。”
“民间真是藏龙卧虎,能养出你师父这等人物的道士,必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嘉真长公主叹道,“可惜好人不长命。”
洪文也跟着叹息扼腕,“是呢,以前师父还常带我去给他老人家扫墓,说若他老人家还活着,知道自己后继有人必然欣慰。”
嘉真长公主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你师父既然这样厌恶权贵……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这两人亦师亦父,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公公,总要搞好关系的。
可如今那两位不欢而散,岂不正像那些话本子上说的:世仇的后代偏又成了怨偶……
洪文立刻就想起当初自己说倾心于长公主,洪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出关去给自己搞退路的事情,一时表情也是复杂。
嘉真长公主何等聪慧,见他反应立刻瞪圆眼睛,“他不喜我?!”
还没过门呢,公公就不喜欢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那回事儿,”洪文失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就,嗨,对事不对人,师父只是觉得高门大户人心复杂,又觉得一入宫门深似海,当年还不大想让我来太医署呢,还是何院判几次三番游说,这才同意让我来长长见识。只不过,”他忽然笑起来,“见识倒未必增长多少,竟先给他拐了个儿媳妇回来……”
在他心里,洪崖就跟自己的亲爹是一样的。
嘉真长公主面上一红,“什么……媳妇……”
今年腊月二十八就要大婚了,铁板钉钉的媳妇,可亲耳听着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脸上热辣辣的。
洪文并没有告诉嘉真长公主洪崖替自己准备假文书的事,毕竟隆源帝是未婚妻的亲哥哥,此时一点苗头也没有,大咧咧这么说出来也太伤人心。
就把那文书压着吧,是好是歹他都认了,来日若无事,权当没有这段;若有事……他也不后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一阵嘈杂,隐约有人大喊救命。
洪文最听不得这个,当即拔腿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未婚妻丢下了,又忙回头。
嘉真长公主却自己跟上,“你只管救人,理我做甚?难不成我就是那种拖后腿的?”
洪文用力捏了她的手一下,一边开门一边语速飞快道:“万万不敢,连我师父都十分钦佩你的为人,说这世上男儿虽有千千万,能比过你的却是万中无一……”
嘉真长公主一听,不由心花怒放,追在他后面问:“别是哄我的吧?”
洪文边跑边扭头发誓,“我若是哄你,就叫我哎呦!”
话音未落,就见他因不看路撞在廊柱上,发出嘭一声闷响。
嘉真长公主目瞪口呆,又好气又好笑,“就让你看路!”
洪文撞得晕头转向,手捂额头还不忘冲她嘿嘿一笑,“无妨无妨,我头硬得很!”
说罢,哼哼唧唧跑远了。
嘉真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后方青雁等人也在吃吃做笑,嘉真长公主跺了跺脚,“小蹄子,这也是好笑的吗?想必等会儿要肿起来了,还不去跟掌柜的说准备些冰?”
四海酒楼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有自己的冰窖,夏日包间里都会有冰盆,如今虽然已经快到秋分,可天气依旧燥热,若客人想用冰也随时给上。
却说洪文一路循着呼救声跑过去,到时那包间外已围了好些人,他马上掏出自己的腰牌,“让让让让,我是大夫!”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有人看着他的腰牌念出声来,“上书房……”
“嗯?!”洪文忙拿回腰牌看了眼,嗨,拿错了!一拍脑门,赶紧换上另一个,冷不防拍到伤处,又疼得龇牙咧嘴。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人是何方神圣?宫里的腰牌还一块接一块的,莫不是弄虚作假吧!
“洪大哥?!”洪文刚挤进去,里面就有人认出他来,“你来到正好,快看看我这位朋友!”
“阿绛?”洪文一愣,忙蹲下去查看,“你们在这里吃酒?他怎么啦?”
谢绛一看是他就松了口气,忙道:“大约是噎着了,喘不上气来,咳又咳不出,拍也没用!”
洪文一听,见坐在椅子上那人头脸脖子都已经憋得发紫了,脑门上青筋暴起,双手死死卡住脖子,果然是被噎到的模样,连忙将他转过来,自己斜向上一个冲拳捣在他肚脐往上的位置。
那人身体剧烈前倾,就听啪一声轻响,竟从他嗓子眼里喷出一颗完整的鸽子蛋来。
这一下之后,他又狠狠喘了几口气,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活了活了!”
“真是神医啊!这一拳打的……”
众人纷纷跟着拍巴掌,洪文也缓缓吐了口气。
被噎着这种事并不罕见,要的就是及时迅速,但凡自己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只能去阎罗殿勾魂了。
他上前帮那人顺了顺气,一边把脉一边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人捂着脖子喘了会气,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到健康的粉红,只剩眼里被憋出来好些泪。
“大恩不言谢!”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起身做了个大揖,“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洪文摆摆手,“既然你已无碍,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那人却正色道:“恩公此言差矣,好歹我也是读圣贤书的,怎能知恩不报?”
洪文就觉得这个调调有点耳熟,抬头一看谢绛满脸赞同,恍然大悟:哦,怪道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感情是俩小书呆子凑堆了……
谢绛这才发现洪文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大包,“洪大哥,你这是?”
洪文也后知后觉的感到脑门上又涨又痛又木,抬手一摸,嘶一声抽气,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鼓这么大?
谢绛表情微妙,领着他到包间小侧厅的更衣处照镜子。
洪文探头一瞧,嗷一嗓子叫出来,“这是个啥?!”
方才被撞的地方已经完全鼓胀起来,红彤彤的透着亮,活像逢年过节画上画的老寿星公。
他自己都先撑不住笑了。
谢绛也跟着笑,“难不成方才听见呼救声忙中出错撞的?”
洪文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到底是读书人,心思就是活泛。
谢绛不由越发愧疚。
正好这会儿嘉真长公主已经亲自送了冰过来,一进门也被洪文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傻子,还不过来敷一敷。”
谢绛前两日随家人进宫看那鉴宝会,也曾见过嘉真长公主,此时见她在此也吓了一跳,才要行礼,却见嘉真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显然不想闹出动静来,只好改口道:“文姐姐好。”
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先给洪文冰敷,又问道:“刚才就是你们呼救?”
谢绛点头,“是。”
这包间里一共四个人,都是他们这一届举人考试中比较年轻的,日常也经常往来。今天正好是其中一人的生日,众人凑了份子来这里替他做寿,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另外三人见嘉真长公主容颜娇媚,气度高华,又与谢绛姐弟相称,想必也是京中贵女,故而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
其中尤其一人眼神格外火热,主动出声道:“不知这位文姑娘……”
谢绛一下子变了脸色,“慎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上都不大好看。
洪文皱了皱眉头,“这是我未婚妻。”
那年轻举人哦了一声,看看他,再看看嘉真长公主,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洪文依旧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不屑:
显然在他看来,这对未婚夫妻并不般配。
嘉真长公主的眼中已经带了杀意。
谢绛脸色越加难看,竟直接闪开身,“你走吧!”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恼羞成怒道:“你竟要撵我?这席面我也是掏了银子的!”
谢绛两道眉毛皱得死紧,扬声道:“小来,把赵大爷的银子还了!”
小来立刻从角落里冒出来,麻溜儿抱道:“这一桌席面共是二十七两六分,抛开寿星公不算,三位爷一共凑了三十两,这是十两银子,赵大爷请收好了。”
那姓赵的举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捏着银子的手恨不得攥出水来,指着谢绛道:“你好……”
谢绛年纪最小,却不大擅长跟人打嘴官司,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刚才差点噎死的那人起身挡在他面前,“赵兄,你为人精明,我们却也不傻,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我也不会继续追究。若不想闹得太难看,你还是速速离了此地吧,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必往来。”
那姓赵的举人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当即冷笑一声,“你少随便冤枉人!”
一直没说话的寿星公终于开口了,“冤不冤枉咱们都明镜儿似的,今儿是我的好日子,赵兄还是别闹得太难看吧。”
眼见在场众人都不向着自己,那姓赵的举人终于拂袖而去。
旁边正敷额头的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难免都有些好奇。
谢绛素来彬彬有礼,与人为善,还真没见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