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 洪文还是上午去上书房讲课,下午在太医署当值,因白日忙碌,隆源帝特意免了他夜间值守, 倒也两厢得益。

经过琥珀鱼骨那回之后, 上书房一干学生们就对洪文心服口服起来,每日都早起来听他说外面的故事, 很是心驰神往。

其中霍戎是最先提出质疑的, 同时也是第一个“倒戈”的, 尤其激动,听说每日放学家去后没少跟爹娘长辈嚷嚷要出去游学,大家都不过一笑了之。有了功名的正经读书人都未必能出去的,你才几岁?做的哪门子游学?

谁知中间正逢上书房每月初一放假, 他就发了昏, 连夜偷偷打了个小包裹,带着几个小伙伴“游历”去了。

稍后安宁侯府一看小少爷没了, 都吓得魂飞魄散, 发动了上百人满城寻找,还惊动了台司衙门,最后还是巡街衙役在城外发现了:

几个小少爷压根儿没有独自出行的经历,衣裳鞋履乃至背的包袱都闪闪发亮, 岂不是满大街溜达的肥羊?出门不久就被人偷了荷包, 连一文钱都掏不出来,衙役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一群人正眼巴巴瞅着街边卖馄饨的流口水……

安宁侯父子知道后又气又笑,直接家法伺候,大白天把个小子揍得鬼哭狼嚎。

因是霍戎起的头,爷俩只好拉下脸来, 又挨家挨户赔礼道歉。

所幸几个孩子都没有损伤,丢了点钱财也不算什么了……

这几家都治家颇严,头天小少爷们挨了打,次日照旧来上学,一个个屁股肿得老高,凳子都不敢坐,只好哼哼唧唧站着。

白先生破天荒笑了一场,又狠狠骂了一回,还额外打了手板。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小小年纪竟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出去惹得家人担心就是不孝,可见老夫素日对你们太过宽纵,该打!”

霍戎瘪着嘴巴不敢哭出来,一双单眼皮下面含着两大包眼泪要掉不掉的,哪儿还有素日的威风模样?

洪文偷偷给他递手帕,小孩儿还挺硬气,吸着鼻子说不要。

洪文失笑,“觉得委屈?”

霍戎瞅了他一眼,忽然有点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洪先生,对不起。”

各家爱子心切,了解事情原委后难免有人迁怒洪文这个“罪魁祸首”,觉得是他说些有的没的,挑拨得孩子们无心上学。

虽碍于隆源帝的颜面不敢明着表露,但霍戎这些小皮猴也是人精,如何看不出?

洪文拉了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又朝其他几个挨罚的小孩儿招招手,示意他们围拢过来,“你们家人可曾怪我?”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迟疑着点了头。

都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也有些赧然。

三皇子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细论起来,天下百姓都是父皇的子民,难不成他们犯了错也都要怪父皇么?好没道理!先生来给我们讲学问,你们自己不学好反倒连累了先生!”

霍戎是他的伴读,却偏带头惹出这样的事来,难免恨铁不成钢。

五皇子瘪着嘴,气呼呼往腮帮子上刮了几下,“羞羞脸!”

连累小洪大人的都不是好孩子!

听连年纪最小的五皇子都这么说,霍戎忍了半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错了,我,我家去就跟父亲和祖父说,叫他们不要误会洪先生。”

其余几个小孩儿也哭得嗷嗷的,都说要家去解释。

一群身份最贵的小少爷们鼻涕眼泪哭满脸,不得不说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洪文忍不住笑出声,叫人打水来给他们洗脸,“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事儿倒也不必特意解释,不然你们来一回,家去就说这些话,岂不显得我做贼心虚,故意教了你们给自己开脱?少不得又添一层挑唆的罪。”

到底还是小孩子,说话做事管头不顾腚,倒是一片心意难得。

霍戎一听,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越发无措,“那,那怎么办!”

他的体格长相颇似其曾祖辅国公,小小年纪虎头虎脑的,这会儿哭得鼻子眼睛都肿了,很像只委屈巴巴的炸毛小虎崽儿。

洪文颇觉有趣,顺手按着他的脑袋撸了两把,觉得头发有点刺刺的扎手,“顺其自然。”

他看着并不着急,甚至还隐约有几分滚刀肉的架势,“左右是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谁心里不痛快,找陛下说理去,难不成还能拿刀子割我的肉?”

白先生:“……咳!”

当着学生的面,说些什么混账话!

不过……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需知有时以不变应万变比什么都强。

霍戎等几个孩子都没了主意,见两位先生都这么说,只好闷闷应了。

不过自此之后,众人越发乖巧,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事儿难免传到隆源帝耳朵里,据万生私底下透口风,说他偷着笑了好久,还在大朝会上提及此事,把那几个当爹、当爷爷的都臊得不行。

洪文:“……”

这不给我招灾么!

见他跟吞了只苍蝇似的,脸都绿了,万生就笑,“还没说完呐,笑归笑,陛下却对那几位小少爷大加赞赏,说他们小小年纪有胆色……这可不就是为了给洪大人你撑腰么!”

小屁孩儿离家出走这种事儿凭什么得夸赞?可隆源帝偏偏说他们勇敢,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这就是在向朝臣传递一个信号:

朕信任洪文,不管他在上书房讲了什么、造成什么后果,朕都觉得可!

洪文略一琢磨,还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误会陛下了。”

其实人家还挺向着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可以……

后来隆源帝也来听过两回,洪文本想借机跟他说求娶公主的事,可每每对方不等他讲完就走,洪文也不好扔下满屋学生追出去喊着要娶人家的妹妹,只得作罢。

他也曾上过折子,可总是留中不发,递上去就没了消息……

私下里洪文就跟师父嗷嗷乱叫,隆源帝这究竟是喜欢自己啊,还是看不顺眼?!

洪崖只是笑,摸着他的狗头叹道:“所以说娶媳妇就是麻烦……”

跟他似的打光棍不就得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儿来这许多烦恼!

八月初九这日谢蕴做东攒局,请了他和韩德、冯勇出来吃酒看戏,说起这事儿,洪文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包厢顶棚上绘制的四君子图案叹道:“如今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三人就都笑,“这是着急娶媳妇呢。”

洪文斜眼瞅他们,“感情你们是不着急了……”

谢蕴和韩德自不必说,就连冯勇年初也娶了亲,小两口过得蜜里调油似的,这会儿竟笑话起他来了。

谢蕴摆摆手,自罚一杯,“我且问你,你可还能见到长公主么?”

洪文脸上不自觉带出喜色,那是一种热恋期间特有的神情,虔诚而满足,“那倒不难,我虽不能入后宫,可长公主却时常过来听课,前儿还带着六公主一道来呢。”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六公主身边竟然早就多了两个专门举高高的侍从!而且随着年龄渐长,小公主对这项游戏的兴趣似乎在渐渐消退。

洪文顿时有种被抛弃的凄凉感。

不过好在六公主依然喜欢亲近他,重逢后的第一面还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本能张开双臂,让洪文举了两次。

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追加。

看着笑容依旧温柔腼腆的小姑娘,洪文莫名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可能六公主觉得举高高这玩意儿是他的爱好,乃至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哪怕其实自己已经不那么喜爱了,仍不忍心剥夺这个专长,故而配合着让他有施展的机会……

后来他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嘉真长公主听,长公主笑了半天,第二天又带着六公主去上书房接两位皇子放学。

果不其然,六公主又像头一天那样完成一整套流程:

上前,举臂,举高高,然后安安静静窝在洪文怀里听故事……宛如一位完成任务的贤者。

当时嘉真长公主就是一阵失态的爆笑,直接把三皇子他们笑懵了。

唯一能跟上她思绪的洪文心情十分复杂:

他竟然被一个五岁孩子体谅了……

这就离谱!

韩德和谢蕴对视一眼,笑道:“这就是了。”

“哪儿是了?”洪文满头雾水。

谢蕴只是吃菜,眼见着洪文快急眼了才说:“你去东北之前,陛下可是拦着公主不叫她往前去的,也就是送行那日才略松了口。可眼下虽未应承你尚公主的事,可却再不对长公主行动加以阻拦,你自己细想想。”

洪文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至理名言,这个我自然领情,可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

他也知道隆源帝应该不讨厌自己,不然也不会放任几位皇子公主与自己亲近,但……你倒是同意啊!

有时他甚至会生出某种滑稽可笑,甚至大不敬的念头:自己就像民间蒙眼拉磨的驴,而嘉真长公主就是吊在他眼前的大苹果。

呸呸呸,什么大苹果,长公主就算是苹果,那也必然是天下最甘美可爱的苹果!

他郁闷的表情逗笑了谢蕴三人。

笑了一个回合之后,谢蕴才摆摆手,“我倒觉得陛下此举大有深意。”

洪文一愣,下意识看看韩德,见他也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冯勇,后者立刻连连摆手,苦笑道:“洪大人就饶了我吧,我素来不长于这个。”

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货,叫他琢磨人心,还是窥探圣意,这不要了命了嘛!

洪文摸了摸下巴,突然起身给谢蕴倒酒,“您请!”、

谢蕴失笑,故意摆出一副大爷样,往后靠在大圈椅里笑道:“没得说,再叫几声好的。”

这还得寸进尺了?洪文磨牙,丢下酒壶就扑过去掐他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韩德和冯勇笑得打颤,一左一右上前把人拉住了,又摸着炸起来的满头呆毛加以安抚。

“你也别总逗他,”韩德笑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保准进了这耳朵再不出这嘴,还怕走漏了风声不成?”

冯勇也道:“我娘的命都是洪太医救的,哪怕叫我去死也没二话!”

洪文就拿眼睛剜谢蕴,气呼呼的样子颇似雨后蛤//蟆,看得谢蕴又是一阵大笑。

“罢罢罢,算我的错。”眼见洪文又要炸毛,谢蕴这才摆手笑道,“这一来么,陛下确实不舍得长公主是真。若下了赐婚的旨意,少不得要马上操办起来,偏长公主一色嫁妆都是齐备的,公主府也修得差不多,最迟明年就要大婚,自此挪出去居住。到时候就算与娘家再亲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日日相见,所以就连太后都没催。”

其余三人就都点头。

但凡谁家不是穷得吃不起饭,有个好女孩儿都是这样,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舍不得啊,是真舍不得。

“二来么,”谢蕴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整个人也跟着正经起来,“不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来日得登大宝的人选就在三五两位之间,如今你跟长公主看着是荣宠万千,可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洪文心头一颤,张了张嘴,没说话。

虽然他总是抱怨隆源帝耍弄自己,可心里也明白,对方就是因为看重和亲近才会有此举动,甚至许多皇家血脉的人都不如他跟隆源帝亲昵。

只是这来日的事,他不信。

谁知谢蕴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事儿说来也有些伤人心。”

洪文就小声嘟囔,“知道还说。”

“我只拿你当亲兄弟才说,”谢蕴掐着他的脖子晃了晃,叹道,“你还没成家,有些事不懂,这人一旦成了家啊,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有心经营,难免也要偏向,来日那几位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王妃、孩子一大串,一颗心怕不要分开八瓣,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专注了。”

韩德和冯勇都深以为然。

倒不是说他们娶了媳妇忘了娘,或是忘了旧友,只是人只有一颗心,原本的亲朋好友就安排得密密麻麻,如今又要塞进来媳妇孩子,每人所得份额自然要减少。

况且成了家就有了自己的小窝,自然要为将来打算……

“如今在位的是长公主的亲哥哥,后宫做主的是她亲娘,自然是头一份儿尊贵,可下一位呢?不过是侄儿,人家难不成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儿子女儿?哪怕从情分上说也就靠了后……”谢蕴平静道,“儿时的情分是经不起消磨的,你又是个外人,更难说。但陛下此举就不同了,如今你们结下半师之谊,哪怕为了做面儿呢,来日也能有个好结果。”

而且上书房中不光有皇子,还有数位权贵之后,等到他们长大,必然能瓜分相当一部分朝堂权势。再加上他们背后的势力,便如一张细细密密的庞大关系网,哪怕来日长公主和驸马真的跟新皇闹翻,有那些孩子在旁边,也能转圜一二。

所以与其说隆源帝为洪文考虑,倒不如说他眼下所做的一切更多地还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他也在赌,赌洪文对嘉真长公主是出自一片真心,哪怕将来自己死了,妹妹和侄儿疏远了,可只要有驸马这一层帝师的关系在,妹妹也依旧能过得舒心顺意。

谢蕴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见多了勾心斗角世事险恶,考虑问题自然更深远,或者说更阴暗一点。

因他知道洪文是个好的,这才有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若换做旁人是断然不会的。

洪文听罢,久久不语,谢蕴等人也不去扰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多谢提醒。”

谢蕴笑了笑,才要开口,却听他又一字一句道:“不过我也想赌一回,我赌他们都是好孩子。”

年轻的太医仰着头,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洒满金色阳光,明亮的眼中满是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