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洪文等人进宫请安, 洪崖摆摆手笑道:“我本不是你们太医署的人,左右圣旨上也没指名道姓,就不去了。”
程斌等人傻眼,“咱们都是一遭儿去的东北, 洪师父怎好……”
“是呀洪师父, 咱们好歹也是立了功的,保不齐就受赏呢。”
洪文最知道自家师父的性子, 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就是真心不想去, “也罢, 那您先去何家等我们还是怎的?”
洪崖摸了摸下巴,忽翻身上马咧嘴一笑,“若上头问起来倒不美,索性我去附近逛逛, 你们权当不知道。”
说罢, 也不多话,双腿一夹马腹, 一抖缰绳跑远, 只三五息间就没了踪影。
程斌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洪师父真乃世外高人。”
这可是面圣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倒是洪文盯着洪崖离去的方向看了会儿, 无奈摇头。
他是不清楚师父年轻时遇到过什么事儿, 瞧着对镇国公等达官显贵也不这么避讳,怎么偏一提到宫中就这样避如蛇蝎?
一行人郑重梳洗了,又换上宫中送过来的官袍,吃过饭便进城了。
时隔一年多再回京城,难免有种淡淡的陌生感, 直到听见大街小巷的叫卖声,看到熟悉的宫门口,被埋藏的记忆就都慢慢回来了。
以前程斌等人都没跟洪文一起出入过,直到今儿才算见识到他的好人缘。
这一路上,上到宫门守卫,下到各宫各处的大小太监宫女,几乎人人都笑脸相迎,活像看见自家兄弟孩子回来了似的:
“哎呦,小洪太医可回来了!”
“家来了家来了,年前听说有瘟疫,我们都吓得不得了……”
“您辛苦了,这次家来可得好生歇歇。”
刚到麒麟殿门口,万生亲自迎出来,一张胖脸硬生生拧成怒放的波斯菊,“哎呀呀呀好小洪太医,杂家是日也盼夜也盼,可把您给全须全尾地盼回来了。啧啧,瞧瞧,黑瘦了!不过人也更精神啦!”
程斌等人进太医署多年,哪儿见过万生这样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这这这,这也忒离谱了!
洪文笑着朝万生拱手,“我也想公公您呐,一年多不见,瞧着倒是又富态啦,想必日子过得顺畅吧,恭喜恭喜。”
万生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才跟几位大臣商议了事情,这会儿正闭目养神,诸位先去偏殿歇一歇,吃口凉茶避避暑,我进去瞧瞧。”
洪文点头,“有劳有劳。”
万生笑呵呵道:“不敢不敢。”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说起来,我正有个为难的旧毛病犯了,可巧您回来,岂不正是天意?”
太监去势之后,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点儿难以启齿的毛病,若没有个交情深厚的太医,轻易也不会主动找人看。
太监们的毛病差不多也就那些,洪文一听这话就隐约有了底,当下点头,“这个简单,稍后想必我还要回太医署一趟,您若得空就去那儿找我,一应药材器具都是齐备的。若是不得空,陛下准了我们三日假,您轮班时去何家找我也成。”
他这样热心,神色间并没有一点儿鄙夷,叫万生心中越发受用。
四人进了偏殿,里头早已摆了点心和茶水,程斌以前曾跟太医们来过两次,倒还勉强支撑得住,唯独那两名医生,头一次来麒麟殿难免有些惶恐,坐下之后身板挺得笔直,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活像个木头人。
程斌慢慢打量着殿内陈设,轻轻拍了拍腿,忽感慨道:“回首过去几个月,真跟做梦一样。”
这话简直戳人,就听一个医生哽咽道:“我也算……光宗耀祖了。”
能以医生的身份接受隆源帝私下召见,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荣耀。
洪文也颇有些感慨,先把凉茶喝了几口,又拿起牛乳酥饼来吃,果然如记忆一般香甜可口。
万公公当真用心,消息也灵通,上的几样点心差不多都是他爱吃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此番逢凶化吉,日后就都好了,来来来,吃些点心。”
令人感动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那三人:“……”
您也不瞧瞧这是在哪儿,等会儿咱们要见谁,还能吃得下?
洪文还真吃得下。
他虽生活简朴,但不代表愿意当苦行僧,一年多没吃着宫中点心,着实想念,于是吧嗒吧嗒将那几盘都尝了个遍,其中最爱的牛乳酥饼更是吃了两块。
心满意足。
等了约么一炷香时间,就听外头叫了,四人赶紧站起来,洪文重点擦了手和嘴,生怕留下点心渣子。
想想自己抽空要求的事儿,还真有点激动。
一年多不见,隆源帝倒是没变,还是家常衣裳,殿内柱子上剥落的泥金彩绘也没重制……
“起来吧,不必多礼,赐座。”
四人都道不敢,推辞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隆源帝,只斜着半边身子坐了。
正常情况下,隆源帝都很随和,对待有功之臣格外和气。
他先肯定了四人的付出,褒扬了他们家族的忠心,几句话就把程斌等人惹得眼泪汪汪,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连洪文都颇为动容,不禁暗赞隆源帝真是好口才……
隆源帝仔细询问了疫情始末,洪文一边说,他一边点头,偶尔还会发问几句,都问在点子上,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关注。
“可见那些野道士害人!”末了,隆源帝简单粗暴地总结道。
原本他觉得道家闲云野鹤不理世事,还颇有好感,可经过这一出,这点好感也所剩无几。
隆源帝稍微流露出点不悦,程斌和那两名医生就噤若寒蝉,生怕上头动了雷霆之怒。
洪文却道:“凡事倒也不好一概而论。”
隆源帝斜眼瞅他,拧着眉头道:“朕的百姓死在这些人手里,朕说的何曾有错!”
“有错,”洪文认真道,“朝廷也会有贪官污吏,佛道之中也有好人。早年我与师父游历四方,就曾不止一次见到他们收容难民,自己忍饥挨饿,却将粮食放给老人孩子吃。况且道家中颇有精通医理者,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几种药丸还是道观里出来的呢,难不成陛下这样的明君也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程斌三人的脸都白了。
自家上官这样公然顶撞,行不行啊?!
什么明君,马屁精!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当朕是三岁顽童么?
隆源帝盯着洪文的眼神就有点复杂,过了会儿才似笑非笑道:“照你这么说,朕之前下的旨意竟错了?”
“非也,”洪文笑道,“陛下的旨意很好,这些年宗/教兴盛,民间多有乱象,确实该管管了。”
人都有贪欲,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循规蹈矩的庙宇道观确实有,但也有肆意妄为的,偏他们挂了个“方外人”的幌子,寻常官府也不好轻易招惹,这才由着他们一点点做大。
如今隆源帝一道圣旨下去,又不知救了多少人。
隆源帝笑骂道:“你这小子出去一趟越发刁钻,说歹是你,说好也是你,竟不要做什么太医,去做个言官才不屈才。”
洪文挠挠头,“见人有过失就上去扎一针吗?”
别说隆源帝,就连刚还忐忑着的程斌等人都撑不住笑出声。
隆源帝笑完了,这才发现少了个人,“你师父呢,不是说同去同回,怎么不见?”
洪文老实道:“他说自己野人一个,受不起这样的福气,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隆源帝一愣,旋即叹道:“真乃世外高人。”
话音未落,就听洪文又笑眯眯道:“不过师父说了,若果然有赏银,也不是不能要……”
隆源帝:“……”
程斌等人:“……”
隆源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撵鸡一样不耐烦道:“滚蛋滚蛋,看了你就来气。”
给这小子一搅和,什么世外高人的泡影都要破灭了。
程斌三人此时早已看出陛下对待自家上官很是与众不同,颇有几分亲近的意思,故而此时再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怕了。
隆源帝就看着那三人规规矩矩退出去,可最“讨人厌”的小子却还留在原地,“还不走?”
洪文忽然扭捏起来,面上隐隐有些羞涩,“这个,陛下,微臣有个请求。”
隆源帝才要习惯性说“说来听听”,话到嘴边却突然警铃大震,隐约意识到什么,“不许!”
洪文:“???”
就见隆源帝猛地站起身来,黑着脸道:“朕累了,要去休息!”
洪文急了,“微臣有事要奏!”
隆源帝拔腿就走,“日后再议。”
洪文拔腿就追,“微臣有要事!”
隆源帝充耳不闻,步子越迈越大,“散了散了。”
洪文追了几步,被两个侍卫拦下,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陛下且慢!”
隆源帝走得更快了。
洪文伸长了手臂,隔着两个侍卫眼睁睁看着隆源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隐隐感觉到了荒唐。
这算什么事儿!?
“这又是闹哪出?”其中一个侍卫一出声,洪文这才发现是韩德,不由愤愤地跺了跺脚。
“堂堂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怎么能耍赖皮!”
他分明是故意的!
韩德跟他许久未见,倒也不觉得生分,闻言就笑,“我当差这么久,除了淑贵妃的补汤之外,还没见过什么人物能把陛下逼到这份儿上。”
简直跟逃命一样!
洪文脸一黑,坚决不接受这样的诋毁,警惕道:“少胡说啊!”
他怎么敢跟淑贵妃的汤羹相提并论,分明是隆源帝耍赖皮。
韩德哈哈大笑,“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我也放心了,得空再去四海酒楼喝酒,我知道他家又出了两个新菜。”
洪文心中的郁闷稍微去了点,隐晦地吞了吞口水,“比红酥手还好吃?”
韩德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着,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比较口感,过了会儿才相当严谨地说:“不相上下吧。”
跟韩德说了会儿话之后,洪文才溜溜达达回到太医署,半路上想起自己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的请求,不由又有些沮丧。
唉,这么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