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的字真的很大, 非常大,洪文认真数了一遍,三皇子一张纸上写了七十三个字,五皇子写了十六个。
小朋友已经会背很多书了, 简单的四言六言诗也能作两首, 奈何因身体的缘故正式练字有些晚,所以小手明显跟不上脑子。
但信纸边缘清晰的黑色墨迹指纹都在无声诉说着他的努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机密信件需要随手画押。
“见字如晤, 意思是小洪大人看到这封信, 就跟看到我一样。”
很好, 光是这一句话就有将近两页纸。
洪文吭哧吭哧笑了几声,几乎可以想象出小家伙半趴在桌边,小手小脸都沾染墨迹还努力书写的情景,于是继续看下去。
“分别已有七个月零十九天, 甚是思念, 你们想不想我?”
大约是“想”字笔画太多太难写,一开始他还写错了, 又勾掉, 隔着一个巨大的墨团重新写了个。
“六妹也说很想你,哭过数次,已有专人替小洪大人举高高,你可以不必怕, 尽快回来了……”
看到这里, 洪文瞪圆了眼睛。
什么,谁抢了我的福利!
刚打开下一页,嘉真长公主的表情就变得十足复杂,“不得不说,三儿真的很了解你。”
洪文:“……我没有!这小子胡说!”
嘉真长公主挑了挑眉, 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了眼,“哦。”
洪文跟着回头,斜后方一群小鸡崽儿齐齐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洪大夫!”
洪文:“……”
不是,五殿下你听我解释!
原来信纸上写的是:
“三哥总说你是被外面的小孩子绊住脚,所以以后都不回来了。但我说不可能,因为小洪大人跟我拉过勾的,六妹也说不会,所以小洪大人,你外面没有再喜欢别的小孩子对不对?
另,三哥说这叫移情别恋朝三暮四。
再另,暮字实在太难写了……”
远平府地处大禄最北端,隔着河就能跟一群毛子对望,夏日极短,冬日极长。现在刚九月中旬,中原腹地仍需要穿单衣,中午甚至还会出点薄汗,而这边早晚却已经开始结冰。
洪文脚下踩着冰碴,脑门子上却渐渐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炭条和小本子,趴在墙上奋笔疾书:
“信已收到,殿下安好,数月不见,我与公主也甚是思念……别听你三哥胡说,小洪大人每天都在想你!”
写到这里,他忍不住用力捶了下墙。
三皇子那小混蛋!
背后嘉真长公主的眼神越加复杂,看向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欺骗良家妇女的浪荡客。
洪文被她看得后脊梁骨发凉,结果刚回头,就听对方幽幽道:“你对孩子尚且如此见异思迁,若来日见了别的女子……”
洪文几乎整个人都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能!”
嘉真长公主双臂环抱,下巴微抬双眼微眯,“你之前还跟小五拉过勾呢。”
洪文正色道:“我们拉过手。”
十指连心,细算下来他们打过十根手指头的勾勾!
而且我发誓绝对没有忘记五皇子,只是……只是小孩子实在太可爱了,忍不住就多喜欢两个。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杏眼圆睁,慌忙扭头看了看那些孩子,“当着孩子们的面,你满口胡说什么。”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怎好让旁人听到!
她本就生得俊俏,此时一张芙蓉面上沁出淡淡粉色,杏眼中波光闪闪,又是甜蜜又是惊吓,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娇嗔,活像一颗饱满的粉嘟嘟的水蜜桃,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洪文简直爱煞了这个姑娘时而大胆,时而却被简简单单几句话弄得含羞带怯的模样,故而总忍不住找些话逗她,“微臣句句属实,请公主明鉴!”
嘉真长公主斜了他一眼,嘴角边梨涡隐现,偏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别开脸道:“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正经人,怎么,怎么如今……”
她说不下去了。
洪文才要说话,衣角就被人拽了拽,一低头就对上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
“莉娜,有什么事?”
他马上蹲下去,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
莉娜冲他笑了笑,有些害羞地将藏在身后的木板拿出来,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五个“吃”字。
这是黄卞为学堂孩子们提供的“纸”,因为真正的笔墨纸砚都很贵,消耗又快,所以他就请人砍树磨成木板,以炭条书写,如此就可以反复清洗使用。
不过远平府越来越冷了,洗过的木板越来越难干,他现在已经在满城搜罗石匠,准备弄些石板来用。到时候只需要一点碎布头或木屑就能擦干,远比木板来得方便,只是成本也要高一点,所以暂时还用木板顶着。
嘉真长公主也学着洪文的样子蹲下,一看木板上的字就笑了,“你也真是的,怎么教他们学这个?”
“不上台面是不是?”洪文笑道,“可他们跟宫中的孩子不同,没有什么资格追逐高雅,只有一个实用。”
说着,他看莉娜的头发有些乱,就将那破破烂烂的布条做的头绳拆下来,抱着小姑娘坐在自己膝盖上,细心将那一头柔软的卷毛编成一条发辫,最后又用破布条头绳绑了个比较漂亮的蝴蝶结。
莉娜高兴地用手去摸,两只大眼睛都弯成蓝蓝的月牙,用带一点口音的汉话说:“谢谢小洪大夫。”
洪文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将她放到地上,“写得很好,跟大家玩去吧。”
莉娜又对嘉真长公主摆摆手,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阳光不错,将那破烂烂的蝴蝶结都照成金黄色。
嘉真长公主原本还想打趣洪文,说他这不就是在外招惹小孩子?可看着莉娜透出快乐的背影,再看看洪文,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眼神渐渐柔软。
是呀,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小姑娘很快跑回到孩子堆儿里,将新发辫和蝴蝶结展示各同伴看,引来阵阵惊叹和充满羡慕的欢呼。
流民生活不易,一切都以活着为目标,几乎没人有闲情逸致打扮孩子。
日常负责教导他们的是个老书生,他曾经有过温柔贤惠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但一切都在战火中燃烧殆尽,他也没了一只脚,平时就靠替人代写书信勉强度日。
前段时间黄卞开了学堂,满城找人来教导,但一来酬劳太低,二来是去教导杂毛们,读过书的人都不愿意来。
老书生来了。
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过凄凉,他真的太需要借助孩子们身上天真的活气儿支撑自己走下去。
老书生看了看莉娜头上的蝴蝶结,遥遥冲洪文行了个礼,然后对孩子们招招手,示意他们排好队,自己则坐下来,一边参照莉娜的蝴蝶结,一边笨拙地替其他孩子们梳着头。
他以前没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怎么都梳不好,笨手笨脚的,还扯掉了小孩子几缕头发。
“真是对不起,我做的不好。”他愧疚道。
灰色眼睛的小孩儿扭头冲他笑,天真的脸上满是安慰,夹杂着蒙语和汉话安慰道:“没关系呀,头发还会再长的呀,我写字不好,先生也没有怪我呀。”
老书生愣了下,满是褶子的脸上突然凉凉的。
那小孩眨眨眼,伸出小手摸了下,“先生,你为什么哭呀?”
老书生慌忙用袖子去擦,声音沙哑道:“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想家人了。
如果我的孩子们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想要漂亮的小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