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洪文做了几天义诊, 嘉真长公主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民风,那些妇人再打趣她时,竟也能有来有往回几句了。只到底不能完全抹开面子,最后仍是落败……
那些摸男人、看肌肉之类的浪话, 她着实说不出口!
倔劲儿上头的嘉真长公主私底下没少犯愁, 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翻盘……
对此,洪文表示非常难以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此!
我师父都落荒而逃了, 你想赢难度很大啊!
相互熟悉了之后, 那些妇人也觉出这位一看就出身极好的女郎与她们以前见过的贵人们十分不同:看过来的眼神中没有鄙夷和厌恶, 遂学着收敛,也敢带着孩子过来了,又问些都城风物,不时啧啧称奇, 俨然很是向往。
第一天送嘉真长公主红色浆果的蓝眼睛小姑娘莉娜也在, 闻言只是茫然,炸着满头卷毛问母亲什么是中原。
她在战乱中出生, 自然不知道何为中原。
她娘也没去过, 想了许久才道:“那应该是个很好的地方。”
没有可怕的战火,没有噬人的野兽,更没有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寒冬……
莉娜睁着湖水蓝的眼睛追问:“有甜甜的浆果吗?”
在她短暂而简单的人生看来,春日的浆果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如今嘉真长公主也懂一点她们的话了, 闻言冲莉娜张开手, “来,过来,我跟你说。”
莉娜看了看她,再瞧瞧母亲,得到允许后才小心翼翼地钻入嘉真长公主怀中。
仙女姐姐的怀抱又香又软, 她忍不住用力嗅了一口,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对方正在看她。
小姑娘刷的红了脸,牛乳般白嫩的脸蛋上泛起一团可爱的红晕,像被朝阳温柔亲吻的白色雪人。
嘉真长公主立刻联想到远在望燕台的六公主,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用半生不熟的语调道:“中原什么都有,你跟我走吧。”
以前她总觉得黄毛不好看,可现在却觉得这又滑又软的黄色卷卷极其可爱,在阳光下像极了巧手匠人们拉出的金丝。配着大大的蓝眼睛,简直就跟外国贡品上画的什么安琪儿一模一样。
看久了之后还觉得挺有趣。这么想着,嘉真长公主忍不住又伸手碰了碰那些黄卷卷。
莉娜乖乖任她碰,满头卷卷晃晃悠悠弹啊弹,在嘉真长公主看过来时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嘉真长公主心软得一塌糊涂,贴着她的小脸儿用力蹭了蹭,啊啊,好软!
她突然理解洪文喜欢跟小孩子玩耍的原因啦!
莉娜又惊又喜:仙女和我贴贴啦!
她捂着小脸儿激动不已,双眼中满是痴迷,只是嘻嘻傻笑。
嘉真长公主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搂着小姑娘软乎乎的身体说笑起来。
她的本地话不好,莉娜几乎没学过汉话,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几乎是鸡同鸭讲,谁知竟意外和谐。
嘉真长公主一边逗莉娜玩一边跟那些女人寒暄,“若有机会去中原生活,你们去不去?”
原本她以为对方肯定会点头,谁知那些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来。
“傻姑娘,天下之大,哪里是咱们这样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呢?再说了,人家也不让啊!”
“就是,就俺们这些丑样儿,出去了也是丢人,还是窝在这里吧。”
说着,就又哈哈笑起来。
嘉真长公主没笑,捏着莉娜的小手,又把这个问题问了遍。
那些妇人没想到她这般执拗,笑声渐渐歇了,愁苦终于从她们身体深处一点点涌上来,再开口时也没了方才的戏谑。
“好姑娘,你别费心了,俺们都是没人要的。”
“是啊,这把年纪了,耕不得田、种不得地,连官府的赋税都交不上,谁要?”
一个女人搓着手憨笑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爱咋样就咋样,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再说了,如今已经很好了,都不打仗了呢!”
都不打仗了呢……
多么淳朴的愿望。
嘉真长公主听得心口泛酸,低头看看莉娜,忍不住说:“那你们的孩子呢?日后也这么着?”
众人就不说话了。
莉娜仰头望着她,瞳仁中满是信任和欢喜。嘉真长公主忽然想打自己一下。
但凡有的选,谁愿意让子孙后代都做流民呢?
她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去到中原生活,想做什么呢?”
那些一直都很泼辣,甚至有点刁蛮的女人竟突然羞涩扭捏起来,她们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叫对方先说,然后嘻嘻笑着羞红了脸儿。
“俺要再找个好男人!”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突然喊道,“找个俊的,知道疼人的!”
她以前曾经成过亲,但男人是个酒鬼,每日只会灌黄汤打女人。好在后来打仗,男人被迫入伍一去不回。女人庆幸的同时却又难免觉得遗憾:
她这一生都没得到过来自男人的关怀,父亲嫌弃她,丈夫仇视她,就连儿子可能也不喜欢她这个没用的娘,不待出世就自己流了……
此言一出,众女人都哄然大笑,有几个推搡着她,“哎呦呦,不知羞,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想男人呐!”
“啧啧,也不瞧瞧你的身板,别把人压死了吧。”
“怕什么,俺在下头就是了,再说了,谁说年纪大就不能想?”那满脸通红的女人也跟着笑,“你们谁不想?是你,还是你!”
懿悻 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嘉真长公主跟着笑了一场,也觉面上热辣辣的。
莉娜也跟着嘿嘿傻笑,嘉真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啼笑皆非道:“傻丫头,你知道什么心疼不心疼的就跟着笑。”
莉娜捂着脑袋傻乐,软乎乎的小身子窝在她怀中,照葫芦画瓢学说话,“傻丫头,嘻嘻。”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
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有人说想置两亩地,安安心心耕种,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漫山遍野到处跑,吃了上顿没下顿;
有人说想盖两间青砖大瓦房,最好再养几只鸡鸭,一头牛;
还有的人说若能去太平地界过日子,一定再生两个娃,女儿就给她穿漂亮衣裳,扎好看的红头绳,儿子就送他去读书……
“读了书做大官!”那没了一条腿的女人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吃皇粮穿绸子!”
众女人一惊,好像突然从记忆深处挖出一点遥远的东西,这才恍然大悟:啊,是了,原来世上还有那样的活法来着!
这天再回去时,洪文就发现嘉真长公主两眼周围微微泛红,便问她怎么哭了。
“谁哭了,”嘉真长公主哼道,又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肩头,痴痴遥望远处随风起伏的草原。
了解越深入,她就越能发觉本地百姓的可爱之处,与别处的也没什么不同。这个发现几乎颠覆了她对边境交接处蛮横、荒芜、暴力、血腥的原始印象。
当然,因管理难度大,这里隐藏了不少身负案件的逃犯,甚至可能混杂着各国奸细,但多数还是渴望安定生活的普通百姓。
只洪文等人来此义诊一个多月,他们就初步学会了‘“秩序”,可见之所以会沦落到早先那粗鄙混沌的地步,也不过是生活所迫无人教化。
她想让这些人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既然都生而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洪文捏了捏她的手,“我陪你。”
嘉真长公主抬起眼看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做什么?”
洪文笑道:“莫非公主还去做坏事不成?”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得意的蛮横,“没准儿我就是去做坏事呢。”
谁说公主不可以呢,她偏要去!
洪文就一本正经道:“哎呀,那微臣更要跟着了。”
嘉真长公主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也陪我做坏事?”
谁知就听洪文道:“微臣跟去劝公主重返正道。”
说罢,两人齐齐笑起来。
嘉真长公主伸手捶他,“好啊,我还当什么呢,合着坏人都让我做了……”
洪文跳起来就跑,“公主日后少看那些街头的话本子,什么我杀人你捉刀的,那是共犯,要一起杀头的哈哈!”
那话本子还是这人买来给自己看的呢!偏这会儿又装什么正经人。嘉真长公主恨得牙痒痒,跺着脚喊:“你站住!”
嘉真长公主这些日子到处跑,饭量和力气一起见长,打人可疼了!洪文装没听见的,跑得更快了……
嘉真长公主决定去见本地知府,洪文也跟着去了。
两人带着随从一路疾行,纵马跑了两个多时辰就到了知府衙门,亮出身份后,五十多岁的老知府石岩亲自带人迎接。
来之前嘉真长公主就曾了解过石岩的生平,知道他本是武将起家,后因伤病退,因颇有几分管理才能便顺势转为文职。他有军功在身,且因多年带兵打仗对本地十分熟悉,转职后竟也一路做到知府的位子。
石岩早年在战场上落下不少伤病,看上去简直比京中六十多岁的官员还要老迈,“不知长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嘉真长公主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是本宫不请自来,大人何过之有?快快请起。”
石岩顺势起身,见洪文不似寻常随从,不免有些疑惑。不过他多年来一直秉持军中令行禁止那一套,从不肯多问,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又问嘉真长公主来意。
嘉真长公主也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说明来意,又问为何不将集市那些杂居的流民纳入大禄羽翼之下。
石岩是真没想到一位皇室公主会千里迢迢跑来边境,如今又巴巴儿跑到自己跟前说起政事来。
“公主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
嘉真长公主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那你就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