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阿铮脉象平和, 只是长途跋涉有些累了,还是得好生歇息几日。”洪文把着脉道,“只唯恐水土不服,回头我给你调个舒心饮吧。”

对面的嘉真长公主歪头笑, “怪道母后都说, 那个小洪太医旁的倒罢了,唯独一个会调理人, 若同他一处倒不必担心身子坏了也不知道……”

才刚说完知心话, 这人竟就一本正经要替自己把脉, 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老本行。

洪文突然有些紧张,“太后常说起我?”

嘉真长公主俏皮一笑,“怎么,你这样胆大的人, 竟也有怕的时候?”

洪文赶紧摇头, “公主说笑了,微臣胆子小得很。”

那非但是当朝太后, 若顺利的话, 还会是自己的……岳母哩!岂有不怕之理?

嘉真长公主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可皇兄却说你胆子大得很,非但时常顶撞与他,还敢觊觎公主。”

洪文想也知道隆源帝背后对自己肯定没好话, 当即正色道:“非也非也, 微臣只是不会溜须拍马,忠言难免不大中听。至于觊觎公主么,”他摸摸鼻子,煞有其事叹了口气,“实乃天意。”

嘉真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

两人对坐说了许多话。

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日常“那日我又去四海酒楼吃红酥手,可惜你不在”,抑或是“当日天光美得惊心动魄,可惜你也不在”……

只这么细细说着,就仿佛将彼此过去几个月的经历都跟着瞧了一遍似的,心头因分离撕裂开的空洞略略弥补起来。

“那些毛子可好玩……”洪文正说着,就见对面嘉真长公主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两排鸦羽样的长睫安静低伏,俨然已经撑不住困倦睡着了。

他顺势收住话头,静静看她的睡颜,唇角不自觉就弯了上去。

只是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已然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狠心将人唤醒了。

“公主,”洪文轻轻拍了拍嘉真长公主的手背,“仔细坠得脖子疼,先回去歇息吧。”

若论理儿,自然是顺势睡在此处最好,可……两人到底还没正经过了明处,长公主堂而皇之睡在男人房中,传出去总不像话。

嘉真长公主嗯了声,努力掀开重若千钧的眼皮,露出的眸子中罕见地带了点懵,与素日的精明俏皮判若两人。

清醒时好看,如此神态又是另一种风情,当真叫人又怜又爱。

洪文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疲倦,且还是为了自己,只这份情谊便叫他无以为报,心疼得不得了。

“公主,回房睡吧,明儿我带你去外头玩。”

直到这会儿,嘉真长公主才算清醒过来,脸上微微泛出一点震惊和羞恼,“我才没睡!”

她怎么可能坐着睡着了!

洪文失笑,起身去门口瞧了眼,见青雁就立在外面,便顺手取了嘉真长公主的披风过来,“何止睡着,口水都流出来啦。”

嘉真长公主刷地红了脸,下意识抬手要去摸嘴角,可胳膊刚抬起来就看见洪文脸上促狭的笑,立刻明白过来中计了,不由恼羞成怒,噼里啪啦往他身上捶了几下,“你哄我!”

洪文不躲不避挨了几下,替她披了披风,顺手将脑后的辫子捞出来,“热屋子里睡着了,毛孔都跟着张开,仔细迷迷瞪瞪出去着了风寒,如今可清醒了吧?”

嘉真长公主微微抬起下巴,让他替自己系带子,就见十根细长有力的手指穿花似的一阵乱飞,舒展漂亮的蝴蝶结就打好了。

她抬手摸了摸,为报方才的一箭之仇笑道:“好小子,倒是一双巧手,做事这样精细,我可赏你什么好?”

洪文无奈,“什么大人小子的,也不害臊。”

嘉真长公主理直气壮,“我可比你大七个月呢。”

洪文略想了想,忽眨了眨眼,软声道:“铮姐随便给个什么都是好的。”

他生得斯文俊秀,此时偏又故意做出这幅乖巧模样,便是个石头做的人见了也要跟着心软,嘉真长公主愣了下,俏脸绯红。

也不知怎的,听他喊“铮姐”,竟比方才的“阿铮”还叫人面红心跳……

当天晚上,洪文激动地一宿没睡,同一张火炕上的洪崖被他吵得没法儿,隔着被子往那边踢了一脚,“长公主巴巴儿来了,可见她痴心一片,美坏了吧?”

他之前总以为皇室中人薄情寡义,可如今看来倒也有例外,堂堂皇家公主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这份情谊便足以令人动容。

洪文用被子把自己卷成卷儿,在炕上狠狠滚了几圈,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不由长叹一声,“我何德何能!”

洪崖笑骂道:“我何德何能收了你做徒弟,如今倒闹得连睡个好觉都不能。”

“您睡您睡!”洪文麻溜儿认怂,自己美滋滋缩回到另一边,想了一回,又忍不住嘿嘿傻笑。

他从未跟嘉真长公主住得这样近!

洪文没睡着,大营里有幸见到嘉真长公主的几个将领也没睡着,一群大老爷们儿难得在枯燥乏味的练兵生活中窥见一点暧昧的苗头,都纷纷想着:

那小洪太医看上去跟嘉真长公主交情匪浅,这两人如今男未婚女不嫁,到底是啥关系?!

太他娘的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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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就是最好的补养,经过一夜休整,次日嘉真长公主已然精神焕发,按计划在康雄等一干将领的陪同下巡视大营、检阅操练。

她那一干士兵俱都杀声震天,那些士兵也都见她英姿飒爽,自然宾主尽欢。

能做到一军主帅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康雄乍一看大咧,实则粗中有细。昨儿晚上他琢磨一宿,今天检阅结束后就试探着道:“长公主大驾光临,微臣本该作陪,只是微臣乃是个笨嘴拙舌的蠢人,万一唐突冒犯就不美了。而那小洪太医来了几个月,时常在外走动,竟是半个当地人了,不如微臣就厚着脸皮求个恩典,劳烦小洪太医代微臣行那招待之礼。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康雄笑得憨厚,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周全礼仪的考虑才如此安排。

嘉真长公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好。”

又转头去看后面的洪文,“小洪太医,你意下如何?”

洪文递给康雄一个感激的眼神,对方冲他挤了挤眼,活脱脱一副老熊卖弄的模样,差点把他逗乐了。

“敢不从命。”

因为主帅的“强行”安排,洪文“不得不”临时做起向导,开始了堂而皇之的带人游玩。

此时东北已经暖和起来,冰雪融化,万物复苏,正是游玩的大好时节。

他便带着嘉真长公主出营跑马,边走边看,指着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道:“到这里为止都是咱们的马场,沿着这个方向使劲往外走就是蒙古了!”

大禄朝西北方也有好大一片草原,但听说蒙古的更大更辽阔。

嘉真长公主打马上前,手搭凉棚眺望片刻,但见翠色草原一望无际,在微风吹拂下宛如连绵不绝的春水滚滚而来,又如麦浪般流淌开去。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间都流动着青草香气。

置身茫茫草原之中,顿觉人之渺小。

她重新睁开眼睛,忽叹道:“多美的土地啊,多好的骏马呀,若都能收于大禄版图之下就好了。”

洪文被她冷不丁冒出来的野心惊了一跳,才要说话,却见嘉真长公主又道:“吓着你了,是不是?”

洪文摸摸鼻子,点了点头。

果然如师父所说,可能人都有野心吧,尤其皇室中人自小耳濡目染,看事情总跟寻常百姓不同。

嘉真长公主用脚轻轻磕了磕马腹,踢踢踏踏走过去,仔细看他神色,突然噗嗤一笑,“不必担心,大禄也饱经战火,自然不会轻易叫生灵涂炭。”

洪文松了口气。

嘉真长公主挑了挑眉,“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会怂恿皇兄开战?”

洪文摇头,“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亲眼见了在战火洗礼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之后,听了这话总觉心惊肉跳。”

嘉真长公主沉默良久,“倒是我的不是了。”

顿了顿又道:“皇兄并非好战之人,下头几个皇子也不是。”

不过若邻国不安分,我大禄必然要加倍偿还,如此才算礼尚往来。

说到几个皇子,她又笑了,“我来时小三小五他们可都巴巴儿瞅着,小三还向皇兄请求随行,被驳了回来,一连数日闷闷不乐,竟妄图混在我的人里头……”

被发现后隆源帝大感诧异,说三皇子素来年少老成,谁知竟然也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颇觉有趣,于是“赏”儿子练大字一百张的任务。

洪文听后也撑不住笑了。

他翻身下马,采了几朵小花递上去,“鲜花赠佳人。”

嘉真长公主接了,见这几朵野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虽不如宫中花匠们精心培育的名种富丽堂皇,但身姿舒展色泽艳丽,仿佛细小的脉络里都流淌着生机,也觉欢喜。

“你替我簪上。”她也跳下马来,挑了一朵自认为最好看的。

洪文果然替她簪于鬓边,退开两步细细打量,“好看,人更好看。”

她今日照例是一身骑装,脸庞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倒真有几分草原儿女的飒爽。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笑,双眸中波光潋滟,眉宇间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倒有几分得意,“哼,算你有眼光。”

洪文点头,“别的倒也罢了,说到眼光,我恐怕要算当世第一人。”

不然怎敢觊觎公主?

嘉真长公主听出他弦外之音,软绵绵瞪了他一眼,牵着缰绳踢踢踏踏往前走。

洪文跟上,又细细捡了当地趣闻给她听,混杂着春日气息的风中时不时飘来两人细碎的笑声。

分明草原那样辽阔,可也不知怎的,两人偏越走越近,原来中间还隔着一二尺,最后竟挨挨挤挤的起来。

你的肩膀碰碰我的,我的衣角搅搅你的……

也不知谁的手先蹭了谁的手,头几下手指还往回缩,然后又试探着伸出去,最后索性搅在一处,晃晃悠悠粘着走啦!

一对五彩斑斓的野鸟追逐而来,冷不丁落到马背上,头颈缠绵磨磨蹭蹭,歪着脖子看看这对拉着手的痴男女,过了会儿又突然“唧~”一声清啼,复又振翅飞起,你追我赶如利箭般穿透白云,划破蔚蓝的苍穹。

春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