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他们来的第一天就被告知军营附近有很多水泡子, 千万不能乱跑,而此时他见前方的偷药贼为了甩掉自己,竟慌不择路冲着水泡子密集的林地去了,顿时着急大喊:“那边不能去!停下!”
可那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吓傻了, 速度非但不见, 反而又加快了几分。
洪文又急又气,“有水泡子, 危险, 回来!”
他心里有一瞬间犹豫, 竟不知是否该就此罢休:既怕对方因为自己的追赶遇到危险,又怕若自己就此离去,那人真的遇险也无人知晓……
还有一点,此人贸然闯入军营, 万一偷的不是药, 而是其他要紧的东西呢?
这里地处三国交界,往来人员复杂, 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 洪文一咬牙,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人擒回去再说。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前头那人眼见洪文紧追不放,哇哇叫了两声就要往更难走的地方钻, 希望借此甩开, 谁知眼见不错就拔不动腿。
洪文心道坏了,忙大喊:“你别动,那是水泡子!越挣扎沉得越快!”
然而那厮也真是被吓傻了,哇哇乱叫着拼命挣扎,就几步路的功夫, 等洪文赶到,污水已经从他的脚背吞没到大腿。
“你他娘的别动了!”洪文大吼,“想死吗?”
那人被他吼得一哆嗦,终于不敢动了。
洪文这才发现他乱糟糟的黑发下竟是一双蓝眼睛,看年纪也不大。
啧,又是个小杂毛!
洪文狠狠喘着气平复呼吸,发现那水泡子有些大,周围也没个大树之类的抓取,他站在坚固的地面上根本够不到那小杂毛。
那小杂毛也看出来他要救人,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伸长了胳膊想抓他的手,谁知几下没抓到,身体又因为晃动骤然下沉了一寸多。
而洪文也因为身体倾斜太大踉跄两步,踩到了水泡子的边缘,左脚瞬间没入,吓得他赶紧退后两步,使劲甩干净上面的泥水。
杂毛见状,哭得更厉害了,两排牙齿因为恐惧而不断碰撞,嚓嚓作响。
“别动别动!”洪文喘着气,不断向四周看,希望能找点什么长条形的东西,“我找东西把你拉上来,不然这么弄咱俩都得死。”、
杂毛吓惨了,又呜哩哇啦说了几句重复的话,洪文这才隐约听出有点像之前王西姆给自己学过的沙俄话。
他娘的,难怪自己刚才一阵狂喊这小子反而越跑越快,感情是语言不通!
洪文暗骂一句,一边找可以用的树枝树干,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起当初王西姆怎么教自己的。
好在他记性不错,在脑海中一阵狂翻之后,还真就找出几句意思接近的来。
“不要动,”再开口,洪文就换上蹩脚的沙俄话,指了指水泡子,又指了指杂毛和自己,做了个下沉的动作,然后自己歪脖瞪眼吐舌头,“水泡子,深,乱动就死,明白?”
那杂毛还真领会了!
他见洪文会讲沙俄话,一张挂满鼻涕眼泪和污泥的脸狂点,又结结巴巴道:“救,救救我。”
挣扎的动作一停,下沉骤然停止,且杂毛见洪文非但没有继续喊打喊杀,反而想救自己,也稍微冷静了点,僵在原地一边哭一边看洪文在地上乱转。
洪文是真的乱转。
这一带河流众多丛林密布,绝大部分树木的年纪怕不是比他师父都大,长得老高,站在地上根本够不着什么枝干!
而落下的大多只是很细的,也不足以支撑稍后两个人的拉扯之力。
洪文仰着头转了一圈,急出满身汗,一度想着要不干脆自己跑了算了。
反正此事并非因我而起,我这样忙活也不一定救个什么人,况且自己也有危险……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刮子!
洪文啊洪文,你在想什么!你是大夫,大夫怎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万一那小子并不是什么坏人,你岂非成了半个杀人凶手?
哪怕有沙俄血统的人普遍长得比大禄人着急,他也能看出那水泡子里的小杂毛年纪不大,说不定比自己还小。
洪文找了一圈没找到能用的树枝,偏身上什么绳子之流也没带,腰带又不够长,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找了一棵略细些的树吭哧吭哧往上爬。
因这里水源众多,水汽丰富,相对潮湿,这些树木表面都覆盖着厚重的苔藓,极其湿滑,洪文前几回不得要领,爬不多高就呲溜呲溜落下来,十分狼狈。
那小杂毛一边吭哧吭哧掉泪一边看,急得不得了,又呜哩哇啦说了很多话。
洪文无奈,心道我才学了几天沙俄话?咱俩可真算是鸡同鸭讲了。
万万没想到见他没反应,那杂毛也猜出他不大懂沙俄话,一张面皮迅速涨红,仿佛经过了剧烈的挣扎,终于下定决心一样,下一刻,竟张口吐出生硬而笨拙的大禄本地方言!
“腰,腰带!解,绑!”
洪文都傻了,“你会说啊?!”
可他很快就发现那小子的大禄方言水平跟自己的沙俄话有一拼,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个词儿,而且口音浓重,动不动舌头就打架。
但大体意思洪文已经明白了,一拍脑袋,立刻解下腰带从大树背面绕过来,两只手死死抓住腰带两端,马上开始重新爬。
一来树皮表面的青苔已经被他蹭掉了一部分,不再那样湿滑;二来有了腰带圈树借力,洪文很快找到窍门,果然开始吭哧吭哧向上。
眼见他上去了,小杂毛也跟着松了口气,通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对生的希望。
就这么会儿工夫,水泡子已经淹到他腰了,若不赶紧的,只怕拿到树枝也白搭。
好在洪文手脚麻利,上到半截后直接跨坐到一根树枝上,冲着树干又踢又踹。
不多时,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截成年男子小臂粗细的树枝哀鸣着往下倾斜。
洪文赶紧把自己重新挪回树干上,嘶溜一下顺着滑下去。
这会儿那树枝末端已经大大倾斜,他站在地上伸手一勾就捞入怀中,然后用力一扯,杂毛伸手一拉,两人都松了口气。
“抓住了!”洪文喊道,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树枝往上托举。
小杂毛也轻轻活动着腰身,慢慢把自己从竖直转为斜趴的姿势,等淤泥退到膝盖部位后,就放开树枝,自己吭哧吭哧从水泡子里爬了出来。
常年生活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水泡子的厉害,家中长辈必然也曾教导过遇见了该如何应对。方才小杂毛吓傻了,只凭本能挣扎,如今冷静下来,倒也有些章程。
等他一上岸,洪文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散了,整个人脱力一般跌坐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好几处都疼得厉害,想也知道肯定是刚才爬树的时候磕伤了。
两人死狗似的瘫软着,一时只见有出气没进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洪崖的呼喊声,想必是听程斌说了,又见自己久不回去,特意找了过来。
洪文朝声音来源处喊了一嗓子,“师父,我没事!”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杂毛挣扎着爬起来,先朝洪文砰砰磕了几个头,然后跌跌撞撞就要跑。
洪文能让他跑了?抬腿一勾,那小杂毛就跌翻在地,一张脸都埋在湿泥里,一抬头,两行泥泪顺着脸肆意奔流。
他又爬起来磕头,呜哩哇啦哭得惨。
洪文掏了掏耳朵,摇头,“我听不懂,你也别费劲了,咱们回去掰扯清楚了再说!”
说完,也不顾那小杂毛的挣扎,直接拽着他的后脖领子朝外走去。
走了没多远就迎面碰上来找人的洪崖和王西姆,两人见他果然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又见后头多了个吱哇乱叫的泥人,不由诧异道:“这就是那偷药贼?”
洪文点点头,对王西姆道:“这小子不大会讲大禄话,等会儿你问。”
王西姆搓着手憨憨一笑,“是!”
见那人还要挣扎,王西姆索性上前将人一拳打翻,然后扛到肩上拔腿就走。
洪文一怔,笑道:“也好。”
省得拖拖拉拉的,万一那小子真偷了要紧的东西,趁乱丢了酒就不好。
等洪文等人回去,大营上空早已飘起香气,就见空地上同时架起几十口大铁锅,正玩儿命似的咕嘟咕嘟冒热气,里面赫然就是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大鱼。
洪文肚子里咕噜一声,顿觉饥肠辘辘。
他本就是能吃的年纪,寒冷的天气又需要大量食物维持身体热量,经过刚才一番追赶、救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忙乱中没顾上,这会儿平静下来,饥饿感便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只恨不得将他当场撕碎。
洪崖失笑,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松子,“先垫垫。”
往外约莫十几里地就是一座大山,上面松林密布,还有很多榛子等山货,本地人根本不缺这个。
洪文苦着脸看还不如自己小指头肚一半大的松子,“剥这个得累死,还不够塞牙缝的……”
“哈哈哈哈!”康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闻言大笑,蒲扇似的大巴掌啪啪拍打着洪文的肩膀,“小洪太医这话说的对,男人嘛,吃这个不顶用!来来来,先咬两口鱼干!”
洪文果然接了他递上来的鱼干,咬在嘴里磨牙。
几十口大灶同时开火堪称壮观,没见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面。
橙黄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锅里汤汁翻滚,咕嘟嘟的气泡不断炸裂,将鱼肉本身的香气送出去老远。
大营中还养了不少狗,闻见这味儿都疯了似的嗷嗷乱叫。
康雄拉着他们坐下。
不远处就是几十丛篝火,这儿早就被烤得温暖干爽,很舒服。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添嘴抹舌道:“一年也就这么十来天能吃开江鱼,大火炖得稀烂,老香了!对了,听说你们抓了个人?”
说话间,已经有人带着王西姆和那小杂毛过来,“将军!是那死鸡。”
沙俄人的名字中特别爱带“斯基”,当地人不喜欢,就故意喊死鸡。
康雄咦了声,“怎么回事儿?”
程斌听说人抓到了,急匆匆赶来,“我正捣药呢,一回头就看见药庐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进去一看,嘿,这小子在偷药!我一出声喊,他拔腿就跑!刚才我仔细盘点了,少了六种,还打翻了两瓶药粉。”
“都是什么药?”洪文问道。
程斌拧着眉头,“杂七杂八的,什么药都有,想是这小贼不认得,所以胡乱抓取。”
众人点头,这个解释很说得通。
洪崖一边剥松子一边问康雄,“看样子你们还认识他?”
康雄点头,“他就住在西边山里,跟个老毛子相依为命,平时就来卖点儿鱼啊柴火什么的。当初我们看这爷俩可怜,还想叫他们来营中做事,谁知那老毛子不是什么好鸟,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大禄没好人,杀他同胞啥的,那我们能受这气?不来拉倒!”
他看了看昏迷中的“死鸡”,“不过这小子还算不错,每次来了都非要帮着干点杂活再走,怎么这会儿还偷东西了?估计是那老毛子病了……”
不过也不得不防,那老毛子那么坏,万一这小子被挑唆了呢,康雄就问下头的人搜没搜。
王西姆道:“都搜过了,程大夫说得药也都找到了,我连这小子的裤子和鞋都扒了,一丝儿没放过,确实没别的。”
康雄点点头,复又皱眉,“不过也保不齐他看见了什么,出了这茬子事儿,不能再放他走了。”
洪文一听那“死鸡”的遭遇,颇有点感同身受,不过家国大义在前,他也犯不上同情对方。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鱼炖好了,“死鸡”也流着口水眼泪醒来。
王西姆就笑,“这小子是馋的吧?”
众人也都跟着笑。
那边伙夫已经分好了鱼肉,替他们在这边单独摆了一张桌子端来。
康雄是个随和的将领,也不摆架子,大手一挥让将士们随便吃。
一个人素日为人如何,端看下头的人平时举止就知,康雄这么一说,下头的将士们便都嘻嘻哈哈大吃大嚼起来,可见是平时习惯了的。
那大海碗比洪文的脑袋还大两圈,里面雪白的鱼肉堆得小山一般,正疯狂散发着诱人香气,勾得他五脏六腑越发唱起空城计来。
这里常年低温,鱼儿在冷水中泡得肉质紧实而鲜美,肉多刺少,一大口下去,恨不得舌头都鲜掉了!
再趁热喝一口滚滚的鱼汤,啧啧,那滋味儿,怕是唯有大文豪来才描绘得尽吧!
见大家嘶溜溜吃得香甜,死鸡哭得更凶了,又嗷嗷叫了几嗓子。
王西姆吧嗒吧嗒将鱼连皮带刺一同咀嚼下肚,闻言含糊不清道:“他求咱们放了他,说爷爷病了,外头的人不卖药给他,也没钱,所以才来偷的。”
死鸡又哭着说了几句,王西姆实时翻译道:“说日后给咱们当牛做马,不快点救爷爷就死了。”
康雄咕嘟嘟狂喝半碗鱼汤,一抹嘴,朝亲兵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老毛子提了来。”
又叫人端一碗鱼肉来塞给死鸡,“先吃。”
看着满满一碗鱼肉,死鸡狠狠吞了下口水,肚子里顿时搅成一团。
太香了!
对两天没吃饭的他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自己刚偷了人家的东西,又被人救回来……
他摇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吃。”
康雄嗤笑道:“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老子还能毒死你?”
顿了顿又踢了他一下,不耐烦道:“想吃就吃,不吃滚边儿去。”
死鸡被他踢了个踉跄,眼见这群人真没有恶意,不觉越加羞愧,泪如雨下。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脸,结果又添几把污泥,越发脏得看不出五官了。
他也不管,抱着碗吭哧吭哧蹲到角落里,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大口吞吃混杂着泥水的鱼肉。
呜呜,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