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冬逆流北上, 着实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
初春将至,望燕台一带枯黄的草根底下已经有细嫩的绿色绒芽冒出,提前宣告着春日的到来,可随着洪文一行人渐渐北上, 竟仿佛冬日又卷土重来。
已经开封的河面重新冻结, 焕发生机的嫩芽再次枯萎,路边重现积雪……
就好似这一行人走的不是寻常水路, 而是整个儿淌进时光的河流中, 勇敢地逆流而上, 与天地作对,以致颠倒四季。
甚至二月十八那日,弃舟登岸的车队直接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住去路,一口气在驿站等了三天。
程斌冻得不行, 每天搓着手感慨, “若还在京城,这会儿都有胆大的人换春日薄袄了。”
春分都过了, 可他们倒好, 日子越过越冷,如今反倒又把厚皮袄子翻出来穿上了。
洪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驿站住了一宿就觉无趣,次日一早扛着枪出门, 太阳没到正中就挑着一溜儿兔子回来, 亲自下厨炒了一锅麻辣兔丁给众人加菜。
洪文许久没尝过自家师父的手艺,伴着红彤彤的酱汁和劲道弹牙的兔肉,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会儿有点撑,左手按着自己的肚子促消化, 右手提笔书写。
“……自京城一别已有月余,公主一向可好?今一路北上,沿途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草石森森、白雪皑皑,举目雪峰遥遥可望,若公主亲眼得见,必然欢喜……”
这么写了一段之后,洪文又觉得好像有点矫揉造作,于是换了种口吻继续写,“……就是真冷,我从未在这个时节来过这边,如今也算见识了。若公主日后想来,切记多带大毛衣裳……只是风光真好,一人独享着实可惜……”
写到这里,他搁下毛笔活动下手腕,起身去门口舒展筋骨,却见有几人急匆匆往外走,便下意识问了句,“几位要去哪儿?”
那几人一转身,洪文才看见他们手中捧着许多香烛纸钱之类,似乎要去拜祭。
“啊呀,”洪文吃了一惊,歉然道,“我不知你们要去做正事,打扰了。”
那几人没想到京中来的太医这样好说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客气,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听他们这样说,洪文越发好奇,索性直接走出去问道:“既不是正事,怎么大冷天的又出去拜祭?”
师父也说今儿的风格外大些,迎面一阵就跟被甩了耳刮子似的,一般没事谁会往外去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道:“好叫大人知晓,原先北面颇有两处战场,曾时常有军队经过,偶尔也有重伤不治死了的,也只好就地掩埋。因那些兵都是天南海北来的,有时人都死了,家人还不知道信儿呢,只成了异地野鬼……咱们也做不得什么,便就地伐木立碑,知道名字的刻上名字,若不知道的,也不过无字碑罢了……今儿恰逢其中两位的忌日,我们就去拜祭一回,多少是个心意。”
洪文听罢,不觉肃然起敬,忙拱手道:“既如此,我与诸位同去。”
那几人一怔,有些意外还有些动容,当即应了。
一行人出了驿站后门,沿着荒凉的野地走了约莫大半里,果然瞧见树林中一片高高低低的木桩子。那些木桩上都刻着年月日,有的带着名字,有的没有名字。刻痕之上又用墨迹反复涂抹,所以现在哪怕年深日久饱经风吹雨淋,但字迹仍清晰可见。
那几人常年在驿站干活,几近与世隔绝,显然不大会交际,一路上都未曾主动与洪文攀谈,到了之后竟又把他一个人撂在一旁,自顾自掏出随身携带的抹布擦拭“墓碑”,时不时嘟囔几句:
“张老哥,我们又来看你啦,可惜这几日大雪,没能出去买酒……”
“算来,你小子今年也有二十岁啦,若在老家,只怕也要当爹喽!”
“老兄,唉,今年还是没信儿,不过你且不要着急,我们老哥儿几个也还活着,慢慢找,总能找到……”
洪文怔怔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狂乱的北风裹挟着他踉跄几步,再站稳时,忽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充斥。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角落,竟掩埋着无数忠魂!
他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山高树,偶有几只乌鸦嘎嘎乱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仍奋力飞着。
洪文的心剧烈震颤,身体虽然渐渐被风吹冷,但腔子里的一颗心,四肢百骸流动着的血液,却逐渐滚烫。
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大约是读书不多,非但不能题诗作赋,甚至就连张嘴都做不到了。
从驿站来的那几人已经清扫完“墓碑”,转而来到“墓园”前方的一个巨大的石头圈边,往里面插了香烛,点了纸钱。
这一带常年刮风,又多野草干树,外头是断断不能见火星儿的,所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儿:
先在地上挖坑,四周以乱石堆砌,做成一个石圈堡垒的模样,外头风再大,里面的火焰残烬都不会乱飞。
仿佛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驱使,洪文慢慢走过去,也跟着拜了几拜。
驿站成员总体分为官、吏、夫三级,官员自不必说,吏则是官僚之中最低级的一层,连官都算不得,没有品级,只有俸禄,而且俸禄极低。
剩下的夫相当于各衙门的杂役,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的钱,而且随时可能走人。
洪文见这几人身上服色各异,既有驿吏也有驿夫,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竟穿着驿官的官服,不觉又有些触动。
那驿官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大树枝,拨弄着石圈内的纸钱,好叫它们烧得再干净一些。
听说若纸钱烧不全,底下的人拿到的也是残品,花不出去。
高高跃起的火苗与外来的冷风交接,平底掀起一股向上的气流,吹得众人纷纷眯了眼。
他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看不出年纪,被忽高忽低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此时站在烈烈寒风之中,满头白发都被吹得凌乱了,身形也微微佝偻,可仍是一丝不苟地烧纸。
洪文问道:“那些人,你们都认识吗?”
那驿官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今儿还跟来一位太医,瞅了他一眼才摇摇头,“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又有什么要紧?都是好汉子。”
洪文点点头,“是呀,都是好汉子。”
后面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头一瞧,“师父。”
洪崖嗯了声,也拜了一回,“没想到这里还躺着许多英雄。”
刚才他在驿站忽然闻到一股火烧味,还以为哪里起火了,赶紧出来看看,走近了才明白始末。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细碎的雪粒,打在身上沙沙作响,不多时就积了一层。
洪文抖动肩膀,看着那些粗盐似的雪粒刷刷滚落,再抬头望望前方蹒跚行进的驿员们,心中百感交集。
雪粒自九重天飞扬而来,将这方世界都妆点成苍白一色,几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了。
有驿夫取了火折子出来,爬上高梯,点燃驿馆外的灯笼。
刹那间,几点光亮驱散周遭迷雾,叫人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原本透亮的油纸外壳已在烟火长年累月的熏烤下泛黄,混着落上的灰尘,形成一种厚重而黏腻的壳子,被烛光一照,透出氤氲的熏黄的光晕。
那光晕在寒风夹杂着雪粒中摇摆,将灯罩上大大的“驿”字映得格外清晰。
在停留的三天内,洪文频频听到往来的踏踏马蹄和急促的铜铃声,时间不定,有时是晌午,有时是深夜,抑或凌晨,每每探头去看时,就见已经有听见铜铃声的驿夫提前出来交接。
交接的过程极短极快,来的驿夫在马背上就将用木板和油纸反复包裹的书信文档递出,负责接应那人飞快地检查几遍,确认无误后盖章塞入怀中,也穿着一样的衣裳、带着同样的铜铃、挂着某某驿站的令牌,飞身上马,一路伴着急促马蹄和铜铃声远去了。
偶尔风中还会送回他们支离破碎的声音,“五百里加急,闲人退散!挡路者斩!”
洪文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很有种痴迷沉沦的意思,后面发展到只要听见隐约的铜铃声便披衣爬起,跟那些负责接应的驿夫们一起等待。
最初众人还有些惊讶,不知这位京城来的小太医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可见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也就不管了,等到后来,外厅角落里还多了一张凳子,不知是谁搬来给他坐的。
可能外头的人不知道,行医者,一般都有一手不俗的画技,皆因他们要实时记录见到的奇异病症和药草,哪怕没有刻意学过,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
洪文也是如此。
他开始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安静地描绘驿员们忙碌而乏味的生活。
有几回程斌见了,还有些惊讶和不解,“大人,您画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那几匹马,有什么趣儿!
洪文看上去比他更惊讶,“怎么会没意思?”
每一次往返都代表着一段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里都掺杂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天底下还会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吗?
隆源帝虽然有点抠门,但该花钱的地方却从不俭省,甚至还会增设许多在别的朝代看来很不必要的开销。
就好比他们这些去外地公干的官员,其实并不必担心与家人失去联系。
洪文等人去东北大营,每隔半月就要将所见所闻所为写个折子送回京城,而隆源帝又额外下令,“若京中有亲友者,书信也可一并送回”,只不过尺寸厚薄都有规定。
走官道驿站传递书信,自然比别的方法更快更安全,也算外办官员们的小福利。
洪文就想着,将自己沿途所见挑些不出格的画下来,再附上书信,如此图文并茂,简直比话本还有趣。
嘉真长公主虽没明着说,可他深知她对外界的向往,想必看了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洪文手下不自觉又加快几分。
唉,不过画得再好也不如亲眼所见,真想什么时候跟公主一起看看外头的天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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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真长公主第一次接到洪文的书信时,已经是三月十六了,刚好是谷雨。
京中大地早已换了新衣,外面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但洪文却在信中写道:
“……极冷,昨儿竟又下大雪了,足有一寸厚,但将士们仍操练不休,喊杀声震天……高山之巅积雪终年不化,里面许多大树高达天际,两人合抱都摸不到头那么粗,听说常有熊瞎子出没……我和师父进山采草药,发现一株野参头戴玉豆,极其可爱,特意画来你瞧……”
信纸下方果然画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小人参,上头顶着许多玲珑珠子。
“再过几月就会变红,到时更为动人,可惜你不得一见……”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眉眼弯弯,眸中波光荡漾,“傻子。”
青雁进来奉上茶果,见她这般模样,不觉低笑。
嘉真长公主也不理会,又将那薄薄几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这才小心地装回信封,又端起茶杯喝茶。
可才喝了几口,她却又忍不得,再次撂下茶杯,复又将那信打开来反复观看,还小声嘟囔,“怎的就这几页。”
青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的公主,您就知足吧,听说今儿一大早陛下就接到东北送来的公文,可一打开脸就黑得锅底一般……”
嘉真长公主听后,也噗嗤一笑。
洪文的信自然是夹在公文中一并送回来的,天晓得隆源帝看见折子后面巴巴儿跟着的一句“……臣在东北遥问陛下圣安,另有长公主书信一封,劳烦转赠……”时,会是何等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