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真想去?”洪崖问。

洪文点点头, “如无意外,十拿九稳。”

这差事根本不用抢!

洪崖按着他的脑袋晃了晃,“罢了,我跟你一块去。”

本来想着出了正月就走, 谁知小徒弟比他走得还早, 既如此,索性一起吧。

说起来, 他也有些年没往关东去了。

那里有无垠雪山、漆黑土地、茂密森林, 还有烈酒好汉海东青……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京城没有的生机。

洪文眼睛一亮, 扒着他的肩膀问:“真的?能行吗?”

洪崖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

谁都知道去军营行医是趟苦差事,众人大多避之不及,断没有满员的说法。

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我的身份也不算什么, 回头我找何院判和镇国公写个条子, 验明正身也就是了。”

有早年沙场作战的底子,再有这两位作保, 也就不算问题了。

“师父您真好!我一定好好孝顺您。”洪文情真意切道。

洪崖失笑, 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儿,“老子年轻着呢!”

顿了顿又道:“关东好东西不少,人参鹿茸皮毛,若运气好, 还能弄点儿毛子的洋货, 走一趟不亏。”

关东一带与沙俄和蒙古接壤,边境地区各国百姓常有往来,因各国货币不同,颇有几处以物易物的场地。每年都有许多商人往那边去,顺利的话一来一回就够几年吃喝。

两天后, 宫中消息下来,洪文果然中选,与程斌和另外两名医生前往位于大禄朝和沙俄交界处的东北大营。另一名赵太医带人前往东南。

出发日子就定在正月二十五,太医署给了他们三天假,好准备出发物资、与亲人作别。

镇国公和何青亭也很配合,联名上折子保举洪崖。

隆源帝之前就曾听何青亭提到过洪文的师父,乃是一位不重名利的世外高人,早就有意召见,偏前段时间刚踢了人家的徒弟,倒不好意思,只准了折子,又额外下了一道口谕,叫户部多备一份物资。

听说那位洪师父穷得吓人……

大物件和药材自不必说,都是户部拨款集中采购的,这些洪文他们都不用操心,只根据个人需求挑些随身物品就是。

何家祖孙虽也去过军营,但都不是东北,很有点有心无力,一老一少干瞪眼。

洪崖笑道:“你们不用急,东西也不必胡乱准备,关外我是走惯了的,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都有数,自己操持既快又便宜。”

正说着话,谢蕴亲自带了口大箱子过来,“祖父说了,别的他也懒怠插手,只冷不丁的恐你们没有大毛衣裳,寻常薄皮子也不顶用,故而特意叫我带了一箱子过来,都是关外来的好皮毛。”

何元桥替师徒俩接了,又打开来看,果然里面一水儿沉甸甸滑溜溜的大厚皮毛,根根分明丝丝细腻,亮如针、软似膏,直把市面上常见的都比到泥里去。

“我曾听说关外冬日漫长,是极冷的,”何元桥感慨道,“不过等到了那里也得进三月了,竟还要穿这样的大毛衣裳?”

知道冷,但因没去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有多冷。

“要的,”洪崖点头,拿出一张熊皮往洪文身上比划几下,“别说三月,就是到了四月,有的地方还下雪呢!”

一群南方来的何家人听了不觉骇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何家婆媳忙叫了针线上的人来,吩咐他们连夜将这些皮毛赶制成衣裤斗篷,“针脚定要细细的,我记得库房里还有西洋来的什么天鹅绒缎子,就拿那个做里子,格外暖和……”

洪文张开胳膊给她们量尺寸,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孩子又拔个儿了,做的时候多放出一寸来缝上,回头他再抽条了,自己挑了线放开照样能穿。”

针线娘子应了。

洪文一听大喜,努力伸长了脖子问道:“前儿我还觉得裤腿儿有点漏风,没往心里去,原来长个儿了。长了多少?”

谢蕴哈哈大笑,“也别得意,总越不过我去!”

又对着洪文叹,“断没料到你有这般志气,此去千里迢迢,万事当心。阿绛他们还想替你摆宴送行,我想着你统共只有三天空,肯定忙得了不得,被我拦了。”

洪文笑,“拦得好,又不是一去不回,来日他成了举人老爷,我从关外回来还要让他请我喝酒哩!”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小何夫人一巴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什么!”

洪文哎呦一声,缩着脖子认错。

谢蕴哈哈笑出声,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阿绛对你佩服得了不得,连夜写了两首诗,嘱咐我务必拿给你瞧。”

洪文直挠头,“这可是焚琴煮鹤了,我对诗文一道着实一窍不通。”

不过心意难得,他展开细细读了一回,虽然不明白其中典故,但就是觉得很厉害。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有人敲门,不多时,管家毕恭毕敬拿着一封信进来给洪文。

洪文打开一瞧,铁画银钩映入眼帘:

申时,四海酒楼。

是嘉真长公主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实在不错,嘉真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性格刚强,一手字也不似寻常女孩儿家柔软,很有些锋芒毕露大开大合,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

见他神色变幻似喜似叹,何元桥出言问道:“怎么了,谁来的信?”

洪文跟没听见似的,“什么时辰了?”

何元桥略一想,“未时过半。”

洪文一拍大腿,“哎呦,要来不及了!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

说吧,一头扎进屋里换了衣裳,急匆匆出门去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洪崖挑了挑眉,摆摆手,“不必管他。”

那信用纸考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香味,写信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还是四海酒楼,还是那个包间,洪文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下衣裳,这才强压着心跳敲门进去。

嘉真长公主俏生生凭窗而立,一改往日飘逸装扮,竟穿了一身墨绿色滚银边的箭袖骑装,下头配着乌云绲边马靴,见他来了,倒背着手走上前,“这可省了你提裙摆的事儿啦。”

洪文看个不住,眼中满是赞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嘉真长公主故意逗他,“好不好看?”

洪文见她满头乌发都绑成两根麻花辫,最后又一遭儿拢在脑后,越发显出一段纤长天鹅颈,不由一阵恍然,“好看。”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笑,“傻样儿!”

托隆源帝的福,中间夹着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两人倒比原先更放得开了。

洪文也跟着笑,又认真道:“是真好看。”

嘉真长公主道:“若说你油嘴滑舌,偏连个新鲜好话儿都不会讲。”

洪文不禁十分羞愧,“回头我找人学。”

嘉真长公主咯咯笑出声,“呸,正经的不学。”

说得洪文也笑了。

他见嘉真长公主这一身虽俏皮,可难掩单薄,便问:“我来时外头天阴沉沉的,保不齐要下雪珠,公主难不成就这么来的?别冻坏了。”

“那不是大氅?”嘉真长公主朝墙角屏风处努了努嘴儿,果然一件黑狐皮斗篷,下摆处祥云纹锁边。

洪文恍然大悟,“进门后只看见公主了,却哪里还有心思找旁的。”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心里却十分受用。

落座不久,青雁亲自上来倒茶,洪文诧异道:“青雁姐姐也在!”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您没瞧见大氅算什么,看不见我们这几个直挺挺的大活人才算真本事……

“说起来,公主今儿怎么能出来了?”洪文喝了一口热茶,身上的寒气渐渐消退,四肢也渐渐暖起来。

“你都要走了,皇兄再关着我又有什么趣儿!”嘉真长公主道。

洪文心头一颤,舌头好像突然艰涩起来,几个字也说得吞吞吐吐的,“公主,我……”

嘉真长公主一抬手,“不必多言,我都知道。”

洪文心里又酸又涩又甜,“我这一去,快则六月,慢则一年……公主千万自己保重。”

原本他自己都想清楚了的,可现在真要面对面说时,却莫名艰难,好像全身上下都绑了藤条,恨不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的样子很有几分俏皮,“你是不是觉得正值这个当口,自己却悄默声往关外去了,怕我怪你撇下我一人在京城?”

她冷哼一声,高高扬起下巴,“若你这么想,不光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

在这之前,两人皆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这般直白的言辞,此言一出,洪文不由心神剧震,脱口而出,“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那为什么不跟我讲?倒显得我多么不通情理似的。”

洪文头脑一热,“我怕见了你之后,就说不出口!”

怕见了之后,就不舍得走。

嘉真长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一双杏眼慢慢睁大,里面渐渐升腾起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自下而上奋力翻滚,几乎要破茧而出。

突如其来的话仿佛一块巨大的甜蜜的硬糖,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之上,甜蜜而滚烫,让她的身和心都跟着打颤。

话一出口,洪文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可旋即又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有些事,有些话,憋得太久了真会叫人发疯。

他索性不吐不快,“我,我从不知道情之一字这样磨人,一发作起来,什么前途抱负都不想要了……可若想长相厮守,又不得不做……”

嘉真长公主长了小二十年,何曾听过这样炽热激烈的言语?胸口突突直跳,狂喜、惶恐、惊诧等诸多情绪相互缠绕,直冲得她眼前一阵阵晕眩。

一直温柔的洪太医此时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嘴里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大胆的话,素来柔和的眼睛也多了棱角,澄澈得像冬日冰封的湖面,笔直、尖锐,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你,你大胆!”嘉真长公主忽然有些慌乱,连忙别开眼。

洪文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青雁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后赶紧避出去。

之前那次相拥不过是为了躲避马车无意为之,可现在……

嘉真长公主直觉他的手热得发烫,一路烫得自己心尖儿都颤了。

“要死啦!”她小声道,“有话就说,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洪文骤然回神,忙松开手,“微臣该死!”

嘉真长公主连忙收回手,总觉得那块肌肤仍旧热得吓人,结结巴巴道:“你自然该死!”

两人脸上都热辣辣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就这么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

屋子里好像突然燥热起来,叫人口干舌燥。

偶尔谁瞧谁一眼,马上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又针扎似的慌忙避开。

可才一避开,却又觉得四目交对的滋味儿铭心刻骨,令人难以割舍……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嘉真长公主低声问道:“听说那里冷得厉害,东西可都带齐了?”

洪文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她方才含羞带怯的模样,越发觉得可怜可爱,恨不得一颗心都跟着化成水,“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走?”

洪文道:“正月二十五,”顿了顿,又道,“也不用送,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嘉真长公主扭头瞪他,“真不害臊,谁说要去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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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五转眼就到。

洪文和赵太医等人都要先坐船,后者沿着运河顺流南下,而东北部分河流仍未解冻,洪文则要在几日后换车,十分折腾。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尖锐,活像一把把小刀片似的顺着喉咙刮下去,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五脏六腑,炸出浑身鸡皮疙瘩。

何家人、韩德、谢蕴和那对堂兄妹……几乎洪文相熟的人都来送行,占据了码头不小一片地方。

洪文与他们一一作别,可视线却不住那弥漫着薄雾的皇城方向飘。

该不会……真不来了吧?

不来也好,多见这一面也无用,只徒增烦恼罢了。

可,可若真不来,再见面恐怕就要一年之后……哪怕再多见一面也好啊!

不,还是不来的好……

“洪大人,”程斌亲自对着单子将大家的行李检查两遍,这才跑到船头上说,“船夫说看天色不好,恐怕要起雾,说是要提前起锚呢。”

“提前?”洪文诧异道,“不能再等等么?”

说着,他又用力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瞧了眼。

何元桥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低声道:“别耽搁了吉时,回头还能写信呢。”

谢蕴茫然,也顺着往那头看,奈何除了一片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等谁呢?”

洪文顾不上搭理他,一边被程斌拽着下船,一边继续努力眺望着。

没有人。

他心中顿时空了一块。

“大人,”程斌提醒道,“该撒手了。”

洪文的手还死死抓着码头上的木桩,若不赶紧撒手,等会儿船只起航一准儿被带下去。

“啊?”洪文如梦方醒,盯着那木桩看了会儿,终究是缓缓松开了。

洪崖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来日方长!”

洪文低低嗯了声。

道理谁不懂,只是……总难割舍。

“起锚喽!”

水手们齐声高喊,迎着水面已经升腾起来的雾气,缓缓驶了出去。

他们这一去不仅带着大夫,还有许多草药、成药,以及随行护送的士兵,所以主船的船身非常庞大,更有上下三层。

稍显臃肿的船身缓缓驶离码头,在浮着碎冰的河面用力划开几道水波,黑乎乎的。

就在此时,洪文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心头一跳,猛地冲到船尾,睁大了眼睛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不多时,一人一骑冲破雾气越众而出,黑狐皮大氅下,墨绿色的骑装在空中猎猎作响。

来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头顶,洪文用力招手,才要上前,这才愕然发现大船距离码头早已有三四丈远。

骑手不待坐骑停下便滚鞍落马,动作好似行云流水般畅快。

她往前疾冲几步,可还是被滚滚水波阻住去路。

看清来人后,谢蕴整个人都傻了。

是长公主?!

竟是长公主!

原来如此!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细节,都在此刻豁然开朗。

长公主眼睛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胸口剧烈起伏。

就差一步!

洪文急得直跺脚,随手抓住一个水手问:“能不能停一下?”

那水手笑道:“大人说笑了,大船一开,岂有走回头路的?况且马上就要起雾了,若咱们不抓紧些,可要误了吉时啦。”

按规矩,大船出港后要在望燕台最后一座水门外祭祀河神,虽不必大操大办,可必须卡着吉时,若此时停船,必然耽搁。

洪文还要再说,却见码头上的人一甩斗篷,伴着身后滚滚波浪快步来到马匹身边,掀开马背上的褡裢,露出下头藏着的弓箭。

嘉真长公主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胡乱摸了一回,干脆蘸了荷包里随身携带的唇脂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大字。她将写好的手绢绑在箭矢之上,再次折返回码头边,凝神静气一箭射出!

黑色的箭矢如流星似飞鸟,呼啸着将乳白色的薄雾破开一道口子,稳稳钉在洪文所在的大船甲板上。

有听见动静的侍卫冲出来,“有刺客!”

洪文扑过去拔箭,洪崖笑着对侍卫们摆手,“无妨无妨,都是熟人。”

这一箭力道十足,入木三分,箭羽仍在嗡嗡颤动,洪文用力一拔,赶忙拆了手绢看。

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被晨风卷起的手帕上唯有龙飞凤舞三个鲜红大字:

“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