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对这兄妹二人的印象本就不错, 听了这话,越加赞赏,给他们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又问:
“你们是哪家的?若是方便,还是让家人来接一接的好。”
他们的座驾碎了, 少年又不便移动, 最好还是另找一辆马车平挪。
那少女上前盈盈一拜,仪态万千, “多谢, 家父乃伏威将军谢铎, 兄长姓谢名绛,我单名一个缨字,方才已经遣人赶去镇国公府报讯了,想必即刻就到。”
镇国公府?洪文一怔, 忽觉亲近, “说来也巧,我师徒二人与镇国公府略有那么一点交情, 不知骁骑尉谢蕴是你们什么人?”
谢缨一听, 笑容更真挚两分,“正是堂兄。”
“那正好了,”洪崖从那边过来,半边身子和双手满是鲜血, 他也不在意, “阿文你陪他们在此等候,以防变故,我先把人送去医馆。”
接骨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那断腿汉子更要药材外敷外用,耽搁不得。
两个小孩儿受伤在外, 难免惶恐,有个熟人陪着正好。
洪文点头,“也好,可怎么过去呢?”
或搬或抱或背,都难免碰到伤处。
洪崖指了指外头,“已经有人弄了运货的板车来,我自己推过去就行。”
仍在地上躺着的谢绛一听,“小来,去取一百两银子。”
另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厮从胡乱堆着的行礼堆儿里翻出钱袋,果然取了张百两银票出来。
那摔断腿的汉子一听是镇国公府的亲戚,连连推辞不肯收,“公爷那样的英雄人物,公子小姐们也和气……小人养几日就好了,实在不必劳烦。”
他早就听说镇国公府名声不差,平易近人,今儿撞上倒是侥幸,不然若换做从前的定国公府,保不齐就嫌晦气,迁怒起来反而令自己雪上加霜呢。
寻常人家好几年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他哪里敢要!
谢绛一句话说完,又歪着脸吐起来,洪文忙过去教着他的小厮照料。
谢缨就道:“话不好这样讲,你伤势这样重,不做些什么我们着实过意不去。”
洪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干脆接过银票塞到那汉子怀里,“你就收下吧,左右他家也不差这点钱,好歹求个心安。”
谢缨又仔细问了他家住所,交代随从每月月初都去看一回,务必确保他痊愈。额外又叫人取了散碎银子交给洪崖,“劳烦您替他抓药,再买些补品。”
洪崖大大方方接了。一来他确实没带钱,二来也欣赏谢家为人,当即收拾好东西,带着半身尚未干涸的血迹推着那断腿汉子往医馆去。
谢绛还想再说,洪文就啼笑皆非地拍了拍他惨白的小脸儿,“快歇歇吧谢公子,你自己就是病号,哪里还有这闲情逸致管旁人!”
小小年纪,也是个操心的命。
谢绛白惨惨的脸上泛起一点羞意,也觉头晕目眩难以支撑,乖乖躺了回去。
洪文:“……也不用这么板正。”
你这么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小腹,身上还沾着血的样子,真的很像尸体呀!
这会儿巡街衙役也已赶到,得知是镇国公府的亲眷受伤,都是骇然,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上头迁怒,谁知他们竟不一味追究,不由十分敬佩。
洪文道:“不知那追皮球的小孩儿哪里去了,可伤着没有。”
而且,也没见家里人带着过来赔礼道歉呢。
巡街衙役略一皱眉,遣人找围观百姓问话,得知那孩子已经有六七岁年纪后就道:“也不算小了……若此番吃了教训改好了也罢,若见后面没有风声越加肆无忌惮,指不定哪天还要惹祸。”
一人玩球,三人一骑遭受无妄之灾,损失钱财更是无法估量,偏罪魁祸首一溜烟儿跑了,哪怕是个孩子,也令人心中不快。
洪崖前脚刚走,后脚谢蕴就飞马赶到,不待坐骑停稳便滚鞍落马,满面焦色挤入人群左看右看,“阿绛,阿缨,你们还好?咦,洪文你也在?”
“堂兄!”刚还游刃有余安排一切的少女再次红了眼眶,面上终于带了几分惶恐和委屈,可依旧有条不紊道,“我们还好,所幸有两位大夫仗义出手。这是洪大夫,方才还有一位,才送了那伤者去医馆了。”
谢蕴摸摸她的脑袋,又蹲下去跟堂弟说了几句话,见他神志还算清明,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走到洪文面前一揖到地,“此番多谢你。”
洪文赶紧扶住,“你我既然兄弟相称,又何必计较这些虚礼?再说了,就算素不相识,难道还叫我视而不见?”
谢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洪文见他孤身前来,难免有许多话想问:“怎么只你一人,马车呢?对了,你怎么没入宫赴宴?”
“听说他们出事,我吓坏了,先一步过来,马车随后就到。”面对面确认弟妹无事后,谢蕴才勉强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你嫂子上月诊出喜脉,天寒地冻不好乱撞,我给她告了假。”
洪文一听,连道恭喜。
年根儿上传出好消息,谢蕴也是喜形于色,难掩得意和期待道:“只盼着是个女儿,我也能像小何太医那般儿女双全啦。”
那边谢缨也道了恭喜,又捂嘴笑道:“只是这种事却做不得主,单看送子娘娘的意思吧。”
等马车的当儿,谢蕴正式介绍双方认识,洪文这才知道十六岁的谢绛已经是秀才了,他祖籍望燕台,此番入京正为明年的秋闱,无论考得上考不上,都会暂时留在太学读书。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不便言明,就是谢缨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地方上人口有限,着实挑不到适龄又门当户对的出色儿郎,而京城汇聚天下英才,觅得如意郎君的几率也大些。
原本两人是想赶来陪祖父一家过年的,谁知半路被大雪阻住去路,硬是耽搁到大年初三才到。
于是洪文感慨谢绛少年英才,谢家兄妹却又赞叹他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双方你来我往都是溢美之词,只听得谢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得了得了,都不是外人,说这些好话却给谁听!难不成说美了还有赏银?”他赶忙摆手讨饶,逗得三人都笑起来。
不多时,镇国公府的马车赶到,众人合力将谢绛平移进去,谢蕴还反复拉着洪文确认,“阿绛来年要参加秋闱呢,是否会有妨碍?”
镇国公府军功起家,谢蕴自己亦是从戎,可若想绵延家族长盛不衰,文职上必须有自己的人,而谢绛自小聪明伶俐,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乃是这一辈的佼佼者,若因飞来横祸伤到脑子,整个镇国公府上下都要憋屈死了。
见谢绛兄妹俩也眼巴巴看着,洪文失笑,重重点头,“便以我这条性命担保,只需小心静养月余,小谢公子必然无碍的。只是休养期间尽量不要读书写字,以免再头晕呕吐,若实在不耐,可叫人读了听。”
谢缨笑道:“那就好,”转头对兄长道,“这个不难,我每日读了你听。”
谢绛这才松了口气,又抬手对洪文作揖,“您与堂兄这般交情,又长我几岁,往后我就叫您洪大哥吧。”
洪文做惯了最小的,突然蹦出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喊自己哥哥,不觉十分新鲜,忙点头,“你不嫌弃就好。”
谢绛正色道:“救命之恩大过天,洪大哥不要再说这话了。”
洪文习惯性摸了摸鼻子,“惭愧惭愧……”
一来着实感激,二来也还是不大放心谢绛的情况,谢蕴便力邀洪文去他家做客,洪文笑着拒了。
“咱们这样的交情就不说外道话了,我知道你家有个极出色的供奉,以他照料小谢公子绰绰有余,你只管放心就好。再一个,他们初来乍到,本就疲惫,如今又受了伤,正是要好生安置的时候。且嫂夫人有孕,若我再去了,你们一大群人自然要好生作陪,反倒累着了,何苦来哉?左右往后咱们都在京城,几步路的功夫,还怕没有再聚之日?”
谢蕴不由感慨他心细如发,轻轻往他胸膛上擂了一下,“也是,那好,改日我们再登门拜谢。”
洪文失笑,“谁稀罕你的谢。”
众人大笑,就此作别,倒也潇洒。
洪文又跟那巡街衙役的头儿说了几句,反复确认没有其余的伤者之后,这才往附近的医馆走去。
谁知去了之后才被告知,“您问的是方才那好汉大夫吧?他特意留了话给您呢,说不必担心,已经买了半月药材,亲自把人送回家去了。”
受伤这种事不光身体难受,更折磨人的还有心里,大过年的,那伤者必然也一门心思想回家寻求安慰。
好汉大夫……洪文对这称呼啼笑皆非,拱拱手,“好,多谢告知,有劳。”
师父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如此一来,自己倒不必再跟去了。
洪文借地方洗了手,忽然茫然起来。
原本今天是跟师父出来玩的,谁知临时遇到意外救人,这会儿人也救完了,师父也没了影儿,自己却去哪里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往外走,等回过神来,抬头一看:
嗯?长公主府?
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文愣了下,这才发现公主府外竟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咦,有人来了么?
他正猜度时,忽然大门吱呀一开,从里头众星拱月般走出来一道倩影,正是长公主。
他茫然的脑子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却已雀跃着自动上前一步。
那边长公主似有所感,抬头一望,四目相对。
洪文的喉头滚了滚,索性大大方方上前行礼,“公主。”
嘉真长公主一怔,眉眼舒展,“免,洪大人出来玩么?”
洪文见她一身便服,也笑道:“公主怎的不留在宫中赴宴?”
也是巧了,今儿意外遇见这么多人,仿佛是老天都不忍心自己太过孤单。
嘉真长公主缓缓步下台阶,闻言皱了皱琼鼻,“整日这宴那宴的,有什么趣儿?左右今儿宴请群臣,有皇兄撑着呢,便是那些命妇也有母后、皇嫂招呼,我又不是什么雕刻的摆设,何必留下供人瞻仰。”
宫中无趣,她临时兴起要来公主府看看,可里头空无一人,又是早年就逛过许多回的地方,略转了一转就索然无味,不知做什么好。
还是青雁提议说难得过年出来一趟,不如就去街上走走,也瞧瞧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
嘉真长公主此时只觉心中茫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又不忍辜负青雁一番好意,便随口应了,谁知出门就……
转眼到了最后一道台阶,洪文迅速屈起胳膊,“公主当心。”
嘉真长公主瞧了瞧干干净净的地面,又看了看他,唇角微微上扬,果然在他手臂上轻轻扶了下,“有劳。”
后头的青雁默默收回胳膊,罢了,两位高兴就好,不用管奴婢死活。
分明隔着几层棉衣,可洪文还是觉得小臂上那块肌肤迅速变的滚烫,而他自己也像深埋在底下的种子,瞬间发芽抽藤,悄然开出白色小花,在这依旧料峭的寒冬中提前捕捉到了温柔春意。
洪文问:“公主是要回宫么?”
嘉真长公主转过脸来,眉梢微微扬起,“本宫就不能出来逛逛?”
又是“本宫”,洪文忍笑点头,“自然是行的。”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想快走几步甩开这人,也好给他瞧瞧,可刚站到路边却又懵了:
我去哪儿呢?
洪文凑过去瞧她神色,“公主饿不饿?”
“嗯?”嘉真长公主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转过来的芙蓉面上罕见地带了点懵,终于有几分符合年纪的憨直可爱。
洪文心头一软,指了指灰蒙蒙天上的太阳,“快到晌午了,公主难道不饿么?”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略一犹豫,乖乖点头。
早起她就只胡乱用了两口粥,出门一趟,还真有些饿了。
洪文笑道:“那微臣带您去吃东西吧?”
嘉真长公主眼睛一亮,“还是去四海酒楼?”
她记得上回的红酥手倒是不错,值得一吃。
洪文狡黠一笑,忽反问道:“公主胆子大不大?”
嘿,你说这话我可就忍不住了哈,嘉真长公主下巴一抬,“本宫可是见过战场的!”
洪文就觉得这人瞬间成了一只骄傲的波斯猫,仿佛在喵喵叫着说“谁说我不能干,我可是捉过老鼠的”,不由噗嗤笑出声。
见嘉真长公主杏眼微眯,洪文赶紧清清嗓子摆正表情,一本正经道:“公主可曾听过一句话,真正的好东西都在民间。”
嘉真长公主也一本正经地摇头,“没。”
洪文:“……”这就接不下去了哈。
谁知嘉真长公主突然轻笑一声,好看的眼睛里仿佛晃动着银河,“逗你玩呢。”
洪文张了张嘴,也跟着笑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公主的性子似乎越来越活泛了。
是好事。
洪文无奈中又带着几分纵容地摇头,“是我低估公主了,您也是见多识广,这点事自然无需微臣说。”
“那是自然。”嘉真长公主得了意,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洪文忍笑,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公主,那是回宫的路,咱们走这边。”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怒道:“本宫自然知道。”
洪文连连点头,正色道:“是,公主什么都知道。”
见他如此敷衍,嘉真长公主重重哼了声,转身拔腿就走。
“公主慢些!”洪文赶紧跟上,“方才那头还出了事故呢!”
嘉真长公主脚步一缓,“什么事故?”
“说来也巧,正是……”
眼见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后头的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都上来问大宫女青雁,“青雁姐姐,这?”
青雁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张了张嘴,无声道:
有马车啊公主,咱坐着去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