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这是那个英吉利画师保罗送给我的稀罕玩意儿, 在西洋也不多的,”洪文兴致勃勃地向谢蕴介绍,“我们喝了觉得挺好,特意留出来这点给你尝尝。”

谢蕴瞅着桌上那杯热气腾腾的黑褐色饮品, 表情是难以掩饰的嫌弃, “没蒙我吧,怎么有点像药汤?”

“药有这么香?”何元桥反问, 一副你不识货的样子, “人家这叫咖啡, 在那边跟咱们的名茶差不多,贵着呢。”

“还别说,是挺香,虽不如茶汤清冽, 但自有一股醇厚端正, ”谢蕴深吸一口气,惊喜地笑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洪文和何元桥异口同声道:“客气啥, 尽管喝!”

谢蕴是个爽快人,见兄弟们如此力荐,当即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一张脸从皱巴渐渐舒展开来, 砸吧着嘴儿道:“先苦后甜, 唇齿留香,还真是不错。”

果然就跟品茶一样,很有点品味人生的意思呢。

洪文跟何元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奸诈。

嘿嘿。

次日天不亮,谢蕴就守在何家到太医署的必经之路上, 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对洪文和何元桥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堵和殴打,“狗屁的名茶,你们两个兔崽子给老子受死!”

昨儿他接了好兄弟的帖子过来品鉴西洋“名茶”,结果家去后夜猫子似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那种身体疲惫至极,但却依旧毫无困意的拉扯真是令人崩溃。

想睡觉!

不,你不想!

谢蕴当街“追杀”的场面被许多赶早上朝的大臣们看见了,以致于当天中午就有流言飞散,说太医署那群丧心病狂的到处找人试药,但凡试过的人全都双目赤红状若癫狂,连谢爵爷都不幸中招……

消息传到隆源帝耳中,他立刻传了当事三人进行问话,唯恐再出现类似于逍遥丹的情况,气氛一度十分严肃。

可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他却又不顾谢蕴的满面悲愤放声大笑,笑完了还很坏心眼的吩咐他们严守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各大衙门都对太医署避之不及,甚至隔壁的户部也推出方之滨做代表,委婉地表示其实哪个衙门没点欠款?实在还不上就算了,倒也不必过分焦虑。

以苏院使为首的众太医大为感动,并力邀方之滨留下品鉴西洋“名茶”,吓得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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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每年腊月二十前后都会出城祭天,汇报今年的同时也祈求来年风调雨国泰民安。

这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历任帝王哪怕抱病也必须亲自到场,以示诚心。有资格跟去的全都是最被看好的一批王公贵胄和文武大臣,可以说万一祭天过程发生点什么不测,整个大禄朝都会有倾覆的危险。

虽然正式仪式是在腊月二十,但下头的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演练。

沿途两边可疑人员的排查封锁,具体祭祀的流程,随行宫女太监侍卫们的多次筛查,甚至于当日万一刮风下雨下雪了怎么办,都要有相应对策。

要知道,人们往往将天象视为天神情绪的反应,若祭天当日晴空万里,那就表示老天对这个国家,尤其是天子过去一年的所作所为很赞同,满朝文武乃至下面的百姓便都备受鼓舞,认为是天命所归;

可但凡有点异动,哪怕只是雨雪天气,所有人都会将其视为不吉,不仅要反思过去,更要担忧接下来的一年是否能顺利度过……

往严重点说,祭祀当日的天气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情绪,关系何止重大。

所以每年各大祭祀前后,都是钦天监人员升迁调动最频繁的时候。

洪文发现最近来太医署咨询的钦天监官员数量明显激增,一个个都熬得两眼赤红眼底发青,脚底虚浮但精神过分亢奋,外面但凡有点刮风下雨就很激动。

哦,对了,头发掉的也更凶了。

于是外面关于太医署到处逼人试药的流言也传得更凶了……

没见钦天监的人都中招了吗!

听说这药较之当日给谢爵爷喝的更加阴毒,都快把钦天监的人喝秃了呢。

祭祀流程漫长而繁琐,起得比鸡早,回得比鬼晚,中间一站一整天,就是铁人也熬不住。更兼城外的天气尤为酷寒,而随行亲贵和大臣中相当一部分都有了年纪,所以太医署派人随行也是旧例。

能随行无疑是无上荣光,但这偏偏又是肉眼可见的苦差事,身体略差点的根本熬不住,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医忧心有去无回,直接主动退出,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笑呵呵看着后辈们,一边啜着热茶水一边说些防冻绝招。

最后,最年轻的洪文和何元桥赫然在随行之列,另有苏院使专门负责隆源帝,马麟和另一位姓张的太医也去,何青亭在苏院使缺席期间暂时接管太医署。

剩下的太医们全部取消休假、休沐,集体留守宫中。

洪文和何元桥都是第一次去,还挺兴奋,混在一群已经去多很多遍的大前辈中间活像叽叽喳喳的家雀儿。

马麟这么严肃的人也罕见的带了点笑模样,转脸对苏院使笑道:“还是年轻啊。”

回头出城冻得你们哭!

苏院使满面慈爱地拍了拍两个小伙子的肩膀,温声免礼道:“这些日子多吃点,养养膘。”

何元桥一派天真的问:“为什么?”

苏院使笑得更和蔼了,看着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头养肥待宰的小猪仔,“抗冻。”

顿了顿又道:“小何是江南人士吧?”

理智回笼的小何太医终于回想起北方望燕台寒冬腊月刀割般锋利刺骨的寒风,天真的笑容逐渐凝固。

祭天当日要穿特定的吉服,苏院使等已经去过的三人都有了,不必再领,洪文和何元桥还要单独跑一趟造衣局。朝臣们的吉服都是成衣,只需在随行人员名单定下来之后亲自过去量量尺寸,稍作改动即可。

去的路上,何元桥一改方才的激动和兴奋,看上去随时可能哭出来。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理智和情感不断将自己撕扯在维护家族荣耀和保住小命之间。

只要想到城外的北风,他的牙齿现在就开始打颤了。

洪文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忍忍吧,习惯就好。”

何元桥吸了吸鼻子,疯狂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难怪刚才自己确认中选后无声握拳欢呼时,爷爷投来看傻子的目光。

虽然确实可怜,但洪文差点笑出声,“高兴点,这是外头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美差呢。”

确实是美差,只不过有点费命。何元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结果下个路口一转弯就远远看见正带着六公主赏梅花的嘉真长公主。

洪文几乎瞬间拔不动腿。

何元桥叹了口气,顾不上哀叹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主动接过他手中的吉服,“行了,想去就去,不过记住一点,这是在宫里,言行注意着点儿。”

洪文狗颠儿似的去了,背影中都透着一丝重色轻友的雀跃。

仿佛心有所感,洪文还没靠近,嘉真长公主就抬头往这边瞧了眼,两人四目对视,都不自觉笑了下。

皇城这样大,大雪天竟也能在此处相遇。

洪文飞快地整理下官袍官帽,一路踩着雪过去,“踏雪寻梅,公主好兴致,只留神别染了风寒。”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顺着他来时的方向瞧了眼,再看看远去的何元桥,了然道:“洪太医也要随行出城祭天么,真是年轻有为,恭喜。”

原本洪文也觉得这件事值得骄傲,很想拿出来大说特说,好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和夸奖的言语。可当真正面对嘉真长公主时又突然忐忑,想着如果自己主动说出口是否会显得轻狂没见识?

在来京城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多思多想,丁点小事便触动愁肠……

不过与聪明人说话实在轻快,现在一切忐忑都烟消云散,“公主谬赞。”

梅花虽好,可在他眼中却远不如嘉真长公主嫣然一笑,于是他就把自己前几日伙同何元桥捉弄谢蕴的事情说了,果然逗得对方哈哈大笑。

“我也听皇兄说了,”嘉真长公主笑道,“难为你们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隆源帝一连三天都把这个当下饭笑话,不厌其烦地讲给太后和她听。

洪文眉飞色舞道:“第二天他还来堵人呐,我们跑得好不狼狈……”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眼前仿佛也出现两人抱头鼠窜的情形,不自觉又笑了起来。

那边六公主刚让乳母和宫女陪着摘了梅花,回来时就发现小姑姑身边多了个人,她仰着脑袋看了会儿,忽然笑着张开双臂,“飞高高。”

洪文惊喜道:“公主还记得微臣!”

六公主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往上踮了踮脚尖,“飞,飞呀。”

她穿一身大红织锦缎子袄,不算很长的头发梳成对称的小包包,用一圈儿黄豆大小的珍珠圈住,下头缀着羊脂玉圈,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十分灵动可爱。

被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什么规矩体统,全都在洪文脑海中化作飞灰,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才要伸手抱人却突觉后脊骨发凉,抬头一看,“呃……”

跟着六公主的一干嬷嬷、宫女全都用戒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显然根本没忘记夏日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太医举着她们公主满园子乱窜的情景。

洪文有点尴尬,小声跟六公主商议,“公主,要不咱们改日?”

话音刚落,六公主就撅起嘴巴,圆溜溜的眼睛里迅速汇起水光,“不要。”

洪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好好,举高高飞!”

不过雪天路滑,饶是洪文胆大心细也不敢放肆,挑了个干净敞亮地方略举了几个来回,就主动把意犹未尽的六公主还给虎视眈眈的宫人们。

那奶嬷嬷接了,也顾不上六公主的继续玩的央求,匆匆向嘉真长公主道别后便一溜烟儿跑了。

洪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见嘉真长公主嘴角含笑,也跟着笑了。

“外头天冷,公主不易多待,微臣护送公主回去吧。”

嘉真长公主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也好。”

两人沿着梅林慢慢走着,洪文时不时替她挡开垂落的树枝,虽然场景不同,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夏日柳枝满地的时候。

两人慢吞吞走了一段儿,洪文忽然想找点话来说,“那个,我师父来了。”

嘉真长公主道:“必然是想你了,这时候来,应该是要陪你过年吧?”

说起这个,洪文也有点迷惑,“可他又走了,如今我也不知他人在哪里……”

嘉真长公主:“……”

当日洪崖说要去镇国公府做客,谁知五六天还不回来,洪文和何元桥作弄了谢蕴之后就问起他的情况,结果对方也十分惊讶。

“当日洪师父关门跟祖父说了老半天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来他跟祖父要了我家最快的骏马,然后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早回去了呢。”

洪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师父不告而别,甚至忍不住去拜访了镇国公,谁知他老人家也不清楚,只说让他放心。

“你师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嘉真长公主想了半日,也没个章程,“想来他是有什么要紧事,来不及或不便跟你细说,不过镇国公说得对,他既然这个时节来了,肯定不会不告而别,说不得过几日就回来跟你过年了。”

洪文心里忽然安定许多,“公主都这么说,微臣就放心了。”

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眼,“我说你就信?”

洪文大着胆子对上她的视线,“是。”

嘉真长公主一怔,下一刻就别开脸,不过露出来一截白玉似的耳尖却渐渐泛红了。

狂言一出口,洪文也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但心中的痛快却做不得假。

喜悦像迅速堆积的浪花,一层叠一层,疯狂冲刷着,叫他恨不得跳起来大喊几声才过瘾。

快走出梅林了,洪文忽然看见墙角一支梅花极其可爱,忙过去摘了,又用另一只手护着柔嫩花瓣,一路带着梅香跑回来,“多谢公主出言宽慰,无以为报,借花献佛。”

宫中多是白梅红梅,可这一支上的梅花却隐隐带一抹清雅的绿色,叫人看了眼前一亮。

嘉真长公主大大方方接了,顿觉一股清冷幽香盈盈环绕。

她微微颔首一嗅,“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