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洪崖脸上青紫交加, 抱着饭碗蹲在墙角,一边抽凉气一边扒饭。

他鼻梁上被镇国公打了一拳,衣襟上都洒了点鼻血,这会儿鼻孔里各塞一团棉花, 看上去分外滑稽。

如此一来, 喘气的就只剩下一张嘴,兼顾吃饭就非常忙碌, 他不得不猛扒几口, 然后再停下来大喘气……

洪文的肩膀剧烈抖动几下, 觉得自己有点不孝,但师父现在看上去真的既惨又好笑。

谢蕴发出灵魂一赞,“挨了祖父那么多打,他的饭碗竟然还没有掉!”

洪崖三口两口吃完饭, 愤愤道:“你不讲理!”

哪儿有见面就动手的。

坐在他对面的镇国公理直气壮冷笑, “废话,老子山匪出身, 讲个屁的道理!”

洪崖张了张嘴, 这话好有道理!

旁边的谢蕴干咳一声,十分诚恳地跟洪文和何家人解释,“平时真不这样,真的……”

他们家真的不是土匪窝!

曾亲眼见识过镇国公带兵的何青亭瞅了他一眼, 没什么诚意的呵呵几声。

“老子问你, 当年为什么跑?”打完人之后,镇国公开始心平气和地翻旧账。

洪崖梗着脖子道:“我就是临时应征入伍做了军医,后面仗打完了,还留着作甚?”

“狡辩!”镇国公伸长了腿要去踢他,谁知洪崖早有准备, 维持着蹲姿往后一跳,镇国公的脚尖与他擦身而过。

嘿嘿,够不着!洪崖才要得意一笑,谁知一击不中的镇国公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呼了他一巴掌,“长本事了你。”

众人都笑出声。

洪崖捂着脑袋往那边看,众人纷纷别开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老子是问你为什么不留下受赏!”镇国公拍着椅子扶手道。

见躲不过去,洪崖只好道:“都说了我不是那块当官的料。”

“混账!”镇国公吹胡子瞪眼道,“既然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打仗的时候你往上冲什么?”

他一个后方军医,本不必上战场,谁承想战鼓一敲,这厮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直接从死尸堆里捡起染血的刀剑上阵冲锋,非但没死,反而一口气杀敌数十人。

那会儿还是谢将军的镇国公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人才,现场从敌将手中夺下一杆长/枪丢给他,洪崖很是高兴,再次开战前干脆带了几个火头军操练……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懂带人操练的绝对是未来一军主帅的好苗子,镇国公一看,嘿,这小子是个宝,于是当场提拔,谁知洪崖当时就以一句“自己不是那块料”谢绝了。

镇国公也不生气,想着反正事后都要回朝廷论功行赏,到时候一口气给你个大的也成。

但万万没想到,战事一结束,大军还没开拔回京呢,下头的人就来回禀,说那姓洪的军医连夜跑了!

“当初上战场大多加官进爵,”镇国公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追忆,“唯独你,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洪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家国危难之际,上阵杀敌不过本分,若冲着加官进爵,一开始我就不会去。”

当年战事虽然惨烈,但中原腹地并未遭受太大波及,他一身医术加武艺,乱世之中多的是豪强权贵重金聘用。

镇国公盯着他看了会儿,良久,重重叹了口气,“早年跟着我的人,都死的差不多啦。”

洪崖张了张嘴,“您老也还怪精神的。”

刚才打人可疼!

镇国公摆摆手,“不行了,老啦,”又瞅着他骂,“你小子倒还活蹦乱跳的,这次要不是老子杀上门来,你是不是要等老子死了再来上柱香?”

洪崖心虚地摸了摸胡茬。

气氛有点沉重,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镇国公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洪崖近乎本能地从地上站起来,“谢将军,我给您看看。”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

有那么一瞬间,何家小院变成了曾经的帅帐,老头儿和中年人也变回曾经的青年和少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淡淡血腥气。

然而下一刻,冷冽的带着冰雪气味的澄澈空气重新钻入鼻腔,周遭一切都经历斗转星移,无数次只存在于梦境中的画面如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隐去……

终究是,结束了。

良久,镇国公长叹一声,“物是人非啊!”

美人迟暮英雄白头,本就是世上最悲凉的事情,当年他们曾并肩作战,一个正值壮年,一个还是毛头小子,何等意气风发。

几十年后异地重逢,一个正值壮年,另一个却已经是白发苍苍……

一阵寒风吹来,刮乱了镇国公满头白发,让他的身躯都显出几分寥落。

岁月是多么无情的东西啊,连世上最坚硬的石头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洪文忽然有点伤感。

想到再过二十年,时光又会从这座小院中带走谁,又会催白谁的头发……

他吸了吸鼻子,“师父,公爷,进屋看吧。”

镇国公这会儿才注意到洪文,“你小子不错,有你师父几分风采。”

这会儿见了人倒是想起来,之前人家给自家孙儿治病时还来过家里呢,只是……

他拧起两道粗眉,视线不断在师徒二人之间游移,憋了半日才嘟囔道:“歹竹出好笋!”

桀骜不驯的孤狼竟能养出个乖乖巧巧的兔崽子来!

何元桥就在一旁嘀咕,心道您是没见他当初跟定国公生呛的场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因要看病,何家婆媳就带着孩子往里间去了,现场只剩下四个大夫和谢家祖孙。

洪崖请镇国公坐了,自己先去洗手洗脸。

洪文巴巴儿跑过去给他倒热水,见化开的瘀血把铜盆里的水都染成淡淡的红色,他又心疼起来,“是不是特别疼啊?”

洪崖没事儿人似的擦了擦鼻孔,“看着吓人,皮外伤罢了。”

洪文有点不高兴,很幽怨地瞪了镇国公几眼。

哼!

洪崖哈哈大笑,搂过他的脑袋揉冬瓜似的狠摸几把,“心疼师父了吧?”

洪文点头,闷闷嗯了声。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就跟着师父长大,十八年来几乎寸步不离,冷不丁分开将近一年,却又看着师父挨打,哪怕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也有点不是滋味。

谁知下一刻洪崖就用力掐了掐他的腮帮子,“小兔崽子,刚才谁笑得那么欢来着?”

洪文:“……疼疼疼!”

虽说都知道洪崖是洪文的师父,但因此人言行举止和寻常大夫相差甚大,何元桥和谢蕴心底深处总有那么点儿怀疑。

真能看病吗?

可当洪崖洗干净手脸,重新坐回到镇国公对面,从灰布包袱里掏出自己的软药箱后,众人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只是这么坐着,就瞬间成了值得信赖的大夫。

就连他身上那股狂放不羁都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唯有沉静和从容。

洪崖仔细分辨着镇国公的脉息,发现相较二十多年前,气血俨然亏损许多,早年留下的伤痛也都发威,造成不少无法扭转的陈年旧病,不由有些感慨。

唉,大家都老了啊!

镇国公的脉象十分缓和,从医理来看,应当是久别重逢带来的喜悦,但这似乎又太缓弱了些……

洪崖惊讶道:“您还没吃饭呐!”

这是饿的!

镇国公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这是因为谁!”

洪崖缩了缩脖子,认命地点头,“因为我因为我……”

镇国公性情粗豪,并不大喜欢叫大夫,算来距离上次诊脉也有数月之久,谢蕴就主动开口问道:“洪大夫,我爷爷没事吧?”

洪崖嗯了声,“小毛病一堆,大毛病倒没有,只是早年沙场征战亏损气血,如今难免有些虚,冬日手脚冰冷不易暖……”

谢蕴点头,“正是呢,他老人家以前从不这样的,可上了年纪之后突然开始怕冷,屋里虽然有地龙,但晚上睡觉必然要在脚底多放个汤婆子。”

镇国公不服,“老子还没老呢!”

“人年轻时好歹还能硬撑,现在体力衰减,压抑不住,自然就一股脑返上来。”洪崖啧了声,“嘴硬有用吗?当年就让您缓着点儿,补气血的药也该吃一吃……”

镇国公直接打断,嚷得脸红脖子粗,“老子当年就缺个副手!要是有人帮着操持,能累成这样?”

指腹下的脉突然狂乱加速,洪崖无奈道:“是是是,都是我……”

又过了会儿,洪崖说:“您老体内过于燥热,这食谱也该改改,别老喝酒吃肉,如今贵为国公,也该多用点菜蔬,多喝水。”

谢蕴跟着点头,“是呢,他老人家最爱吃肉,家里人劝着多吃几口清淡的就跟要打要杀似的难受。”

被孙子数落的镇国公老脸微红,嚷嚷道:“那菜能填饱肚子吗?人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吃草又算怎么回事!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是打小苦过来的,后来又常年征战,必须吃大量肉、饭才能维持体力,时间一长就养成习惯,现在想改都晚了。

“人固有一死,”镇国公梗着脖子喊,喊了半天就接不下去,转头问孙子,“下面是什么来着?”

他没读过书,当年还是被太/祖逼着才硬着头皮认字,好歹把军情和折子中经常用到的字词学会了,一手字仍似狗爬。至于其他大部头书里的套话,那是真真儿记不得。

谢蕴失笑,“是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对!”镇国公点头,“老子九死一生,熬到现在也够本了,保不齐哪天两腿一蹬就死了,临死前还要吃糠咽菜算哪门子道理!”

谢蕴无奈道:“爷爷,这话您十年前就开始说……”

见镇国公还要胡搅蛮缠,谢蕴干脆不理他,问洪崖,“洪大夫,他怎么样?”

洪崖收回手,“没什么大毛病,如无意外,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我给开个增液汤吧。”

众人就都道恭喜。

镇国公如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且现在都中气十足,耳不聋眼不花,牙齿都没掉一颗,再过个十年八年,也算高寿。

谢蕴心下一松,又好奇道:“既然没病,那这个增液汤是怎么个说法?”

洪崖从布兜里掏出炭条刷刷写了几笔,没好气道:“他不爱吃菜蔬又不爱喝水,内火,肠燥,拉不出屎!”

谢蕴:“……”

貌似祖父确实有这个毛病,常人至少一日一便,他往往三两天都不见一泡。

众人都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齐刷刷去看拉不出屎的国公爷。

镇国公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恼羞成怒道:“男人嘛,这有什么!”

众老少男人齐齐摇头,“不不不,我们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