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归来的何元桥两条腿儿几乎甩出残影, 官袍后摆高高掀起,活像有鬼撵一样小跑着冲进太医署,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干燥而温暖的空气后才长出一口气,“活过来了!”
天越来越冷, 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 他觉得这辈子都适应不了。
但是吧,北方的地龙和暖炕又实在勾人……
正低头翻看医典的洪文抬头看了看他身上落的雪片, 惊讶道:“又下雪了?”
“下了有一会儿了, ”何元桥去火盆前拍打几下, 伸手比划了下,“地上堆了这么厚了。”
“今年雪可真不少。”洪文感慨道,最近宫中冻疮膏和药用手脂的消耗量骤然上升,负责这块的医生医士们都忙得四脚朝天。
不过隆源帝已经提前拨款往各处修缮赈灾, 也不用担心百姓们遭罪了。
“是啊, ”何元桥点头,一边温暖着冻僵的手指又道, “才刚我撞见韩德了, 听说逍遥丹的案子有些眉目。”
逍遥丹的事情一闹出来,宫廷内外都跟着震荡,太医署内也是议论纷纷。
身为医者,他们对这种害人的东西素来深恶痛绝, 私底下没少骂。
众人都对此事颇为关注, 这会儿听何元桥提及,手头没事儿的就都凑过来细听,连苏院使和何青亭也不例外。
台司衙门将人从天外楼捉回去之后就连夜开审。
那些被抓的人哪儿进过台司衙门的大牢啊,还没想到怎么着呢就被里头沾染着血腥味的刑具和阴森的牢房吓得魂飞魄散,让交代的不让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听说逍遥丹的事情抖搂出来之前, 周京翼还意外抓到几条官员收受贿赂、聚众淫/乱的线索,”何元桥忽然感受到了嚼舌根的快乐,忍不住眉飞色舞道,“这要是报上去,保不齐大朝会时又要空几个位子。”
大禄朝明令禁止官员嫖/娼,所以类似天外楼这种主打高雅的所在都是清倌人,但天下男人鲜有不好色的,清倌人赚钱确实不如寻常妓/女多且快,于是难免冒出来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
只是那天外楼素来鼓吹自己如何清白,名声很大,没想到私底下也干皮肉买卖。
不过天外楼做得非常隐蔽,一来他们只做信得过的熟客,二来从不在天外楼内进行。
在仔细筛选客人之后,鸨母会让龟公先在外面置办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让妓/女和嫖客分别挑人少的时候先后进去……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偶然发现有动静,也只会下意识认为是寻常夫妻或某些人养的外室。
然后那些熟客再相互引荐,彼此勾连,想方设法替天外楼打掩护。
又因为他们相互掌握着对方的证据,少不得要同流合污,自然而然做出许多违背朝廷玷污法律的丑事,无形中就钩织出一张复杂的关系网。
本来这事儿做得极其隐秘,两年多来没出过一点岔子,万万没想到平郡王参加宴会时误饮加料的酒,引来天降台司衙门,直接就把天外楼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
当日搜出逍遥丹的房间主人一直在喊冤,说那个匣子不是她的,后来经过分别审讯,台司衙门觉得她不像说谎,那一匣子逍遥丹很可能是真正的主人发现台司衙门突然上门,想要销毁已经来不及,所以临时使了一招祸水东引。
如此看来,台司衙门的判断没有错,宴会当日,逍遥丹的来源确实就在这天外楼中。
只是现在有两个谜团,第一,那匣子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
第二,拥有逍遥丹的人是否是制造者?如果不是,那么上线是谁?他或她制造逍遥丹究竟单纯只是图财还是有更深的阴谋?
朝廷上的事太医署不管,不过当时就有太医感慨,“一辈子只能活一回,常人注重保养还嫌不够,怎么偏就有人上赶着找死?”
尤其吃逍遥丹的大多还是年轻人,他娘的,活着不好吗?
如果真不想活,剩下几十年寿命给我们啊!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
“服用逍遥丹后必然浑身发热,多有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者,”何元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抱在手中,“那天外楼后面就有一处大花园,特意改建的十分迂回,又有曲折连廊,专供服丹之人在此狂奔。”
为了赚钱,他们可谓极尽周到之能事。
洪文就道:“台司衙门当日打了天外楼一个措手不及,留给那一匣逍遥丹的主人反应的时间并不多,想祸水东引必然要就近,而且又要有条件迅速进入对方的房间藏匿……这么一来,可疑的人应该就很有限了吧?”
何元桥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脑子够灵活的,我看你若不做太医,或许也能去刑部混口饭吃呢。”
众人就都笑出声,纷纷打趣他果然可以去刑部走一遭。
台司衙门的人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经过一番筛查之后也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只是事关重大牵扯众多,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们并不敢向外透露太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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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误食逍遥丹的数量并不多,泄去体内燥热后又调养了今天就好了,十一月十六这日亲自进宫来向太后和隆源帝报平安兼谢恩。
毕竟不是亲生,太后也只好问些身体如何的话,又略劝解几句。
倒是隆源帝黑着脸狠狠呵斥一番,命他在家反省。
平郡王自知理亏,呐呐应是,又说了会儿话才退出来,谁知又在御花园碰上正要去给太后请安的嘉真长公主。
长公主位同亲王,而嘉真长公主和亲有功,隆源帝还特赐她“享双俸”,连皇后都要给五分颜面,可以说乃是宫中除了太后和隆源帝之外的第三人,平郡王虽是兄长也不敢托大,率先行礼。
“公主。”
嘉真长公主神色淡淡的,坦然受了这一礼,脚步不停就要从平郡王身边过去。
两人素来关系平平,可以前好歹还能维持表面和平,从未像现在这样冷淡。平郡王愣了下,脱口而出,“公主且慢!”
嘉真长公主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微微侧着眼睛问:“郡王有事?”
平郡王皱了皱眉,主动走到她面前,“公主可是对我有气?”
嘉真长公主终于给了他一个正脸,但表情极其复杂,“难道不该?”
平郡王哑然。
他不说话了,嘉真长公主却突然觉得不吐不快,索性直接转过身来,“这二十多年来郡王文不成武不就,想怎么着都依你,好歹别多生事端。如今你也是要大婚的人了,偏又在年根儿底下闹出逍遥丹的笑话,你可知现下京中有多少封疆大吏、边疆部落、外国使团?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平郡王被她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道:“我是被人陷害的,你怎好口出恶言?”
好歹我们是手足至亲啊!
“聪明人从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嘉真长公主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进一步冷笑道,“被陷害只能证明你蠢!”
“你!”平郡王脑袋里嗡的一声,恼羞成怒道,“好歹我也是你的兄长……”
“君王犯错臣子尚可死谏,”嘉真长公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下巴微微抬起,冷冷的目光俯视着他,“我享长公主之尊,训诫你又有何不可!”
平郡王无言以对。
“你一不能保家卫国,二不能繁衍子嗣,”嘉真长公主拧眉道,“终日游手好闲,不问社稷民生,不管家长里短,我若是你,早就羞死了!”
民间百姓养只猪过年还能杀来吃,可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有什么用!
平郡王猛地后退两步,满面紫涨,活像被人当面扇了十八个巴掌。
他顿觉胸口一阵闷痛,一张嘴,竟哇的吐出一口瘀血来。
“王爷!”跟着的心腹太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又跪下给嘉真长公主磕头,“长公主,我们王爷身体尚未痊愈,求您口下留情啊。”
“闭嘴!”青雁上前呵斥道,“长公主与郡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滚一边儿去!”
什么人养什么样的下属,青雁打小跟在嘉真长公主身边,一身威势也学了六七分,竟把那太监吓得不敢说话。
嘉真长公主眼神淡漠,“你儿时就不知上进,太妃为了保你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熬到你出宫建府,她一把年纪竟还不能安心颐养天年,还要为你操心劳力,你于心何忍?”
平郡王越发精神恍惚,斜靠在路边怪石上发懵。
是啊,我有什么用?
儿时父母为我操心,如今妹妹也瞧不起我,我二十多岁一事无成,真可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如今又惹来天大笑话……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我有何用啊!
“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嘉真长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眼见平郡王魂儿都没了似的,一双眼睛竟渐渐锁定在不远处的池塘里,随行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喊几声都没回应,于是又连滚带爬拦在嘉真长公主面前哭求起来,“长公主,求您看看我们王爷吧,怕是不大好了!”
青雁一把将他拽开,就听嘉真长公主平静道:“他若敢寻短见,我倒佩服!”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太监还要再求,却听身后的伙伴一阵惊呼,扭头一看,平郡王竟挣脱开众人的拉扯,摇摇摆摆站到池塘边的怪石上去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