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 苏院使就去见了隆源帝,其中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只是隐约听说隆源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后晚上就出宫去探望硕亲王, 直到深夜宫门下钥才回。
次日, 太医署得到关于硕亲王的新旨意,除了一直以来的“尽人事”之外, 终于又多了一行字:“听天命”。
十一月二十三, 硕亲王含笑而终, 享年五十七岁。
他于病榻前留下遗言,说临近年关,不知多少人盼着团圆热闹,希望隆源帝不要因自己的去逝打扰他人, 服丧之流亦应免除……
隆源帝听后泪洒当场, 命停灵七日风光大葬。
亲王去逝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礼部的人进来问是否要按规矩命众人服丧并停民间半个月的宴饮乐事。
隆源帝双目含泪道:“叔父生前留有遗训, 就按他老人家说的办吧。”
硕亲王曾在弥留之际说,敬重与否本不在表面,自家人也就罢了,可又关外头那些百姓什么事呢?他并非什么功臣名将, 难不成非逼着人家为个陌生人哀悼, 年都不过了?
且腊月吉日甚多,或娶妻嫁女,或生子过寿,这种事情岂能随意改期?
若真如此,恐怕即便面上恭敬, 不乏心中暗骂者,反而弄巧成拙,劳民伤财何苦来哉。
于是隆源帝就亲自下旨,只让五服之内的皇室成员按规矩哭丧吊唁,外头的百姓无需强求,若有感念硕亲王素日恩德自发前来的,也不许拦着。
硕亲王生前与人为善,去世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干亲朋好友都泣不成声,纷纷前来吊唁。
因其中多有高龄体弱者,太医署上下都暂时停了休沐、轮值,三分之一在宫中留守,三分之二来硕亲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又有各处礼仪归置,发丧所需要的器具摆设,连带着礼部和户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太医署的安置并非多此一举,许多上了年纪大公侯王爵并太妃、诰命们回忆起硕亲王生前的音容笑貌,都感慨好人不长命,哭得不能自已,第一天就有两人昏厥,一人犯了哮喘。
如今洪文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太医,倒不必再跟着何元桥他们打下手,太医署重新给他配了一个吏目,也是前阵子才提拔起来的,二十岁出头年纪。这吏目手脚倒是麻利,只是洪文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过于热切和眼熟,殷勤到让他浑身发毛。
后来何元桥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不就是你看苏院使的眼神么!”
洪文只想着追逐别人,殊不知他却也早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
嘉真长公主也来了。
她穿一身素白棉服,如墨长发只用两根银簪盘起,素淡着一张脸儿,好似俏生生一朵白梅花。
她眼眶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来时刚哭过,亲自去灵前上了三柱香,又拜了两拜,就杵在那里盯着硕亲王的牌位发愣。
人还在这里,可魂儿好像已经飞了。
太医们就怕见到这副场景,生怕这位长公主也有个什么闪失,见青雁上去扶着她退开,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洪文知道她不喜在人前示弱,见她似乎踉跄了两步,十分担心,就对何元桥低声道:“我去瞧瞧长公主。”
何元桥见他一双眼一颗心俨然早就跟着飞出去了,也没多说,只朝外抬了抬下巴。
那新来的吏目傻乎乎还要跟着,被何元桥拦下,“他去解手,你也跟着观摩?”
那吏目闹了个大红脸。
他忍不住又瞅了洪文的背影一眼,心道洪太医果然不凡,就连去解手的步伐都这样与众不同。
此时前头又来了一波吊唁的人,洪文怕跟人撞上后横生枝节,当下脚步一转,从后殿绕了个圈,这才估量着嘉真长公主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北方冬日素来萧索,但硕亲王好的时候着实是个风雅人,特意在后院开辟一片梅园,从各地搜寻名种,亲自题匾作“万梅园”。
此时各色梅花竞相怒放,冷冽的空中浮动着浓郁梅香,仿佛也在拼尽全力送主人最后一程,竟有种近乎妖冶的壮美。
嘉真长公主就站在其中一株分外巨大的白梅树下征征出神,洁白的梅花瓣落了她满头满身,任凭青雁怎么说也不动。
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青雁扭头一看,见是洪文,竟本能的松了口气,“洪太医,您快瞧瞧公主吧,怕是伤心过度呢。”
洪文走上前去,在嘉真长公主斜后方半步处停下,“人有生老病死,这也是难免的事,硕亲王走的很安详,是笑着的呢。”
他终于可以摆脱病痛的折磨,去找分散多年的长子、长女团聚了。
嘉真长公主木然的眼珠缓缓动了下,视线仿佛穿过茂密的梅花丛,一直延伸到无边的远方。
“说来你们也许不信,其实我是替皇叔高兴的,他总算解脱了……可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我又止不住有点失落。”
“当年我去和亲时,他还强撑病体去送过我哩,”嘉真长公主似乎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中,“我几乎是第一次那样清晰地认识到,或许我们这些人的依依不舍,对皇叔而言只是折磨……”
他曾是个多么爱美的人呀,打从她记事开始,发髻总梳得整整齐齐,胡须总修剪得一丝不乱,就连雪白的靴子边沿,也擦得干干净净……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骨肉分离和病痛折磨二十多年,最后瘫痪在床,被人把屎把尿,丧失了全部尊严……
她记得那天风很大,瘫坐在软轿内的硕亲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雪白的乱发在空中飞舞,老泪纵横,“丫头,爷们儿们没本事,让你受委屈啦!”
连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当时哭的好大声。
分明没下雪,可洪文还是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吧嗒落到嘉真长公主手背上,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他从袖子里摸了条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小声道:“天冷,仔细哭皴了脸。”
嘉真长公主别开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本宫才没哭!”
洪文点头,“是,微臣自然知道公主只是流汗了。”
分明梅花树根下还堆着积雪呢,难为他这么睁眼说瞎话。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可马上又悲从中来,眼泪犹如开了闸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说来也怪,没人安慰倒罢了,可一旦有人温柔地说几句软话,她心中的壁垒就瞬间溃不成军。
洪文生怕这位好面儿的公主恼羞成怒,赶紧背过身。
嘉真长公主瞧了瞧他,才要去摸自己的手帕,却临时换了主意,“才刚的手帕呢?”
洪文马上递手帕。
嘉真长公主瞪他一眼,跺了跺脚,“不许看!”
“哦。”洪文迅速回神,又乖乖转回去,抄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相互捏着,眼里脑海中全都是对方眼睛红红满面泪痕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当太医的人常年与药材打交道,连手帕上都沾染了清苦的味道,嘉真长公主略拭了拭眼泪,就把手帕捏在手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再也听不见背后的抽噎声了,这才从腰间荷包里摸出来一粒麦芽糖,“公主,心里苦,吃点甜的吧。”
嘉真长公主瞅着他指尖那块淡黄色的糖果,丑丑的,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去捏。
麦芽糖有些小,交接时指尖轻轻擦了一下,两人都是浑身一僵,觉得仿佛有一股难以言表的酥麻从指尖传回……
也不知怎么的,脸儿都红了。
麦芽糖或许不如蜜饯精致,但自有一股纯朴的香甜,吃到嘴巴里很舒服。
起风了,冷风裹挟着未化的雪粒盘旋而上,像平底里起了一阵龙卷风,扑得人睁不开眼。
云蒸霞蔚的梅花们也被晃动,簌簌作响中,万千花瓣纷扬而下,活像凭空下了一场不带寒意的大雪。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都仰头去看,但见雪花混杂着梅花铺天盖地,模糊了天和地。
嘉真长公主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可盯着掌心的梅花瓣看了会儿之后,又重新向着高空摊开掌心,目送那些花瓣再次乘风而去。
走吧,你们和皇叔一样,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