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洪文升官这一出可谓平地一声雷, 好多人都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才几岁?

满打满算进太医署也才大半年,就一跃成为正六品太医,稳稳站上多少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

听说是陛下当面亲口晋升,压根儿没经别人的手, 这就意味着这位小洪太医着实简在帝心, 都不必外人鼓动,陛下自己早就看中了。

入朝为官比的是什么?不就是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嘛!

消息一传出来, 那些一年到头四处活动却始终“查无此人”的好悬没气死。

才刚告老还乡的王太医还没来得及离京呢, 听了这消息, 顿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几乎要一口气上不来。

竟是那个毛头小子!

他殚精竭虑活动了三四年的位置,死活没把儿子推上去,那小子来太医署才几天!

然而木已成舟, 再呕血也没用, 局面还不能闹僵了。如今他儿子确实无望,但保不齐孙子有本事进太医署, 这还早着呢, 若现在就把人得罪死还怎么混?

于是他一边给自己扎针、写清心降火的方子,墨迹未干又马上提笔写了一封致歉函,只道自己马上要回老家,怕是赶不上小洪太医摆的宴席, 先托人把贺礼送上, 勿怪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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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大办了吧?”洪文挠了挠头,有点懵。

之前他受赏的时候何家人不就说要低调行事么,怎么这回却非要开宴席?

“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边儿上玩儿去。”何青亭正跟夫人听儿媳妇核对请客办酒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很不耐烦地朝洪文摆摆手, 瞧着跟撵狗似的。

洪文嘟囔一声,被何元桥拉走,像极了大人们操办年货时敷衍小孩子别捣乱一样。

两人窝在炕上说话,午后的暖阳从窗棱斜照进来,拉出几道长长的橙红色光带,里面无数细小的微尘随着他们的动作,甚至是开口说话带出的气流疯狂舞动,像飞鸟,似游鱼,荧光点点,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诡异美感。

“这回不一样。”何元桥笑着敲了两颗核桃递给他,“补补脑。”

洪文瞪眼,“这是骂我蠢?”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接过来吃了。

今年的新核桃,皮薄肉厚,提前炒过了,吃起来格外酥脆香甜。

他吧嗒吧嗒几口咽下去,甩着下巴催促,“快点儿!”

补脑这点儿哪够!

下一刻核桃皮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吓得他在炕上抱头鼠窜。何元桥放声大笑。

欺负了人之后,何元桥顿觉神清气爽,这才不紧不慢讲道理,“常在陛下跟前的有几人没得过赏赐?真金白银也不稀罕。可你这次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提拔,又特许日后协助教导皇子,”他下意识往窗外瞄了几眼,见确实没外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道,“不怕咱们私底下说句杀头的话,来日无论哪位皇子继承大统,你都是半个帝师。”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羡慕,“你小子,也是傻人有傻福。”

帝师啊,只要下半辈子别想不开去造/反,这就算是妥啦!

不过何元桥转念一想,这事儿着实羡慕不来,除了洪文之外还真没人做得到。放眼望去来来往往多少朝臣,谁不是明哲保身,又有几个像他似的“多管闲事”?

反正他做不到。

洪文直接把手摆出残影,“说什么疯话,陛下只是让我随便说说外头的民生,讲讲故事罢了,你倒好,扯的没边儿了。”

而且隆源帝如今才不过三十出头,肯定以后还会有皇子降生,现在就说继承大统……是不是太早了点?

何元桥斜靠在软枕上,手里抓着两只核桃盘,似笑非笑,“那得看对谁说,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人送贺礼?”

他以前跟着爷爷给隆源帝诊过脉,隆源帝身体虽然无恙,但却是不容易诞育子嗣的体质,纵使生了也很容易夭折,不然宫中也不至于人丁单薄,以至于本次入选的几位秀女都是一水儿的膀大腰圆大屁股,图的就是个好生养。

就算日后再有皇子,可三皇子现在快九岁了,且心思细腻天分极高,隆源帝十分看重。又有五皇子聪明活泼在后,这几年的差距一拉开,后面的皇子再想追赶绝非易事。

他这么一说,洪文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反常。

确实。

被他治疗过的病患送贺礼倒也罢了,可那些素无往来的六部官员和朝臣们,竟也有不少……最近几天,何家的管家都快忙不过来了!

甚至他上下衙门碰见其他大臣时,对方竟也会主动开口打招呼了。

“别想啦,”何元桥敲了敲他都脑瓜子,“不过见风使舵罢了,就像赌桌上的押宝,若赌对了,来日自然不消说;就算赌错了也如何?左不过一点儿唾沫星子和小礼物罢了,也不伤筋动骨。这样的好事儿,谁不上赶着来。”

洪文忽然有点沮丧,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他还以为他们是真心喜欢自己咧!刚才回来的路上还在感慨京城民风淳朴,连同僚们都如此热情,更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

“还是外头好,”洪文狠狠叹了口气,“治了病就走,也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想师父了。

何元桥失笑,抓着他的脑袋用力揉成鸡窝,“得了,你这脑瓜子不适合干这个,以前怎么着以后还怎么着,别的事儿,且有我和爷爷呢。”

洪文不由十分感动,却听他下一句就是,“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洪文:“……我呸!”

浪的你吧!

宴席就定在十一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又不至于拖得太晚。

虽说不比上次低调,但何青亭也没打算请太多人,只叫几个素日有来往的,传出去自家感激涕零的意思就成。

到了这会儿,大家才惊讶起来:原来这小子来京城还不到一年,竟就认识了这么多人?

早前儿的韩德、谢蕴自不必说,后头户部的方之滨等几位秃头也纷纷到场,就连太后、皇后等几位妃嫔也随了礼。

还有他闲时义诊接待过的病人,虽不敢坐席,却也这家一只鸡,那家一只鸭,或是原本打算攒了卖钱的红鸡蛋装一篓子,放到门口说几句吉祥话就跑了。

洪文知道下头的百姓生活不易,这点可能都是人家要留着换钱的,就想留他们吃顿饭,谁知一个两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后面冯勇也扛了半只肥嫩稀烂的烧猪过来,终于有准备的洪文赶紧一把抓住,死活要拉他上席面。

冯勇先还不肯,只道自己身份低微,谢蕴就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虽是武将,好歹身上也有从六品的官阶,这算哪门子低微?没得说,跟我吃酒去!”

几个太医都是从来不喝酒的,他这没意思呢,好不容易盼了个同好过来,岂肯放过?

稍后,满头黄毛的保罗画师也来了,先送了一副一尺来高的油画,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打着缎带蝴蝶结的小盒子,照例口音浓重道:“以后就是正经的小洪太医了,祝贺你。”

洪文看着那鲜红娇媚的打蝴蝶结眉心直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送错了人。

拆开一看,竟是一块金灿灿的西洋怀表,表盘上还镶嵌着七颗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好不美丽。

洪文虽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怀表价值不凡,忙推辞不敢收。

保罗只说不算什么,又道好表配美人,应该的。

洪文就有点想打人。

去你的美人!

谢蕴自己在一旁笑了半天才出来打圆场,“你只管收下就好,他家底丰厚,原也不差这点。”

保罗连忙点头。

洪文这才知道这位秃头保罗竟是贵族之后,爷爷是英吉利国的侯爵,他自己则是伯爵的次子。

一句话,非常有钱!

不过想想也是,学油画这种事情本身投入颇大,等闲人家哪里供应得起?

洪文不由感慨,真是人不可“头”相。

原来满地皆朋友,穷的只有我自己……

再看保罗时,忽然觉得他那秃脑门儿上几颗随风飘摇的黄毛也觉得可爱了。

这哪里是黄,分明就是金子的光彩!

话说西洋人真不怕冻啊,大冷天的还光着脑袋……

“别傻愣着了,”韩德从后面探过头来,“快拆了这油画看看,我还没见过油作的画儿呢。”

保罗赶紧解释,“并不是油做的,只是调和……”

然而并没有人在听。

保罗:“……”

洪文自己也好奇呢,于是麻溜儿拆了。

“喝!”

“哎呦,了不得!”

“活了似的!”

“真像哎!”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连太医署一干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们也都凑过来看,赞不绝口。

韩德把那油画举起来放到洪文脸旁边,众人的眼睛不住地在他本人和油画之间来回,纷纷点头,“像,真像哎。”

虽然不如国画有意境,但看着还挺过瘾,不用费脑子琢磨。

何元桥笑道:“眼睛最为传神,真是不错。”

马麟难得不骂人,捋着胡须点头,“他赤子心性,眼睛确实干净。”

保罗立刻激动地对洪文的眼睛大放溢美之词,简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洪文赶紧跳上去堵嘴。

丢死人了!

众人闹了一场,正要入席,却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惊喜交加中又带了几分惶恐,“嘉真长公主携三皇子、五皇子前来道贺,诸位大人是否出门迎接?”

“走!”何青亭也是一惊,没想到竟真惊动了几位贵主儿前来,忙带人出门迎接。

嘉真长公主果然俏生生立在外头,大约因为今儿要来道贺,她特意穿了件洋红洒金曳地长斗篷,头上也戴了鹊登枝头如意簪,看着分外喜庆。

洪文忍不住偷看了好几眼。

没想到长公主也在看他,两人四目交汇,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赶紧分开。

只是耳根有些热辣辣的,腔子里也突突直响……

“本宫冒昧前来,打扰诸位了,起来吧。”长公主抬了抬手,一派雍容大气的皇家风范。

众人忙道不敢。

嘉真长公主走到洪文面前,莹莹一笑,“以后就是真正的洪太医了,恭喜呀。”

洪文才要开口,五皇子就笑嘻嘻举着一个盒子凑上来,“小洪大人,我把宝贝送给你呀!”

那大盒子在他手里歪歪斜斜的,洪文生怕摔碎了,忙伸手接过,“多谢殿下,破费啦!”

五皇子满脸期待的催促,“你快打开看看嘛!我好喜欢的!”

洪文笑着摸了摸他热乎乎的小脸儿,果然打开一看,是一只玉柄拨浪鼓。

五皇子有点忐忑,“我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母妃就拿这个给我玩,然后我就高兴啦。现在我把它送给小洪大人,小洪大人以后也要一直高兴呀。”

洪文拿起拨浪鼓,两边的小金豆子打在鼓面上砰砰作响,声音干脆清冽,着实是一面好鼓。

世上还有什么会比小孩子把心爱之物送给你更可贵的吗?

没有了。

洪文蹲下去,注视着五皇子的眼睛道:“谢谢殿下,我很喜欢。”

五皇子嘻嘻一笑,开心极了。

稍后众人进去,三皇子亦步亦趋跟在洪文身边,忽小声道:“我没有那么好看的拨浪鼓送你。”

洪文失笑,“殿下能亲自来,微臣已经很高兴啦。”

三皇子哼了声,虽然觉得对方肯定是在哄自己,但心里还是有点开心。

他清了清嗓子,把手向后一伸,立刻有随从送上锦匣。

然后就听他语重心长道:“这是父皇赐给我的文房四宝,洪大人,往你日后好生学习。”

洪文:“……???”

我可谢谢您哈!

嘉真长公主一行人的到来打乱了原本席面的安排,论身份没人比他们更尊贵,于是洪文这位主人公跟谢蕴和何家几人、马麟陪几位皇子公主坐了主/席。

嘉真长公主正在洪文上首。

不过半臂之遥。

清苦的药香和淡淡脂粉味都仿佛交融在了一起。

稍后开席,洪文端起茶盏,“多谢公主驾临,恕微臣失礼,以茶代酒敬公主和两位殿下一杯。”

嘉真长公主正色道:“是他们两个闹着要来玩,我不放心,故而作陪。”

洪文认真点头,“是,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嘉真长公主又道:“不过本宫来得匆忙,并未准备贺礼。”

洪文笑道:“公主肯来就是最大的贺礼,微臣岂敢再奢望别的?”

呸,油嘴滑舌……嘉真长公主笑出一点俏皮的梨涡,缓缓举起酒杯。

融融暖日下,两只杯子的边缘轻轻磕到一起,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里面的浆液也荡开一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