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医署已经快到午时, 各衙门的官员们大多去吃饭了,洪文闹了一身汗,就想先回太医署洗洗脸,或者干脆简单擦洗下, 再换套清爽的里衣。
师父说过, 吃饭是很要紧的事情,绝不可马虎!
谁知还没进门就见杏树底下蹲着个人, 听见动静后抬头望过来, 两只眼睛里满是沉甸甸的幽怨。
洪文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再一看,嗨!这不秃头大人嘛!
他小跑着过去,“您还没去用饭呀?”
人真的可以为头发执着到这般田地吗?
之前对方说不着急,自己还真信了……
那人嘎巴嘎巴站起来, 幽幽道:“洪大人玩得开心么?大老远就瞧见您满口白牙。”
满腔信任全都错付了。
洪文:“……我请您吃桃吧, 皇后娘娘赏的!”
然后两人就一起蹲在树下吃桃。
贡品蜜桃果然不同凡响,个头饱满香气浓郁, 粉嘟嘟的可爱, 还没下嘴就惹出满口涎水。
桃子已经熟透了,毛茸茸的皮轻轻一撕就掉,露出里面晶莹肥硕的果肉,丰沛的汁水顺着直往下流, 洪文赶紧探头去嘬。
嘶, 甜!
嗨,还是离核,他最喜欢这种懂事的桃子了!
那位秃头大人默默啃了个桃,火气略降了些,又听洪文问道:“对了, 还没问过您怎么称呼。”
那人:“……我姓姜。”
好么,感情两人掰扯了半天,连是谁都不知道。
够气人的。
“哦,姜大人,”洪文去打了水洗手洗脸,又弄了条湿手巾擦汗,“您看咱们是先去用饭呢,还是先把脉。”
话音未落,他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
姜大人:“……先吃饭吧。”
总不能饿死大夫。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那足有半斤的大桃儿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两人到饭堂时,早来的那批吃得正酣,放眼望去一片人头。
六部执掌不同部门,天长地久的,所属官员也性格各异,现在洪文打眼一看就能大略猜出对方是哪个衙门的。
左前方两位大人坐着也有股龙虎之气,动起筷子来大开大合,想必是兵部的;
对面三位大人按照官阶大小依次正襟危坐,动箸之前还要相互谦让,看着就叫人头大,一定是礼部的;
哦,这位大人自带饭勺碗筷,雕工甚是精美,自然是工部,确切的说应当是工部下属专造器料衙门……
“膳房的人也是越发狂放了,”就听有人扎堆儿抱怨,“大热天的本就火气上涌,怎好再做羊肉?”
“是极是极,此乃大热之物,但凡体质稍弱者吃了,轻则上火,重则口舌生疮。”
一听这话,洪文就知道自己找到组织了。
饭堂的大师傅直翻白眼,据理力争道:“羊肉价高不易得,陛下是体谅诸位大人辛苦,这才杀了肥羊。”
“话不好这样讲,”太医署一位老大人语重心长道,“心意难得,却也要分清对象,羊肉本就昂贵,若再因此吃出病来,又是一笔开销,岂非得不偿失?”
大师傅无奈道:“老大人,恁就行行好,不敢吃不吃不就完了么?何苦来哉,小人也只是个放饭的。”
谁知那老太医又摇头晃脑道:“虽大热,但这羊羔肉确实肥美,少不得今儿多喝些竹莲双叶茶罢了。”
太医署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
就你们事多!
原本还想跟洪文一桌吃饭的姜大人立刻溜了。
太医署的唠叨果真名不虚传。
一听有肥羊肉,洪文立刻跑去打饭,果然见头一道就是雪白诱人的乳炊羊,旁边另有一大盘子翠绿芫荽和芝麻胡饼供大家配着吃。
这乳炊羊乃是先将大块带骨羊肉煮到稀烂,肉熟脱骨后捞出放凉,剩下的骨头继续小火慢炖,直到原本透明的汤汁变成雪一样的浓白色,因颜色和粘稠度都极似牛羊乳,故名乳炊羊。
吃的时候要一碗雪白浓汤,再大刀切些熟羊肉排进去,撒一把芫荽,若再喜欢的,还可以用芝麻胡饼站着吃,别提多香了。
饭堂大师傅对这位捞汤底的太医署小大人印象极其深刻,见他眼冒绿光,不由警惕道:“今儿汤里可没肉啊。”
汤是汤,肉是肉,由不得您打捞!
洪文委屈道:“我是那样的人嘛?劳烦捡肥大的挑几块给我切了。”
大师傅:“……你们太医署的人不都怕上火么?”
洪文拍胸脯,“我年轻底子好,不怕!”
不还有清热败火的茶么,多喝些就是了。
坐下之后,何元桥看着他满满当当的饭盒就笑,“方才我们还担心你怎么一去不回,如今看胃口犹在,想必是无碍的。”
洪文不好意思地笑笑,“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太后她老人家又问了些话,陪着耍了一回,这才耽搁了。对了,皇后娘娘赏的桃儿你们怎么不吃?才刚我尝了个,可甜啦。”
何元桥失笑,“你这个正主不回来,我们怎么好下嘴。如今你小子越发出息了,说不得要你洗了送到手里来,这才好沾沾喜气。”
洪文吃得腮帮子鼓鼓,闻言点头,“这个容易。”
用滑嫩如膏的羊肉塞了个肚儿圆之后,洪文又去给姜大人把脉。
姜大人十分担心,“我是不是也是什么气血虚,要不要买些补品吃吃?”
“你可别!”洪文赶紧制止,又换另一只手,“补品虽算不得正经药,但也不是乱吃的。或是寒热温凉不对,或是食性相冲,没病反倒吃出病来。”
姜大人哦了声,还是不甘心,“前儿有朋友给了我两条海参……”
洪文都快被他气笑了,“你快歇歇吧!压根儿什么都不缺!”
姜大人一愣,“那我怎么经常觉得疲惫,睡一觉反而更累,跟歇不过来似的。还掉那么多头发。”
“张嘴,”洪文示意他往向阳处张嘴,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脉数而促,面上微微泛红,口舌内有疮,是不是总觉得口渴,偏喝多少茶水都不管用?”
姜大人猛点头,“可不是么,都快把自己灌个水饱了,可还是渴的跟什么似的。”
“尿怎么样?经常腹泻吧?”洪文翻出纸笔,准备写方子。
“正是!”说到这份儿上,姜大人是真相信眼前这位小大夫有真本事了,自己所有的毛病全中呀,“喝的水多,尿反而不顺畅,也时常腹泻,还以为是夜里睡觉没盖肚子着凉了呢。”
因为都是常见的小毛病,还以为是夏日暑热的缘故,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经常烦躁,觉得热,”洪文刷刷写了几笔,“你没什么大毛病,非但不虚,反而是因为烦闷太过而导致五脏六腑里生出一股热毒来。这热毒在你体内乱窜,令阴阳失衡,可不就是把水都烧干了?津液不畅,难以抵达,人自然滋润不过来,所以时常倦怠疲惫,头发也不受滋养,自然脱落。”
姜大人目瞪口呆,“我没病?”
咋可能嘛!
“如今也算被你自己熬出病来了,”洪文无奈道,“归根究底,不过是你自己烦闷太过、思虑太多。吃几剂导赤散就行。”
这个方子清热利水、滋阴泄火,最后可以把热毒从尿中导出,病自然就好了。
姜大人晕晕乎乎接了方子一看,见上面是“生地黄、木通和生甘草梢”等几样,又有竹叶做药引,便又虚心求教,“以前看别人的药方都是十多味的,怎么这个这么少?”
“你也说是别人的药方,”洪文不觉好笑,“那人家不掉头发呢!”
姜大人:“……”
洪文拍拍他的肩膀,“说白了,你这个就是心病引起的,素日别想太多,反倒把自己急坏了。日常可以多用点鸭肉、莲子等清凉的,金银花泡水也好,只是每天只许一小撮,多了反而伤身。”
姜大人闷闷点头,坐在原地也不动。
过了会儿,大约实在憋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小声道:“哪里能不愁么!”
他想把儿子送到太学去读书,奈何自己如今才是正六品,刚好卡在太学“非五品官员子嗣不得入”的门槛上。
官员五品和六品之间虽然只隔了两级一品,升迁之难更甚天堑,给他愁得不行。
一个人的性格会体现在言谈举止上,洪文从最初跟他说话到方才把脉,足可看出这是个极为要强好面子的人。如果他不把自己的脾气改了,吃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以后必然还会复发。
洪文就道:“老子曾说道法自然,可见世上许多事都是强求不来的,又或反而弄巧成拙,把已有的弄没了。”
姜大人张了张嘴,“唉,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没错,可……”
世上有几人真正做得到呢?
洪文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奢求所有病人都能在一朝一夕改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身子骨才是一切的根本,若你倒了,其余的还有什么指望呢?”
见他不做声,就知道是听进去了,洪文又道:“我看你性格过于刚强激进,过刚则易折,急求反而不成。不如日常打打太极拳,或是练字,也好平心静气。”
姜大人知道他是好意,十分领情,“您说的有道理,不过是我自己跟自己较真儿罢了。说起来,而立之年能走到这一步,我也该知足了,奈何……”
洪文笑道:“是呢,你自己能这么想,可见也是个明白人,我倒不用多说了。”
接下来几天倒没什么新鲜事,只是定国公府被查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令人不胜唏嘘。
洪文也跟着叹了两回,倒没太往心里去,谁承想这日一出门就被人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