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洪文刚到太医署不久, 就发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向内窥探,说是来看病的吧,又不大像。
他的座位靠近门口,见状就伸长了脖子问道:“有何贵干呐?”
那人猛地撤回门外, 非常欲盖弥彰地东看西看, 时不时偷瞟洪文一眼、抓一下腰后,分明是藏着什么话。
洪文脑中灵光一闪, 觉得自己猜到了精髓, 主动走出门来低声问道:“有难言之隐?”
那人猛点头, 眼中流露出急迫。
洪文了然,体贴地拉着他去到角落,“多长时间了?”
来人苦着脸道:“约莫大半年吧,只是没想到发展如此迅猛!”
这个时候还能自由行走的多是六部内办官员, 洪文同情地往他屁股上瞄了眼, “长时间坐着不动,又爱着急上火的, 难免如此。”
那人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但又觉得好像也没错,迟疑着点了点头,“呃,确实如此……老实说, 若非换了夏日官服纱帽, 眼见着要藏不住,我也不至于巴巴儿跑来。”
“……嗯?!”洪文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纱帽?”
屁股的事儿跟纱帽有个鸟关系!
那人点头,“是啊,纱帽一览无余, 里面有没有头发根本做不了假啊!”
洪文大惊,“竟然不是痔?”
痔就是俗语中的痔疮,是一种非常令人难堪又折磨人的病症,在常年静坐的人群中极其常见。
那人呆滞片刻,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发紫,好像一戳就能喷出血来。
他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屈辱感从牙缝里挤道:“老子是秃,秃!掉头发!”
你才有痔,你全家都有痔!
洪文立刻后退几步躲开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小声嘟囔道:“秃头就秃头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干嘛非要藏藏掖掖,害我多想……”
你以为大夫就很喜欢给人治痔病吗?
会影响食欲的呀!
不过洪文还是不大服气,“既然不是痔,那你为什么老摸屁股后面?”
那人恨不得把眼白翻出来,“昨儿起夜被蚊子咬了。”
洪文:“……”
等双方都平静下来,已经差不多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两人达成一种诡异的平和,相互谦让着去树荫底下的石桌边坐下,对视一眼,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底还是洪文先开口。
他本着一种对病患一视同仁的博大胸怀道:“其实掉头发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不是大病,你先不要过分紧张,不然反而会加重病情。”
相由心生,殊不知很多病也由心生,哪怕本来没病,如果过分忧虑或恐慌,反而可能真生了病。
那人焦躁地搓着手,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怎么能不紧张!我才三十岁,从小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如今却连簪子都快插不住了,传出去还有什么脸活着!”
这人好不要脸啊!洪文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嗯……鼻梁高挺五官端正,目深而有神,好像确实还可以。
病患正深陷于对自己英俊外貌随时可能消失的忧虑之中,倒没发觉洪文的眼神,再开口就很苦大仇深。
“来之前都说户部好,我接到调令时还高兴得什么似的……”
结果远大的前程暂时没影儿,人活着,头发没了!
他头发没了啊!
对一个美男子而言,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处境!
一听户部,洪文就猜出是谁介绍的了,截至目前为止,他就替一个方之滨治过脱发。
果然,就听这人又道:“你是没见方大人这几日多么得意,说自己的头发掉的少了,原本秃了的地方也似乎隐隐有黑色发茬冒头……”
文人大多爱面子,脱发这种事轻易不好意思往外说,可私底下尝试偏方一个比一个凶。
现在见方之滨这么推崇,谁能不动心。
“我本来想跟他要个方儿,谁知他不给,还劝我说这脱发原因因人而异,药不能乱吃。”
其实方之滨的原话是“我只是血虚,没准儿你们是肾虚……”
当时几个人就差点扭打起来。
见多了病人乱吃药的情况,一听这话,洪文差点把眼泪感动出来。
唉,自己错怪方大人了!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洪文短暂地在心里愧疚了下,“来,正好现在没事,我给你把个脉。”
谁知这世上许多事就不禁念叨,他才说自己没事,就见东边月亮洞门外转进来一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品级不低,大约仅次于一宫的首领太监。
两人就都站起身来问好。
那太监也不拿乔,笑呵呵问道:“杂家奉太后的口谕,来太医署请一位叫洪文的吏目。”
太后?洪文指了指自己,“正是下官。”
那太监一愣,盯着他瞧了几眼,又笑了,“果然一表人才,请吧?”
洪文下意识看了那位户部秃头一眼,对方忙道:“既是太后相召,自然耽误不得,小洪大人自去就是。”
都秃半年了,也不差这一天。
反正户部和太医署紧挨着,出门解手的功夫就能把病给看了……
洪文疑惑道:“敢问公公,是只叫我一人么?”
那太监点头,“正是呢。”
洪文越发不解,“那下官可要带上药箱?”
那太监来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略一迟疑才点了头,“有备无患,带着也好。”
见他这样,洪文越发肯定太后叫自己过去不是为了看病。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位公公方才还笑着夸了自己一句,倒也不像是坏事。
洪文满头雾水跟着走,有心想问个究竟,奈何对方远不像万生那么善谈,从头到尾都很寡言的样子,能说几个字绝不凑一句……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灰色的石板砖被晒得发光,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两侧矮树上的知了叫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洪文年轻火力壮,本就有点怕热,偏急匆匆一路走来也没个荫凉,等看到宫门口时指尖都能滴下汗来了。
隆源帝崇尚节俭,太后自然要以身作则,故而宫宇内的装饰摆设虽精致却不华丽。
洪文跟着引路的宫人拐进去行礼,就听上首一道稍显苍老的声音道:“来,近前来抬头给哀家瞧瞧。”
洪文依言上前,见正中端坐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容貌跟隆源帝颇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太后。
她身边伴着一位美妇,看年纪和穿戴应该是皇后。
皇后下首赫然是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个被嘉真长公主抱在怀中,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姑娘,想来就是六公主了。
六公主怀里还抱着个泥塑大福娃,瞧着很是眼熟,似乎正是庙会当日三皇子自己挑的那只。
见他到来,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示意。
五皇子的表现更为直接,直接脆生生来了句,“小洪大人呀。”
三皇子从旁边扯了他一下,示意太后还没开口呢。
五皇子赶紧捂住嘴巴,小胖手上面两只眼睛咕噜噜直转。
太后笑着看了孙儿一眼,又对皇后和嘉真长公主道:“哀家整日听这个说小洪吏目,那个也说小洪吏目,这心里就好奇呀,究竟是怎么个出色人物……”
之前洪文照顾两位皇子有功时太后就留了印象,本以为只是一晃而过,谁承想前儿问起孙儿的功课,又从白先生口中听到小洪吏目;
昨儿跟皇帝说起平郡王的婚事,难免扯到定国公府,最后又带出来一个小洪吏目……自己那个抠门儿子竟舍得赏赐黄金!
今天见两个孙子果然康健不少,连饭都吃的多了,太后心下欢喜,就想见一见真人。
她见下面站的年轻人浓眉下一双眼睛亮且透,有种近乎不合时宜的澄澈,举止坦荡大方,就出言赞道:“果然是个好孩子。”
之前只听说年轻,可没想到这么年轻,俨然还是个孩子呐。
见他热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太后又道:“可怜见的,大热天叫你过来,热坏了吧?”
洪文笑道:“还行。”
话音刚落,几颗大汗珠就顺着脸颊两侧汇到下巴尖儿,随着他的动作吧嗒落下,在青石地板上印出一团清晰的水渍。
众人就都笑了。
皇后就道:“还不准备水让小洪大人洗洗。”
这幅尊容着实不大体面,洪文大大方方谢了恩,果然避到外间去洗了手脸,顿觉浑身清爽。
稍后他出来时太后就叫赐座,小桌上还用荷花盏盛着些浅粉色的小块水晶冻,清澈莹亮的汁液中撒了许多时鲜果粒,倒是有些像他曾经在西南吃过的凉粉。
正常凉粉都是透明的,这个带了娇嫩的粉色,约莫是加了桃子之类的果汁。
民间的凉粉只不过用井水镇一下,而这荷花盏周围却簇拥着碎冰,碗壁都笼了一层沁凉水雾。
就听嘉真长公主道:“这是川陕总督新进的厨子做的,听说叫什么凉粉,太后特意叫人拿给你尝尝。”
太后喜欢乖巧能干的孩子,偏洪文既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在,又合了眼缘,自然更添几分喜爱。
洪文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路,正觉口舌干渴,还真就端着碗吃起来,果然入口一股浓郁桃香。
在宫中行走少不得提心吊胆,虽说各处经常摆放点心茶果,可还真没几个敢动的,最后大多散给宫人们吃了。
见洪文这样,太后颇感新奇,隐约明白为什么几位皇子和隆源帝都喜欢有事没事他说话。
别的不说,光看他吃东西都觉得胃口大开呢。
太后今天叫洪文过来好像真的只是认人,拉家常似的问了许多话,听说他自幼被抛弃又唏嘘一番。
皇后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幼年孤苦却也一步步走到今日,想必福气都在后头,断不可自轻自贱。”
她娘家是延续百年的书香世家,长辈和兄弟姐妹中多有名闻天下的诗书大家,在朝在野者不计其数。
自前朝起就有规矩:凡家中有中进士者皆可立碑,别的人家有那么一两块就觉是祖坟冒青烟,但皇后娘家竟有一片单独的进士碑林!可知其底蕴深厚。
她本人也是大禄朝闻名的才女,品性是先帝都曾亲口夸赞过的,高洁却不孤傲,有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洪文认真听了,“是,师父也一直这么教导微臣。”
“你师父是个洒脱的高人,”太后点头,又指着几个孙辈笑道,“既然叫你来了,也不好空跑一回,再替几个孩子把把脉吧。”
规矩是上位者订的,此时太后看重洪文,什么“吏目不能单独行医”的规矩自然也得靠边站。
洪文来到几位皇子公主身边,规规矩矩行了礼。
忍耐多时的五皇子立刻拉住他的官服甜甜一笑,“小洪大人,你现在还热不热呀?”
太后和皇后都在,洪文还真没那个胆子摸小脸,只好温和笑道:“不热啦,多谢殿下关怀。”
太难了,想捏!
已经习惯性伸脸的五皇子眨巴着眼睛,满是茫然。
小洪大人怎么不摸我了呀?
“殿下脉象不错,只是稍微有些疲惫,暑日难熬,还请殿下保重身体。”洪文给三皇子把脉后发现小孩儿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郁气隐隐有消散的意思,只是大约用功太过,略有些疲软。
太后和皇后听了也跟着点头,“这话说的很是,细水长流方是长久之道,你年纪还小,可千万不能伤了根基。”
又嘱咐跟着三皇子的人好生照料。
见三皇子虽然坐在这里,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六公主手上看,洪文心下了然,低声道:“回头微臣再买一个。”
第无数次被抓包的三皇子小脸微红,“我又没说……”
洪文点头,“是呀,是微臣自己说的。”
三皇子抿了抿嘴,强行压下心头的快活,“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虽然将大福娃让给妹妹,但他也好舍不得!
洪文又好气又好笑。
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那好,微臣就给殿下买个一模一样的。”他记得当时三皇子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必然是极喜欢的。
谁知听了这话,三皇子却突然急起来,“哪有一样的呢?我都已经看过了,有的眼睛大一些,有的嘴巴小一些,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哼,他才不稀罕这种补偿式的礼物呢!
他只要自己的那只大福娃。
洪文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顿时一片柔软。
“好,那微臣就去挑个好看的,回头您用新的跟六公主把旧的那只换回来如何?”
或许这个孩子留恋的,是伴随着大福娃一起生长的回忆。
三皇子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心意,愣了下,才轻轻点头。
“那你不许忘……”
洪文笑笑,“当然不会。”
五皇子就在旁边插嘴,“三哥,要拉勾呀!”
拉了勾勾之后,天上的神仙就会看着的!
三皇子扬起下巴,“我是大人啦,大人不需要拉勾。”
五皇子哦了声,“那,那我也要变成大人。”
嘉真长公主失笑,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瓜,“你好好吃饭,过几年就变成大人了。”
五皇子重重点头,又对洪文比出三根手指头,“小洪大人,我现在能吃三碗饭啦,母妃说过几日要给我换个大碗!”
多么了不起啊!
洪文着实忍不住,借着替人家把脉的空档狠狠揉了几把。
啊,满足了!
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神。
洪文瞬间心虚。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看完两位皇子之后,洪文见太后和皇后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就又挪了下,对嘉真长公主怀中的六公主笑道:“公主,微臣给您把个脉吧?”
六公主今年才三岁,双颊上的小肉肉鼓胖胖的,眼睛又黑又圆,跟她怀里的大福娃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性格有些腼腆,但却不怎么认生,盯着洪文看了会儿就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洪文倒吸一口凉气!
不行,要坚持住!
嘉真长公主失笑,清了清嗓子,“洪大人?”
洪文赶紧回神,伸手去按六公主的小肉胳膊。
软乎乎的,一按下去就是个肉窝窝。
六公主还以为他在跟自己玩,也学着洪文的样子去按他的手腕,又仰头去看自家小姑姑。
嘉真长公主一本正经地点头,“真棒。”
洪文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长公主还挺有孩子缘。
之前去庙会时他就发现了,虽然几年未见,但两位皇子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姑,出去玩的时候也拉着手。
两位皇子都体弱,没想到六公主竟还可以,听说她母妃出身武家,想必是母体强壮的缘故。
洪文也替她开心,当下抽出自己备用的干净手帕,三下五除二折了一只小兔子出来,“愿公主平安顺遂。”
六公主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兔兔!”
洪文笑道:“是呀,兔兔。”
兔兔不光好看,还好吃呢……
六公主迫不及待地接过去摆弄几下,又朝嘉真长公主炫耀,“姑姑,兔兔!”
一直看着这边的太后和皇后也笑了,“小洪吏目真是心灵手巧。”
洪文谦虚道:“小把戏罢了。”
小孩顽皮,大多不会主动配合看病,总要弄点什么小玩意儿哄着。
小把戏?
想起送来的柳枝编的小篮子,嘉真长公主勾了勾唇角。
谁知洪文会错意,见她盯着手绢兔子看了许久,就小声道:“那是给小孩子的。”
嘉真长公主一怔,哼了声,“谁稀罕。”
她又没说要。
洪文摸了摸鼻子,琢磨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大公主不要,小皇子却一个两个盯着。
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一直看到洪文浑身发毛。
早有机灵的宫女拿了几条手帕出来,洪文不光折了兔子,还有小狗、大公鸡、胖头鱼等等,俱都活灵活现。
连太后都忍不住叫人拿过去她看,“瞧瞧,虽然粗糙,难为竟神韵十足。”
皇后也赞了几声。
五皇子要了胖头鱼,见哥哥妹妹都有了,唯独小姑姑手中空空,顿时觉得她好可怜。
小朋友犹豫了下,把自己手里的胖头鱼递过去,“姑姑。”
嘉真长公主低头,对上一只痴肥的手绢鱼,略略有那么点嫌弃,“我是大人了,不用这个,你自己留着玩吧。”
五皇子直接塞过去,又拿了剩下的大公鸡,“大人为什么不能玩呢?”
嘉真长公主一怔,是呀,为什么呢?
真丑。
她暗自想着,可到底还是慢慢收紧了手指。
身后站着的青雁就道:“公主若喜欢,奴婢回头去找小洪大夫学了来。”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难看死了,谁稀罕!”
顿了顿又皱眉道:“他是个正经大夫,哪儿来这么多闲工夫教人家做玩意儿?你可别胡乱过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