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确实递了牌子求进宫面圣, 甚至已经提前预备了几十种方法弄死这个姓洪的小王八蛋。奈何隆源帝不见,只打发人传出话来,叫他在家休养。
直到现在他才听说事发当天洪文就得了重金赏赐,隆源帝的态度一目了然。
他失算了。
听说离开宫门时, 薛勇的脸比御膳房的锅底还要黑。
当然这都是后话, 洪文在宫门口杠完薛勇后就觉得身心舒爽。
无意中瞧见枝叶间的几颗杏子,顿时又起劲了。
“杏”谐音“幸”, 又合了“杏林”的意思, 所以太医署外头足足有七、八棵杏树, 只是不便施肥,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小,根本没人摘。
但今年大不一样,洪文来了。
这边日晒不够, 又缺少肥料, 杏子熟得晚,外面都快下市了, 这里的表面才显出毛茸茸的橙红色, 他立刻用柳枝编了个小篓,踩着凳子摘了满满一篓子。
何元桥好心提醒,“这玩意儿能把牙酸掉,过阵子市面上有甜的。”
“就是酸的熬酱才好吃呐。”洪文随手拿了一颗一咬, 一张脸都皱巴成麻核桃, 打着哆嗦流口水,“嘶,酸得好。”
何元桥:“……”
这孩子傻了。
太医署不光诊脉、配药,偶尔还会研究药膳,所以是各大衙门中唯一一个配小厨房的。
洪文先把酸杏洗净去核掰开两半备用, 又仗着嘴甜借了盐巴、蜂蜜和白糖。
管这个的老太医笑骂道:“猴儿,赶明儿户部又要追问怎么用的这么快了……”
洪文笑嘻嘻道:“回头我贿赂他们!”
小厨房忒热,他就搬着炉子去外头树荫底下熬酸杏酱,距离户部衙门只有几步远。
就像北方汉子多豪爽,北方的夏日也是极干脆的,只要不是闷热天,有荫凉的地方跟日头底下像极了两个季节,偶然微风一吹,还凉飕飕的。
杏子肉黄中泛红,亮出来的断面莹润润透着砂质,拌了盐之后,原本饱满的皮肉很快皱巴起来,瓦罐底下也汇起一汪浅黄色的汁水。
洪文把多余的盐水倒掉,重新注入清水,又加了适量的蜂蜜和白糖小火慢煮。
他手里举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时不时挑出几块果皮丢掉。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漫不经心做这些动作时也有种闲云野鹤的潇洒。
青色的火苗轻轻舔着瓦罐,里面的水迅速沸腾,琥珀色的晶亮大气泡缓缓浮上表面,“啪”一声炸开来。
旁边的月季丛像是被惊到了,两片紫红色的花瓣自底部脱落,从空中翩然而下。
酸甜的香味渐渐弥漫,合着蜂飞蝶舞,飘出去老远。
过了会儿,从户部衙门溜溜达达出来一个人,瞧见洪文后眼睛一亮,很自来熟的撩起袍子在他对面蹲下,“做什么呢?”
酸酸甜甜的,还挺好闻。
洪文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笑眯眯道:“开胃良药!”
那人惊讶道:“这是药?”
洪文嗯了声。
圣人有言,万物皆可入药!
那人抱着膝盖等了会儿,忍不住催促,“啥时候好?”
“快了快了。”洪文不紧不慢道。
那人哦了声,过了会儿忽然蛊惑道:“你在太医署屈才了,不如来我们户部。”
洪文:“……那倒不必。”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何元桥头回去淑贵妃宫里去时,这厮也这么说!
那人也不气馁,竟当场掰着手指细数去户部的好处。
“户部多好啊,不用治病救人,风险小;又管着各处开支,谁都不敢得罪……我们不大用熬夜轮值,很自在的!”
洪文沉默着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体积格外小的发髻,心道你自己都快秃头了,哪儿来的脸说这话。
我值夜时经常听见你们为了几文钱咆哮的好吗?
洪文啧了声,“来,我给你把个脉。”
那人:“……啥?”
洪文朝他头顶努了努嘴儿,幽幽道:“再过几年,该掉光了吧?”
那人:“……”
良久,他又扭捏道:“管用吗?”
洪文:“……管。”
只要不是娘胎里带来的。
洪文先看了他的头皮,就听对方道:“近来掉的厉害,早起枕头上能找到一小把!家里人也都急得不行,四处搜罗法子,生姜都擦了两筐,奈何都不管用!”
洪文嗯了声,“脱发和脱发也不一样,可能是气血不足所致,也可能是肾精不足,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斩钉截铁道:“必然是气血不足!”
真男人决不能肾虚!
洪文的嘴角抽了抽,“脉细而弦,还真让你蒙对了……经常头晕目眩,晚上睡得也不大好吧?”
“正是呢!”那人一拍大腿,“都是累的,晚上做梦都在盘账!”
梦里对不上账气都气死了,能睡得好吗?
洪文斜眼瞅他,那你还劝我去户部!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视线游移起来,非常心虚。
“发为血之余,血气不足自然难以供养,”洪文看了看他的舌头,又伸手按压他腹部,“经常胃疼吧?肝火有点旺,以后少生气。”
那人猛点头,“是呢,我还以为是胃寒,喝了不少姜茶暖胃。”
“这是肝气横逆克脾土所致,快停了吧,越喝火越旺,”洪文摇头,从炉膛里掏了根炭条吹凉,刷刷开了个方子,“多吃点苦瓜苦菜,清热降火,酒也要戒。”
那人无有不应,歪着脖子看,“我不喝酒,白芍药,川当归,熟地黄,川芎……这不四物汤么!”
洪文笑了,“呦,你还认识啊,不错。”
“不错什么呀,”那人苦笑道,“小洪吏目,莫要戏弄我,四物汤不是女人药么?我媳妇年前还喝来着。”
洪文乐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物汤主补血调血,几味药材适当加减就是几个不同的方子,功效自然也截然不同。”
见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那人脸上涨得通红,赶紧收了方子,“受教了受教了……”
又过了会儿,何元桥抱着个茶壶出来,炉子边的两人齐齐抬头。
何元桥愣了下,如临大敌,“方之滨,你一个户部的过来做什么!我们太医署这个月可没欠账!”
方之滨从地上一跃而起,用脚尖用力在身前划了一道印子,梗着脖子道:“看清楚了,老子在户部,没越界!”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何元桥,“没欠账?你确定?”
何元桥眼神疯狂游移,在洪文身边蹲下,“渴了吧?”
方之滨大声道:“你就是心虚!你们太医署哪个月不欠账?!上个月还有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对不上账,还有上上月的二十五两六钱三分七十八文……这可都没给说法吧?”
打人不打脸,讨嫌别讨债!
何元桥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涨红着脸喊道:“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是大夫,救人的事能算欠账么?”
“怎么不算?”方之滨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算盘来打得啪啪响,撸着袖子唾沫横飞,“你们后头药园里种的药草、小厨房用的柴米油盐、还有一色笔墨纸砚灯烛油火……哪一样不是我们户部拨款?”
“户部怎么了?”何元桥跳着脚道,“都是陛下御笔亲批,有本事你们找陛下说理去,去啊!”
洪文看着头顶上俩人唇枪舌剑,整个人都特么傻了。
何元桥,你现在跟平时判若两人你知道吗?
他眨了眨眼,弱弱地劝架,“这个,和为贵,和为贵啊。”
何元桥和方之滨同时扭过头来瞪他,“你闭嘴!”
洪文:“……”
不是,你们的唾沫星子快喷到酸杏酱里了!
还有你方大人,才说的肝火旺少动怒,都当了耳旁风!
“那个,”洪文用大木勺挑起一点橙红色的果酱,拉着脸道,“熬好了,谁想尝尝?”
战火迅速消弭于无形。
熬好的杏子酱又酸又甜,还有一股蜂蜜的清香,一口下去能咬到大团柔软的果肉,简直叫人口水直流。
闭着眼感受微风拂面时,仿佛看到了逝去的青涩年华。
方之滨泄愤似的吃了一大口,顿觉口腔中津液汹涌,忍不住又去挖。
何元桥直拿眼睛去剜他。
这是我们太医署的杏儿,太医署的柴火盐糖!
洪文往他茶壶里丢了一大勺,搅拌均匀之后道:“尝尝。”
橙红色的杏子酱在热水中迅速散开,日头影下形成一团团云雾般的絮絮,随着水流起伏飘荡,颇有几分美感。
何元桥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好喝!”
洪文笑嘻嘻道:“放凉之后特别开胃。”
夏天到了,官服又闷热,弄得人都没胃口,来点果酱凉茶最舒服不过。
洪文足足熬了一大罐酸杏酱,天气热,这东西也不能放太久,于是就分了许多给方之滨。
“多给太医署拨点银子呗?”
方之滨:“……我尽量。”
关键这事儿他说了也不算啊!
方之滨一步三回头,进了户部衙门还不忘扒着门框喊:“你该来户部啊!”
户部好多人秃头,一定会热情欢迎你的!
何元桥就冲他吐口水。
洪文抱着剩下的杏子酱回太医署与众人分享。
有太医尝了一口之后,立刻兴冲冲从小厨房抱了个瓦罐回来,“熬的高汤,剩下的鸡肉白瞎了可惜,不如蘸酱吃。”
说完,竟直接从瓦罐里掏出来好大一只肥鸡!
众人群起响应,纷纷上前撸袖子撕鸡。
那鸡也不知炖了多久,端的骨酥肉烂入口即化,轻轻一拽就脱了骨。原本大热天吃荤腥还有些腻味,没想到配着酸甜可口的杏子酱竟极妙!
不多时,一只鸡只剩下骨架,连鸡屁股都不知被谁抢走了。
吃饱喝足的众人喜笑颜开,纷纷表示这搭配不错,回头可以写个单子进上去……
“所以说,”那贡献肥鸡的太医煞有其事道,“太医署身先士卒也是很辛苦的嘛,户部应该多拨给我们些银钱才是……”
说罢,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众人纷纷称是,满嘴油光在窗口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洪文翻出来一张油纸,仔仔细细把个巴掌大的小坛子封了口,正偷偷欣赏呢,就被何元桥拿住了。
“好小子,感情你还藏私了,没得说,再给我挖一勺泡水。”
“没了没了!”洪文死死护住,睁着眼说瞎话。
何元桥伸手要去抢。
“这是给长公主的……”见他不肯轻易放弃,洪文只好小声交代。
“哎呦呦你瞧瞧,”何元桥啧啧出声,搂着他的脖子揶揄道,“亏昨晚上谁还垂头丧气的。”
“你别瞎想!”洪文微微涨红了脸,面上却还一本正经道,“这是为了报答昨日人家的维护之情。”
说完,抱着坛子一溜烟儿跑了。
何元桥在后面看着他兔子似的背影失笑,“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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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儿来的?”
嘉真长公主才从外面回来,就见小花厅的正案上摆了一个鲜嫩柳枝编的小提篮,外围还点缀着几朵娇嫩小花。那提篮里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粗陶罐,看上去浑然一体,质朴可爱。
留守的宫女就笑道:“是太医署的小洪吏目亲自送来的谢礼,说熬了些酸杏酱,开胃爽口的。”
她还奇怪太医署的人怎么突然送东西过来,若说是孝敬,未免又太寒酸了些。
可那小洪吏目也不解释,只说是给长公主的谢礼,她听了自会知晓。
青雁上前揭开陶罐盖子,一股酸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果然是黄澄澄亮晶晶的杏子酱。
才刚说话的宫女舀水进来伺候嘉真长公主洗手净面,笑道:“那小洪吏目瞧着呆呆憨憨的,没想到竟是个风雅之人,柳枝也好,陶罐也罢,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苯之物,想不到凑在一起竟也很好看。”
青雁偷瞄了主子一眼,见她似乎很喜欢那个柳枝编的篮子,就笑骂道:“你懂什么?这叫大巧藏拙,大智若愚,难不成都一个个猴精似的才好?看了就要人生厌。”
宫里宫外什么时候缺过聪明人?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看着呆呆的才好呢。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笑,从篮子上拔了一朵鲜红的小花簪于鬓间,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几个宫女就都面面相觑起来。
早起时她们伺候着长公主簪花,有那花匠精心侍弄的名种玫瑰和芙蓉她偏不要,这会儿竟对一朵花园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钟情起来……
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嘉真长公主给人伺候着换了雨过天青色绣青莲的家常烟云纱衣裳,黑油油一把好头发松松挽个偏髻,使一根碧玉滴水簪子固定住,也不描眉画眼,就这么清清爽爽斜倚在临水的矮榻上翻书,读不几行就抬头瞧瞧那柳枝花篮,神色柔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雁在旁边打扇,见状就问:“公主早起只用了半碗粥,才刚宴席上更是半筷子也没动,这会儿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因为选秀接近尾声,天下间适龄的好女孩都聚在宫中,许多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有要婚配的男子,也都动了心思,频频找由头进宫来探风声。
皇后不胜其烦,索性就下帖子请众人入宫赴宴,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省得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费事。
可巧嘉真长公主时隔数年返京,来客中又有许多叔伯和堂表亲戚,少不得出面大谈亲情。
只是大家关系本就不算亲厚,又隔了这些年,凑在一处更无话可说,她心里腻歪得很,更懒怠听旁人说些婚丧嫁娶之事,略坐了坐就找了个由头回来了。
天气有点闷闷的,厚重的云彩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嘉真长公主忍不住回想起草原清爽的空气和高朗的天空,再看看四周高高的围墙,听着知了发疯似的嘶叫,越发烦闷。
可此时不过是一点不值钱的果酱,一只不上台面的柳枝小提篮,竟就叫她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也好,”她点了点头,“你看着叫人弄几样清爽小菜,把这杏子酱也挖两勺出来。”
偏有个宫女没眼色,向前请示,“公主,这罐子可要换出来洗干净了?还是还回去?”
看着怪粗笨的,跟殿内其他摆设都不大搭呢。
嘉真长公主撩起眼皮,理直气壮道:“既送了过来,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急什么?且这么放着吧!”
想了想,又翻身坐起来,随手把诗集往桌上一扣,自己先把装酸杏酱的陶罐取出来,又将床头桌上摆的那个泥塑大福娃装入柳枝篮子摆弄一回,转头吊在卧房内侧的纱窗下,果然可爱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