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源帝大马金刀去五皇子床边坐下,直勾勾盯着洪文的脑瓜子看了半晌,幽幽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过往的经验告诉洪文,对护崽上头的人解释无异于挑衅,于是麻溜儿道:“微臣知罪。”
他是头回面圣,联想起外界种种传言,难免有点好奇。
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瞧见隆源帝右臂垂下的半截衣袖。
隆源帝来得匆忙,只在鹅黄寝衣外披了件青色大氅,一色家常装束。那露出的两层衣袖都有点磨毛,半旧的靴子上只用丝线绣了一点简单的祥云花纹,料子也是家常厚棉布。
洪文低头瞅了瞅自己崭新的官袍,忽然就觉得这位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可怕了,就好像庙宇中供奉的塑像,突然走下神坛,全身都是人气儿。
大凡人有了权力之后,总会铺张起来,隆源帝富有四海,各地调拨军饷、赈灾的几十、上百万两白银说给就给,对自己却如此节制,实属难得。
若换做是自己?洪文神奇地设想了下,然后在心中暗自摇头,觉得够呛。
上首的隆源帝就看着这小子跪着请罪也不老实,藏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噜乱转,都给气笑了。
“朕面前也敢走神?”
文妃上去摸了摸五皇子的脑袋,“这位小太医也是一番好意,皇儿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五皇子费劲巴拉地扭着自己的几根短手指,尝试着往烛火前凑了凑,发现墙上一塌糊涂,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方才那个太医哥哥是怎么弄的呀?
嫉妒心发作的隆源帝哼了声。
文妃了然一笑,对洪文抬抬手,“起来吧,你是才来的太医?倒是面生的紧,胆子也大。”
她生得温柔美丽,身上也香喷喷的,活像话本里的仙女,洪文根本不敢细看,“回娘娘,微臣还不是太医。”
世人大多喜欢奉承,私下里外头也总爱将在太医署当差的统称为太医,但在宫里可不好含糊。
文妃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官服。
说老实话,吏目的酱色官服当真算不得好看,除了染料便宜之外一无是处。但这位小洪大人生的浓眉大眼身姿颀长,竟硬给穿出几分肆意潇洒来。
当娘的都有几分柔软心肠,方才洪文逗笑五皇子,文妃心中自然偏向他,当下莞尔一笑,“倒是个老实的。你很喜欢孩子?”
方才他待皇儿的神态做不得假,远不是阿谀奉承之辈装得出来的。
洪文犹豫了下,老实点头。
或许有人觉得小孩子不懂事很难接触,但他总是很容易就取得孩子们的信任,久而久之,也就喜欢在对方表现良好之后拍拍人家的小脑瓜,捏捏人家的小脸蛋,或是给一块甜甜的糖果做嘉奖。
他刚来太医署,以至于今天还没回过神来时,身体就比脑子先一步动作开了。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病患的身份过于高贵……
文妃颔首道:“洪大人赤子心性,难能可贵。想必洪大人也颇擅长儿科吧?”
洪文隐约猜到文妃的意思,“微臣尚无单独行医资格。”
文妃了然一笑,“只是没有,并非不能,是也不是?”
洪文本能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何青亭,老头儿冲他点了点头,洪文这才道:“是。”
文妃问:“我听说民间孩童大多身体强壮,极少生病,为何宫中精于保养,反而事倍功半?”
五皇子生下来几年就病了几年,每每太医只说“好生保养”,可保养来保养去也没个进展,文妃几乎已经失去信心。
洪文想了下,说:“其实人跟草木也没什么不同,若要长得好,少不得浇水施肥,多多沐浴阳光。您只看外头的野花野草就知道的,狂风骤雨也不能动摇分毫,可若换做宫中匠人精心培育的花卉,冷一点热一点也就不行了。
饮食不必过于精细,各色米粮菜蔬都可以吃一点。另外,五皇子已经大了,要多走多跑动,不能出入都由宫人抱着。”
隆源帝极不情愿,“朕的皇儿怎能……如此粗糙。”
洪文满面真诚,“人家不生病呀。”
所以何院判才说你溺爱!
隆源帝:“……”
扎心了。
文妃沉思良久,似有所悟,竟对洪文虚虚一礼,“受教了。”
洪文哪儿敢受她的礼啊,慌忙避开,“娘娘折煞微臣了。”
文妃微笑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很好。”
在宫中当差大多求稳,像这样担风险的话,多年来也只有他敢讲。
“来人啊,给几位太医上些茶果。”文妃吩咐道,拉着隆源帝去一边细说。
五皇子的病来得急,太医们一时半刻也不能走。
不知是不是文妃授意,稍后上茶点时,那唯一一盘牛乳酥饼愣是被摆在洪文手边。
伺候文妃的大宫女还亲自过来,笑眯眯问他,“小洪大人,可要喝牛乳茶?”
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宫女俱都吃吃笑出声。
五皇子笑了,整个宁寿宫的气氛都为之一轻,平日比较得脸的宫人们也敢说话凑趣了。
洪文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都随师父四处游走,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什么牛乳茶?不过他最擅长察言观色,眼见那宫女眼带笑意,隐约有几分揶揄,当下咧嘴道:“好呀,多谢姐姐。”
宫中规矩森严,鲜有人这般轻快,那宫女被他说得微怔。
何元桥忙朝那她拱了拱手,“深夜不宜饮茶,有劳,白水即可。”
牛乳茶什么的,在内地素来都是贵族孩童们的最爱,这是大宫女逗人玩儿呢。
此时那宫女也看出洪文身上有种几乎与皇宫格格不入的氛围,又见他一双眸子清澈至极,倒把捉弄的心思去了大半,果然去叫人上了两盏白水。
洪文挠了挠头,还有点遗憾,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何元桥,“牛乳茶好喝么?”
何元桥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憋了半日才无奈道:“等回头下了值家去喝。”
他膝下有两个幼童,家中自然也是常备牛乳的。
洪文这才满意了,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热水,视线不自觉被桌上精致的点心吸引过去。
先前沉醉于医典之中时尚且不觉得,此时他却忽然觉得前胸贴后背,四色糕点的香气活了似的往鼻腔里钻。
好香……
好饿……
旁边何元桥的视线在那几盘点心和洪文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打了几个来回,用力往下压了压嘴角,把糕点盘子往那边推了推。
“吃吧。”
看给孩子饿的。
洪文的神色骤然愉悦起来,活像得了肉骨头的小狗。
他踩着小碎步去墙角铜盆里洗了手,还特意将可能沾染墨迹的指甲缝和指缝用力搓洗几回,这才欢欢喜喜取了点心吃。
他是不懂什么精巧点心的,只觉得白色方块状的一股奶香,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透过去竟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对面的摆设;
粉色做成五瓣花型的点心里红豆沙软糯香甜,又甜而不腻;
黄色的不知加了什么,咬一口就能瞧见里面晶莹剔透的酱汁,酸溜溜的很开胃……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洪文一块接一块吃得香甜,两只大眼睛里疯狂闪动着快乐的光。
被他这么一带,何元桥竟也饥肠辘辘起来,等回过神来,眼前的点心盘子只剩渣渣。
唉,失态了。
他干咳一声,立刻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洪文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胃部,意犹未尽地盯着点心盘子,忽轻声感慨道:“进宫真好。”
有外面没有的医书看,还有外面没有的点心吃,真好。
可惜师父不在。
何元桥忍不住轻笑出声。
过了会儿,药煎好了,只是五皇子一闻到那个味道就开始干呕,哪里喝得下去?急得隆源帝和文妃又开始打转。
何青亭擦了擦手,才上前一步,五皇子竟惊恐地哭起来。
“呜呜不要这个爷爷!他扎我,呜呜!”
何青亭:“……老臣这回不扎针,只帮您按按穴位。”
之前五皇子重病,他不得已动了银针,没想到这小娃娃还记着呢。
五皇子:“嗝~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我是小,又不是傻!
何青亭:“……”
由此可见,孩子虽小,却不能随便糊弄。
隆源帝略一沉吟,示意何元桥上前,“小何太医来吧。”
反正是手把手交出来的,没了老的,小的也成啊。
谁知五皇子哭嚎的声音更大了,“他们一伙的!”
上回自己挨扎时,就是他按着!
眼见孩子哭得都打嗝了,文妃心疼不已,转头指了指洪文,“那叫他来,可好不好?”
五皇子对这个陪自己玩的漂亮哥哥大有好感,立刻点头,不过还是缩着脖子警惕道:“嗝~那你扎我么?”
洪文摇头,“只需按压穴位止吐即可。”
顶着两只大肿眼泡的五皇子松了口气,“那,那行吧。”
隆源帝心里酸得冒泡,那小子有什么好的!爱妃和皇儿都如此偏袒。
他也有点担心。一个小吏目,还这么年轻,能成吗?
何青亭看出他心中所想,“陛下放心,洪文虽然年轻,却是少有的奇才,很早就在外行医了,一手针灸和推拿的功夫更是难得。”
“很早?”隆源帝盯着那张嫩脸诧异道,“他如今几岁?”这还能更早吗?
何青亭道:“他师父乃是民间有名的神医,十八年前捡到他就一直带在身边,自小教授。”
“徒弟你都这么看重,师父岂非更胜一筹?”隆源帝来了精神,“怎么不一并召入太医署?”
朕虽然抠门,但是爱才之心丝毫不减啊!
何青亭道:“他师父说宫中少他一个太医不少,但民间若少了他一个,只怕要病死许多人了,故而不来。”
隆源帝没料到中间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愣了会儿才感慨道:“真乃仁者。”
临危受命的洪文空着手上前,对五皇子笑眯眯展示,“您瞧,微臣说话算话,什么都没带。”
五皇子点头,心有戚戚地看了何青亭一眼,“你是个好人。”
哼,守信用的大人才是好大人。
何青亭:“……”
洪文示意五皇子伸出手臂,用拇指轻轻掐住其内关穴,又故意说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殿下真勇敢呀,微臣小时候生病可害怕呢。”
纵然早慧也还是个小孩子,五皇子果然马上被带跑了,“嗝~你也生病吗?”
洪文点点头道:“是呀,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呢?”
五皇子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的一颗大泪珠,满面茫然,“什么是五谷杂粮?”
他年纪小又体弱多病,还没正式启蒙呢。
洪文哑然,“就是很多种粮食。”
五皇子又眨了眨眼,“什么是粮食?”
因为瘦,他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又因为刚才狠狠哭过,红肿的像……一只小青蛙。
皇家的小孩儿问题真多啊,洪文立刻以一种近乎夸张的语气道:“……您看,不打嗝了吧?”这个话题到头了。
“咦?”小青蛙一愣,欣喜道,“是哦!”
总打嗝可真不舒服,现在好啦。
见他放弃了刨根问底,洪文暗自松了口气,“还想吐吗?”
内关穴不仅可以止嗝,也有止吐的功效。
五皇子砸吧下嘴,拧着小眉头,用短短的手指比划出一点距离,“还有一点点。”
他忽然道:“你嘴巴里香喷喷的,我也想吃牛乳酥饼。”
说着,眼眶又渐渐红了,瞧着小表情还有点委屈。
洪文忽然有点紧张:他刚才把那些点心都吃光了!
不过既然天下都是他家的,应该不止那几盘点心吧?
但话说回来,皇帝老儿这么抠门……